第1章

煙雨朦朧,四下無人,天地間像是蒙了一層白紗。

喬楚浮在半空中,伸出手,雨水無聲地穿過掌心。

自從重生後,她時不時會做點前世“身後事”的夢,這讓她知道了很多秘密。

比如,讓她摔下舞台的意外,是她隊友的手筆;又比如,她隊友早就暗中勾上她的未婚夫;再比如,她那未婚夫在她死後,仍做出終身不娶的深情模樣,得了好名聲等等。

眼下顯然是在夢境裏,地點是舞蹈學院裏的一個角落。從前她早起練舞,練功房還沒開,她就先到這裏練,練出了一身遠超同輩的紮實功底。

沒過多久,一個男人的身影從白霧中顯現。

他撐著傘,身形高大,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握著傘柄的手指骨分明,彎起的手肘透過布料顯出線條,漂亮而流暢,無聲地昭示著身體力量。

喬楚好奇地看著他,她認識的人裏,大多是舞蹈演員,或者是各類學者,沒哪位熟人長這樣的健碩體格,偏偏對方臉還被擋住了。

就在這時,男人從懷裏掏出一個玻璃盒子。

喬楚一看,有點意外。

那是她親手粘的盒子,底下一個小木座,上麵是可打開的玻璃小罩子,牢牢地護著她那心愛的紙鶴。

男人取出紙鶴,用打火機點燃它的翅膀。火舌一點點往上舔,紙鶴化為灰燼,融入雨水裏。

“我不該折這隻紙鶴的。”

紙鶴上寫滿讚美和鼓勵,支撐著喬楚無數個苦練的晚上。

她和未婚夫是娃娃親,這年頭講的是自由戀愛,她本來是不當回事的,可未婚夫見她把紙鶴放心上,騙她是他送的。

如果沒有這隻紙鶴,她確實就不會搭理未婚夫,她隊友也不會為了搶未婚夫不擇手段,一切或許就不一樣了。

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我會為你報仇的。”

喬楚聽到了他的悲痛和憤怒,忍不住說:“不用啦,紙鶴挺好的,謝謝你當年給我的鼓勵。報仇什麽的,我自己來。不過,你當時要是有個署名就好了。”

可男人並不能聽到她的話,隻沉默地站在樹前,握傘的指骨用力到泛起白色。這時,另一個人影出現了,走到他旁邊,微微躬身:“蕭總,該起程了。”

……

嘀嘀嘀,嘀嘀嘀……

鬧鈴響起,喬楚睜開眼,正好對上書桌邊的玻璃小盒,裏麵的紙鶴載著滿身筆墨,一副展翅欲飛的姿勢。

她盯了它兩秒,伸手敲敲罩子,輕哼了一聲:“哪天讓我找到你,有你好看的。”

起碼她現在知道了,折紙鶴的人姓蕭。

喬楚重生到十八歲,1979年10月,這是她在粵省舞蹈學院的最後一年。

她父母都是學院的老師,爸爸喬飛宇是曆史老師,媽媽梁玉芝是舞蹈老師,兩人就她一個女兒,把她當寶貝寵。

更巧的是,老喬家和老梁家的小輩全是小夥子,兩家千盼萬盼,可算是迎來了喬楚一個女娃娃,長輩們和哥哥們的疼愛自是不用說。

就像最近,她爸媽還在京市沒回來,姥姥擔心她一個人在家吃不好,就讓她過來住一陣子。

老梁家是搞技術的,除了梁玉芝之外,其他人都在大廠上班,分到的房子也大,喬楚在老梁家還有自己的房間。

“楚楚,你起了嗎?今天下雨,路滑,你待會兒不要著急出門,讓大哥載你回學校。”

喬楚正換衣服,聽到舅媽的聲音,連忙應了一聲,等出來時,長輩們都已經去開工了,隻剩下兩個表哥梁超凡、梁超愷等在桌邊。

這會兒還不到六點半,她洗漱好後,連忙坐了過去,又有點疑惑:“舅舅舅媽怎麽這麽早啊?姥爺姥姥也去廠裏了?”

梁超凡說:“這不是快廣交會了嗎?年初那會兒趕得要死,廠長這次就讓提前囤點貨,反正不愁賣,老外可喜歡了。”

羊城的廣交會一年兩次,是外商來華貿易的重要渠道。

老梁家掛靠的是省陶瓷廠,廠子前身是禦窯,都上百年曆史了,出品中外馳名,別說出口,就是國內想買,都不一定買得到。

而且,這回是改開即將滿一年,意義非凡。

梁超愷神秘兮兮地說:“咱班裏有個同學,家裏人就在那兒當差。聽說,書記想請《絲路花雨》到廣交會表演呢!”

“真的假的?”梁超凡眼都亮了,“我本來還想寒假去隴省歌舞劇院看呢!”

喬楚知道,大哥說的是真的。

《絲路花雨》取材於莫高窟和絲綢之路,在華國舞蹈史上影響深遠,今年五月在隴省首演,十月進京為祖國慶生,瞬間就引起了當地百姓的瘋狂。

喬楚的爸媽去京市,就是為了看《絲路花雨》,找機會進一步交流。書記也觀看了演出,當即就決定邀請舞團來羊城了。

對於觀眾們來說,這台舞劇是視覺享受。

可對於舞蹈演員來說,遠不止於此,它刷新了所有舞蹈演員的認知,給他們打開了一道新大門。

華國的古典舞,是1950年才正式被命名的。

在五六十年代,古典舞有個“戲曲舞蹈”的別稱,很多動作都是借鑒戲曲元素,而基礎訓練又借鑒了西方芭蕾。

在樣板戲流行的十多年裏,古典舞受到了重挫,這段時間隻有兩種舞:一是樣板戲裏的紅色芭蕾,二是所有人都能跳的忠字舞。

對於21世紀的古典舞學員來說,也許誰都能輕易地說出,古典舞分成身韻舞、敦煌舞、漢唐舞、昆舞四個流派,甚至還能就理論說得頭頭是道,可就在1979年底這會兒,古典舞甚至還沒從華國舞裏分出來,舞蹈院校都還沒有專門的古典係。

而《絲路花雨》正是古典敦煌舞的始祖,讓人們見識到,除了開繃直立的芭蕾之外,華國的舞蹈還能有更美的、屬於民族自己的表達。

盡管目前它隻在京市演出,但關於它的傳聞,已經流遍了大江南北,可人們隻能從報紙上的照片和文字窺見一絲風采,看得卻是心更癢了。

即使上一世的十八歲,已經離自己很遠,但喬楚依然記得,當初第一次現場看到《絲路花雨》時的震撼心情。

“當然是真的了。”梁超愷說著,朝喬楚擠眉弄眼,“楚楚,到時候大哥給你弄張好票!”

喬楚回過神,笑著說:“謝謝大哥!”

她待會兒回學校還要練早功,不能吃太多,隻簡單地喝了點粥,又回頭到房間裏取外套。

梁超凡替喬楚把麵餅用保溫盒裝好,又用布包了一層,這才放到她書包裏。

他到窗邊看了下雨勢,瞥見外麵有個人影,“嘖”了一聲,馬上坐回桌邊,小聲朝梁超愷說:“哥,宋世瑜在外麵。”

梁超愷皺了皺眉,不滿地說:“他有病吧?當咱老梁家沒人呢?楚楚又沒答應跟他談朋友,他跑過來做什麽?”

宋世瑜和喬楚的娃娃親,是喬家老爺子和宋家老爺子定的,梁家人雖然明麵沒說什麽,但私下裏都不認的。

梁超愷一直就看宋世瑜不順眼,兩人一個學校一個年級,都是雙鴨山大學的。

他可清楚得很,當初宋世瑜和楚楚還沒見麵,但知道娃娃親這件事的時候,宋世瑜有多嫌棄,覺得楚楚妨礙了他那偉大的戀愛自由。

結果呢?楚楚代表學校去他們那兒跳了支獨舞,宋世瑜的態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殷勤得不得了。

楚楚長得高挑漂亮,從來就不缺追求者,宋世瑜會這樣,梁家兄弟可半點都不意外,就是氣這家夥仗著喬、宋兩家的關係,打著近水樓台的心思。

梁超愷冷哼一聲:“要是楚楚被說閑話,我揍宋世瑜他丫的!”

“那家夥不就是仗著楚楚心軟嗎?”梁超凡呸了一聲,又問,“那……那怎麽辦啊?楚楚還在呢。”

“什麽怎麽辦?”

兩人一驚,回過頭,果然看見喬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來了。

喬楚當然記得前世的今天發生了什麽。

宋世瑜一大早就過來候著,想要送她回學校。如果放在平時,她肯定是不願意的,但今天雨大,還早,她一看到對方濕了半個身子,心裏就過意不去,傻乎乎地就答應了。

“苦肉計”三個字,拆開每個字她都懂,合起來也都懂,從紙上摳下來變成個人,她就認不出來了。

前世她蠢是真的蠢,喬楚是認的,但這輩子她可不會再這樣了:談戀愛?不過是狗男人罷了,談什麽戀愛,談戀愛不如跳舞!

喬楚朝自家哥哥們微微一笑,聲音又輕又柔,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讓他滾。”

梁家兄弟目瞪口呆。

在他們心裏,這個小表妹一直都是溫婉恬靜的,別說滾不滾的這種粗話,就是說話連語氣重一點都沒有的。

然而,他們的小表妹,剛才說——

讓!他!滾!

“哎呦我的娘喂!”梁超凡哈哈大笑,衝過去揉了兩把喬楚的頭發,一臉欣慰,“好好好,哥哥我這就去,讓那狗崽子馬上滾!”

外麵的宋世瑜等了很久,好不容易看到門終於開了,上前一步,剛彎起唇,準備朝喬楚微笑,卻看到梁超凡抱著手臂揚著下巴,一臉囂張地說:“你誰啊,別堵著我家門口,好狗不攔路。”

宋世瑜家庭條件不錯,自己長得也俊,又是名校大學生,已經定下準備入職的單位也是頂好的那批,怎麽看都是當代天之驕子,什麽時候被人這樣懟過?

他當即笑容一滯,但還是硬生生壓下了不快,僵硬地朝梁超凡說:“我找喬楚。”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撥開了梁超凡,露出臉來。

宋世瑜覺得,那樣一張臉,他真是看多少遍都不會膩,是他看過那麽多史書後,最貼近他對古代美人遐想的一張臉。

鵝蛋臉,柳眉杏眼,明眸含波藏星,一顰一笑,即使不用說話,他都能從那雙眼睛裏看懂話語。

而且,身段還妙,細腰盈盈不堪一握,卻又柔軟有力。當初看到舞台上那折腰起伏,他才算真正明白,為什麽會有“從此君王不早朝”一說。

宋世瑜看著那漂亮的少女,剛剛那股不快一下子就消失了,連聲音都不自覺地帶著愉悅:“楚楚,雨這麽大,我怕路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學校吧。”

喬楚微微一笑:“宋同誌早上好,你是擔心我淋到雨嗎?”

梁超凡見喬楚突然出現,又聽她還打招呼,以為她又心軟改變主意了,一臉恨鐵不成鋼:“楚楚!”

喬楚仿佛沒聽到一樣,兀自走下門口石階,宋世瑜忍不住露出勝利般的笑容,得意地看了梁超凡一眼,又連忙迎了上去,沒讓喬楚淋到一滴雨。

宋世瑜低下頭,目光溫柔:“當然,要是你感冒了,我會心痛。”

喬楚點點頭,抬手握著傘柄:“你鬆手。”

宋世瑜不明所以,但還是順從地鬆開手。

下一秒,喬楚撐著傘往後退,豆大的雨點砸到宋世瑜頭上,他“哎”了一聲,下意識地抬起手。

“謝謝你,我剛好沒傘,你可以走了。”

少女的聲音仍是輕輕柔柔,宋世瑜看著她,滿臉不可置信,隔著雨簾去看她,但有點看不真切。

他能怎麽樣呢?他不能怎麽樣,隻能狼狽地走了。

喬楚施施然收起傘,一臉嫌棄地將傘扔在門口,回頭還去洗了幾遍手。

梁超凡追在她後麵給她鼓掌喝彩,梁超愷也豎起大拇指笑道:“楚楚,幹得漂亮!”

對付這種臭不要臉的狗崽子,就是要這麽狠!看他下次還敢不敢來騷擾楚楚!

這才哪兒到哪兒呢?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宋世瑜欠她的還多著呢,以後她都要討回來的。喬楚擦了擦手,說:“走吧,大哥,我要回學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