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正值隆冬,才下過一場大雪。

鵝毛般的大雪灑灑揚揚飄了好幾天,京城的百姓都擔憂著這莫怕是要鬧雪災,誰知天居然晴了。

紫禁城裏黃色的琉璃瓦上還籠罩著一層白,但宮道和甬道上的積雪卻早已被清得幹幹淨淨。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明明是數九寒天,宮女和太監們卻都是喜笑顏開,來去匆匆。

今兒是懿安皇太後大壽。

雖太後說了先帝殯天才不過一年,不宜大辦,但皇帝仁孝,命皇後娘娘操辦為太後賀壽事宜,隻挑了那個三品以上的命婦和皇親國戚們,於慈寧宮擺筵為太後賀壽。

慈寧宮裏,一改平日的寧靜。

後花園的聽戲樓,一片鑼鼓喧天的熙攘,太後其實不太喜歡這種吵嚷的戲,但身邊的宮女說了,民間家中有老人過壽都是如此,這是皇上和皇後娘娘的一片心意,太後也知道這是皇帝和皇後為了逗她高興,就說,那便擺吧。

熱鬧了一天,逢到下午聽戲時太後倦了,就先回寢殿裏歇息。

懿安皇太後穿著黃底兒金線繡龍鳳的袍子,頭上的鳳冠和首飾都卸了,疲倦得歪靠在貴妃榻上的軟枕上,闔著雙目。

宮女跪在榻前,輕柔地為她捶著腿,見上方沒了動靜,才小心翼翼抬頭看去。

隻看此時的太後,誰能想到她的孫兒都已是舞勺之年,太後娘娘駐顏有術,先帝殯天時已垂垂老矣,唯獨太後依舊受時光眷顧,明明不過隻比先帝小十歲,卻和皇後娘娘仿若是姐妹。

大抵隻有這般女子,才能深受皇帝寵愛,寵冠六宮,最後不僅兒子成了皇帝,自己也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戲樓的動靜隱隱還是能傳來,青衣的唱詞宛轉悠揚——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太後突然想起她年輕的時候。

那時她不過及笄之年,稚嫩天真,像一顆還未成熟的青梅。煙雨朦朧的江南,懵懂少女前途未卜,誰曾想日後竟有那般福氣。

她原不過隻是揚州一戶人家養大的瘦馬,因機緣巧合被陳家的女婿買下送到京中,又被送入東宮,為陳家所出的太子妃固寵。

其間風風雨雨再不細說,她再是軟弱天真,也被這吃人的後宮逼成了心機深沉的女子。

前半生沉寂在先帝後宮,除了誕下三皇子,在這姹紫嫣紅的宮裏著實不起眼。直到近四十之年,為了兒孫為了自己,才豁出一切去爭去搶。

所幸最後成了最大的贏家,先帝殯天,遺留妃嬪都被遷入壽康宮,獨她以皇貴妃的位份坐上皇太後的位置,入住慈寧宮,受天下人奉養,假以時日殯天之後,還能和先帝同葬。

誰人不說她有福氣,連懿安皇太後都覺得自己是走了大運氣。

運氣?

可在這宮裏,最讓人瞧不起的便是運氣。

有運氣能走一時之運,卻走不了一世。

人人都覺得她做了太後定是高興的,她也覺得自己該高興,可她總會想起先帝駕崩時的場景——

他比自己大了十歲,她駐顏有術,他嘴裏不說,卻總是偷偷找太醫尋那養生之法。

即是如此,他還是走在她前頭。

臨走前,他攥著她的手,雖然什麽都沒有說,眼裏卻滿是歎息。

“朕在帝陵等你……”

她埋首在他手上,淚水打濕了他的掌心,心中卻滿是茫然。身在這深宮裏的女人,做戲已經成了本能,她已經分不清這眼淚到底為何而流。

她知道自己薨了後,定是要與他同葬,連先皇後都沒有這個殊榮,他早就與她說了,他身邊的位置隻給她。

他駕崩後,她整整有兩個月吃不香睡不好,後來她又想這樣不是挺好?她終於不用再小心翼翼費盡心思地討好他了,不用再怕帝心難測,更不用怕哪一日別的皇子壓在她兒子的頭上。

她倒不是貪那位置,隻是爭了那麽多年,就必須得贏,不然她和她的兒孫都得死。

所以隻能贏,不能輸。

她贏了,她成了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後,她應該是高興的才對。

……

她是高興的!

……

“娘娘,太後娘娘……”

懿安皇太後睜開雙目,映入眼中的是她心腹倩嬤嬤的臉龐。

“怎麽了?哀家睡了多久。”

倩嬤嬤小聲道:“娘娘沒睡多久,是奴婢有事稟報。”

太後微蹙著眉,她心知倩嬤嬤不是無的放矢的性格,定是出了什麽事,但好好的夢境被打斷,難免有幾分不愉。

“守冷宮的太監來報,庶人陳氏歿了。”

“歿了?”太後愣了一下,旋即又恢複平靜,“歿了就歿了吧,她歲數也不小了,真能熬。”

太後有些歎息。

倩嬤嬤瞅著她臉上表情,跟著附和:“可不是能熬,先帝殯天時就說不行了,一直這麽吊著。也是您仁慈,珍稀的藥材不要錢似的往冷宮裏流,她還說您不懷好意,殊不知當年若不是您求情,她早就該隨叛王赴死了,她可是偷活了這麽多年。”

“人死如燈滅,你也就不要排揎她了。吩咐下去,按妃位的規製於她下葬,也算是全了當年的一份的情誼。”

情誼?

太後無聲地咀嚼了下,心裏有些譏諷卻又有些惆悵。至於倩嬤嬤的應諾,她完全沒有聽進耳裏。

瞧瞧,最大的對頭也死了,她應該高興才對。

太後又睡著了,夢裏依舊有戲腔在淺唱——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甚麽低就高來粉畫垣,

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①。

——

盤兒‘出閣’了。

賣了一千八百兩銀子。

要知道揚州瘦馬裏,最上等的瘦馬也不過隻賣一千多兩。一千八百兩無疑是個高價,連著幾日‘娘’都喜笑顏開,家裏的娘也是歡天喜地。

不怪她們會這麽高興,揚州當地素來有這種‘規矩’,有那種窮人家養不起女兒的,便送到別人家去‘寄養’。

一般都是銀貨兩訖,表麵說是收養,其實是全了彼此的顏麵。

而盤兒的情況和一般人不一樣,她親生爹娘和這戶養瘦馬的人家是拐著彎的親戚,盤兒的娘當初也不是真想賣女兒,實在是家裏無米下鍋,才會把女兒送來換了幾兩紋銀。

說的是待有錢後便來贖回,誰知一直湊不出銀錢,盤兒便一直養在這裏。跟著寄養在此處的姐兒們學規矩,學琴棋書畫,倒也學得有模有樣。前些日子有富戶老爺前來挑瘦馬,被‘娘’精心培養的姐兒們沒挑中,倒看中了盤兒這個半路出家的。

‘娘’知曉盤兒長得好,不然她也不會把盤兒留在家裏養著,知道她那個表嫂是個難纏的,還不知這事能不能成,索性開了個高價。

一千八百兩。

誰知對方竟然同意了。

這下‘娘’暈了,家裏的娘也暈了,一番商量後,索性賣了女兒,二一添作五兩家平分了這銀子。

當然肯定不會是平分。

這不,這兩日‘家’裏鬧騰得厲害,盤兒的娘頻頻上門,和家裏的‘娘’吵了好幾架,對著盤兒的時候,卻又都是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

後來也不知兩人怎麽達成一致,家裏的娘來對盤兒說,讓她莫怨,實在是家裏太窮,盤兒的二哥至今還沒娶親,總不能一直打光棍,大哥家中的孩子又多,每年都要拉饑荒。

又說富戶老爺買了她是做妾,比嫁給貧家做妻,那簡直是掉進福窩裏。說得是天花亂墜,還許諾是時給盤兒五十兩銀子當壓箱底,又摟著她哭了半日,盤兒終於點頭了。

隔日,家裏的娘就歡天喜地拿著銀子走了,臨走時塞了盤兒五十兩銀子。

其實盤兒知道,她娘說的都是假話,如果真看重她,能將她一直放在這不領回去。還不是既想賣了她得銀,又怕被人知道壞了名聲。

有那幾百兩銀子到手,想必這名聲也可以不要了。

不過她就算知道又能如何,總比哪天撕破臉皮被賣進青樓的強,‘家中’姐姐就有過了年紀沒被人挑走的,最後被賣進青樓,聽其他姐姐說,那是一輩子都完了。

所以做妾就做妾吧,雖然那位富戶老爺長得癡肥了些。

——

盤兒就這麽離開了蘇州,一路坐船往京城的方向駛去。

沿路上那做鹽商的老爺對她還不錯,既不缺吃也不缺穿,還派了兩個小丫頭侍候她,就是看她的目光就有點奇怪。盤兒是個膽子小的,也形容不上來,反正是被嚇得不輕,平時能待在艙房就待在艙房裏不出來。

也不知是被嚇的,還是怎麽,盤兒這水鄉長大的女子竟暈起船來,吐得是昏天地暗,沒幾日人就虛弱得隻能臥床不起了。

“姑娘,奴婢服侍您喝藥。”

一個身形瘦小的丫頭端著藥碗走進來,她穿了件綠色的比甲,麵黃肌瘦的,衣裳似乎有些不合身,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站在床前的,是個與她同樣瘦小的丫頭,隻是她是小臉,這個丫頭身上挺瘦,卻是個小圓臉,眼睛又大又圓,看著有幾分天真爛漫之氣。

兩個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也沒有什麽力氣,隻能一起將盤兒扶起來,之後一人撐著她,一人服侍她喝藥。

看得出兩人在服侍人上是生手,就讓她們這麽喂著,一碗藥半數順著嘴角流了,幸虧盤兒麵前墊了張帕子,不至於弄得滿身都是。

盤兒咳了一聲,道:“哀……我自己喝便是。”

也幸虧這兩個丫頭懵懵懂懂,盤兒醒來幾日,竟絲毫沒有察覺到有異。若隨便換個精明的丫頭,早就從盤兒醒來後隻字片語中洞悉真相。

是的,盤兒的瓤子換了。

此時的盤兒雖還是盤兒,卻也是懿安皇太後。

隻是這時的盤兒不過是個被人買下的瘦馬,她還沒有到陳家,也沒有被陳家送進東宮,幫陳家嫡出的七姑娘,也就是當今的太子妃固寵,自然也沒生下三皇子和十六皇子,之後還成了寵冠後宮的麗皇貴妃,直至兒子後來登了基,她又成了皇太後。

前一刻懿安皇太後方在慈寧宮睡下,今日是她生辰,皇帝仁孝,奉上天下奇珍為她賀壽。

見兒子兒媳恩愛,兄弟手足情深,闔宮上下風平浪靜,懿安皇太後心滿意足之餘,也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功德圓滿了,若問有沒有什麽遺憾,還真是沒有。

誰知一睜眼竟回到她十五之年,被送往京城陳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