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獨領殘兵千騎歸

第1章獨領殘兵千騎歸

你可知,疏勒鎮與巴格達之距,短於疏勒鎮與長安?

……

……

“跟上,跟上!”

“快走,莫要讓大食人追上了!”

“拔汗那人車馬太多,又散亂無序,堵住道路了!”

“將士們,隨某衝開拔汗那人!”

聽到最後這聲呼喝,陣勢混亂的黃衣大軍中一名小兵抬起頭看向發出呼喝之聲的人。這人身量高大、身著上好的鎧甲,此時背對著小兵也看不到麵容。

他隻見這名將領手持棍棒,呼喝過後不等別的將士響應就一馬當先衝了上去,揮舞棍棒拚命擊打堵在路上的拔汗那人。見到這個將領如此奮力,況且大家都想要逃出生天,其餘將士立刻上前協助,總算驅散了把汗那人,打出一條道路。

一名雖然滿身血汙但鎧甲華麗、必定是大將的人首先縱馬越過;剛才擊打把汗那人、打出道路的將領帶領將士們緊隨其後。小兵見狀趕忙低下頭來,跟著眾人一起向東而去。

這夥落魄的兵將也不知跑了多遠,隻是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統兵大將借著快要消失的太陽餘光回頭望了望,大約是沒見到有人追上來,又與其他幾位將領商議幾句,下令道:“命將士安營。”

“是。”眾位將領答應一聲,呼喝著所部將士分別安營紮寨。

“哼,隻剩下這幾個人,還分甚底你部我部的?”有人不滿地嘀咕一句。

“快別說了,你沒看大都護與李將軍等人都情緒低落,若是被他們聽到了,有你好瞧的。”他身旁的人忙低聲說道。

“哼!打了這樣的敗仗,他們還敢處置將士不成?”出聲抱怨那人仍然嘴硬說了一句,不過聲音小了許多。他先前那句話若是被將領們聽到了,雖然他們現下不敢對將士如何,但難保回了軍鎮後不發作,還是不要自討苦吃的好。

眾人忙活一會兒,趕在天完全黑下來前將營寨紮好,諸將領派人采了野菜,又打了一些野物燉湯,配隨身帶的幹糧吃。將士們對於這樣簡陋的飯食當然不滿意,但眾人都知曉現下是啥情況,倒也沒人抱怨,用各種各樣的碗狀物盛了湯,自己找地方或坐或蹲開始吃飯。

但有一人,麵對著湯和幹糧根本吃不下去,呆愣愣地蹲在地上,嘴裏還喃喃自語道:“這是夢,這不是真的,這是夢,不是真的……”

雖然已經來到這個世界一天一夜了,但孫林仍然無法接受自己竟然穿越了的事實。當然,這十分正常,任哪個從小到大從來沒經曆過戰爭的人猛然來到戰場上,看著飛濺的鮮血、斷裂的肢體與滿地的屍首也不可能馬上接受的,不瘋掉已經是心裏素質非常好的人了。

“三郎,怎地不吃飯?”這時忽然在他耳邊傳來這樣一句話,他忙側頭看去,就見到一個四十來歲的壯漢坐到他身旁,說完這句話又舉起碗滋溜溜地喝了一大口湯。

“我吃不下。”孫林隨口說道。

“這也平常。”壯漢邊吃邊說:“你頭一次打仗,又是這樣激烈的大仗,咱們還輸了,一時接受不了十分平常,當年我也是,仗打完了餓得要死可飯也吃不下去。不過仗打多了慢慢就習慣了。你多半還要在安西待很久,會習慣的。”

“多謝安慰。”孫林仍然沒有接受自己已經穿越了的事實,隨口說道。

“安慰?這詞甚底意思?”壯漢說道:“是不是和慰藉一個意思?我二十多年沒回過家鄉沒回過中原,說話又有了新詞?”

他說完這話沒聽見回應,又看向孫林,見他仍雙目無神地蹲著,同時嘴裏嘀咕著。壯漢見此皺了皺眉頭,幾口喝完湯吃完幹糧,伸手抓向孫林的肩膀。孫林還沒反應過來雙肩已經被他抓住,上身被扭過去,對著壯漢十分嚴肅的臉。

“劉錡!”他沉聲說道:“不管你心裏怎樣想的,現下必須把飯吃了,就算是硬塞,也要塞進肚子裏去!”一邊說著,他從孫林手中搶過幹糧和碗,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他喉嚨裏倒湯,嗆得他直咳嗽,之後又把幹糧撕碎了向他嘴裏塞。

仍未回過神來的孫林下意識反抗,但這個壯漢力氣極大,孫林竟然掙脫不開,水和幹糧被他硬塞進去了,嗆得他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不過幹糧還是咽了下去。

“這就對了!不能不吃飯。明天還要走一整天的路,清早也沒東西吃,不等到晌午就得把你的肚子餓癟了!”壯漢笑著說道。

也不知是因為幾塊幹糧下肚緩解了低血糖,還是因為壯漢的那幾句話,亦或者其他緣故,孫林感覺腦袋清醒了許多,剛才一直不能接受的事實忽然變得可以接受了。

早在剛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時候,他就祈求過老天爺、閻王爺、太上老君、如來佛祖、主、濕婆大神等等所有他能想到的神仙,求滿天神佛讓自己回到前世,回到那個和平且生活安逸的時代;但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一個神佛響應他的祈求,幾個時辰過去了,他仍然在這裏。

“既然現實已經無法改變,隻能試著接受了。”孫林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

“你說甚底?”壯漢聽到他在說話但沒聽清楚,又問道。

“大叔,”孫林,哦不,應當稱之為劉錡,出言道:“大叔,我現在腦袋還有點兒迷糊,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比如大叔你,我就迷迷糊糊記得家裏好像與你是舊識,但別的都記不清了。”

在一開始聽到他用“大叔”來稱呼自己時,壯漢臉色有些不好看,但在聽完他說的話後麵色緩和下來。壯漢也不疑有他,笑道:“你這是被嚇傻了?過去的事都記不清了。那好,我就和你說說。”

“你總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吧?”壯漢說道。

“記得,我叫劉錡。”劉錡說道。如果不是這位大叔剛才說了這個名字,他還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名字。

“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就好。那你也還記得老家是虢州弘農了。”壯漢這次沒等他回答,繼續說道:“我先說說我自個吧。我叫張滸,今年四十,比你耶耶小兩歲,和你耶耶劉潤開打小是一塊長大的,關係極好,二十二年前一起征兵來了安西大都護府。”

“不過兩年後你耶耶受傷瘸了一條腿回了家,我也不知道該算是幸還是不幸,一直沒怎麽受過傷,就算受傷也是小傷,所以就一直留在這兒。”

“到了二十八歲我眼瞅著回不去了,幹脆在一次打石國的時候搶了現在的婆娘回來,在嗢鹿州安了家,也生了幾個孩子,這次出征前你也見過;如果忘了樣子長相認不出來了,回去後再見就是。”

“你耶耶叫做劉潤開,”說起劉錡父親,張滸的話多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他年輕時候的事,這才說起劉錡。

“你是你耶耶的三兒子,今年十九歲。去年朝廷從中原征召府兵填補安西大都護府的空缺,按照三丁抽一的規矩,就把你從老家抽了來。也是運氣好,把你也安排在了我值守的嗢鹿州做鎮兵,我正好能照顧你。”

他又說了說這一年發生的事情,最後說道:“然後,就是高大都護點了鎮兵和幾個地方的城傍兵,又讓寧遠國和葛邏祿派兵助戰攻打石國。卻沒料想到石國不僅早有準備抵抗堅決,而且還和大食人勾結在了一起。大食人的兵打仗也厲害,咱們打了好幾天也沒能打下怛邏斯城。”

“後來的事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大食人又來了援兵,又好像是葛邏祿人叛變或者逃走了,反正稀裏糊塗的就敗了,大軍潰逃了,一直逃到這裏。”

說到這裏,張滸的聲音低沉起來。不算征召的番國之兵,這次安西軍出動了三萬人馬攻打怛羅斯,卻隻剩下幾千人,許多他熟悉的人都死在怛羅斯城外。一想到這些,張滸就非常傷心。

過一會兒他緩過來,左手在臉上一摸發覺自己適才好像流了眼淚,覺得麵子上有些掛不住,忙左右瞅瞅有幾個人看到了,又要對劉錡說幾句話挽回麵子。可他卻見到劉錡臉上的神色又變幻莫測起來。

張滸皺皺眉,再次伸手搖晃劉錡。劉錡回過神來,強笑道:“我適才聽大叔說這一戰,又想起了在城下戰死的人,所以這幅表情,現下沒事了。”

“這就好。不過你,罷了,往後多打幾仗你就明白了。”張滸本又想說幾句話,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能否適應戰場靠聽別人講道理是沒用的,還得自己親身體驗,他也就不再多說,下次再打仗的時候多照看著劉錡點兒就罷了。

這時將士們都已經吃完飯,此戰的最高指揮官高仙芝副大都護又站在高處出言安慰眾將士一番。等他說完話,因天色已經不早,眾人也就走向營帳,睡覺去了。

多數將士們很快就睡下了。之前連著打了幾天的仗,夜裏也休息不好,今天又死命逃跑,精神緊繃的時候還好,一鬆懈下來就感到止不住的疲倦,除了有至親在這一戰中戰死的,其他人躺到**就睡著了。

不過卻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劉錡。劉錡雖然沒有至親戰死,但他直挺挺地躺在**卻也一直睡不著,嘴裏隻是喃喃自語:“……竟然是怛羅斯,竟然到了這個時候……”

前世的劉錡(或者應該說是孫林?)雖然僅僅是個曆史愛好者,但怛羅斯之戰這場十分著名的戰役還是聽說過的。“……我這就來到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大唐?還是大唐由盛轉衰的前夜?”劉錡忍不住喃喃自語了一句。

若說來到大唐盛世,他當然覺得是不幸中的萬幸。杜甫晚年作詩《憶昔》中寫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開元年間是有唐一代最好的時代,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當然是大好事。

但現下卻已經是大唐盛世的尾巴了。他不知道開元、天寶有多少年,也不知道怛羅斯之戰發生在哪一年,但記得怛羅斯之戰就在安史之亂前不久,這一戰後沒幾年安祿山就造反了,中原大地生靈塗炭,死傷狼藉;雖然最後朝廷平定了叛軍,但藩鎮割據的局勢已成,即使有皇帝試圖振作,但也沒能使大唐重新控製中原,從此衰敗下來。

“這麽說,安史之亂很快就要爆發了?安史之亂爆發後安西這裏會如何?是被吐蕃人占了,還是被回鶻人占了,或者被其他什麽勢力占了?到時候,安西的唐人軍將百姓會落得怎樣下場?會不會被……”對這段曆史沒太多了解的劉錡為自己在安史之亂爆發後會落到什麽境地焦急起來。

劉錡正琢磨著,忽然身邊響起了呼嚕聲,而且十分響亮。這一打岔,他腦子清醒了些,自嘲地一笑。“現下還在軍隊中呢,看樣子短時間內也不可能脫離;既然在軍中,那多半還要打仗,指不定哪一仗就戰死了,琢磨那麽遠的事兒純粹是自找煩惱。”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想辦法脫離軍隊,不至於哪天哪一仗就戰死了;如果避不開必須去打仗,要好好保全自己的命,不能隨便丟了。至於之後的事,不論如何等到脫離了軍隊再說,現在想那麽多也白琢磨。”

“而且我恍惚記得安史之亂後安西大都護府堅持了很長時間,在唐代中後期還有一個什麽歸義軍又控製了西北好些年,到時候大不了投奔歸義軍去。還要帶著張滸,他對我挺不錯的,要救一救。”

想到這裏,劉錡的心寬了些,睡意頓時湧了上來。從昨天夜裏入更前起他就沒休息過,早就疲憊得很了,即使身旁不停傳來呼嚕聲,他也很快睡著,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