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傷逝

第二十節傷逝

根據長生軍的一貫傳統,傷兵不用說,就是戰死的士兵也必須要把屍體帶回來。這次戰鬥明軍始終控製著官道,一旦有人戰死或者負傷,他們就會被拖入圓陣中央保護起來。黃石也曾下令,要把友軍的戰歿者和傷者都一起帶走,幾乎沒有戰鬥力的選鋒營這次也被當作一個大輔兵營來使用了,他們和長生島的輔兵們一起抬著傷者、背著死者,默默地走在中軍的位置。輕裝追擊的張攀部和尚可義部則被打散了,和救火營、磐石營一起組成大軍的前後衛和左右軍。

威脅去掉以後,這些外係的士兵和長生軍的士兵也紛紛扯起了閑話,長生島的人馬一個個也都驕傲異常,把島上的各項士兵優惠政策都倒了出來,比如官兵吃一樣的夥食被服,士兵比軍官更優先討老婆等等,這自然讓那些外係士兵聽得眼睛裏直冒火,就是友軍中的下級軍官,比如把總和把總以下的下頭目們也都聽得什麽羨慕。

可是這些士兵對也殘酷訓練的印象也非常深刻,他們唾沫橫飛的時候自然對長生島訓練也多有描述,在這些士兵添油加醋的故事裏,長生島的訓練場和人間地獄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了。這些看起來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講述讓友軍的官兵很困惑,但他們都從中了解到很重要的兩個信息:第一就是長生島的大boss黃石是個自己吃肉,就一定會給部下也吃肉的厚道人;第二就是長生島地侮辱刑很少。士兵不必擔心被削個鼻子、切個耳朵什麽的。

獨孤求此時正躬身背著一個老兵的屍體,無聲地跟著部隊前進,他心裏還在回想著背上死者臨死的話:

——這麽汩汩地流血,這條命橫是保不住了,我心裏有數著呢。

——我上島沒多久就娶了老婆,現在兒子快兩歲了,家裏的老婆還懷著一個。我對得起祖宗了。

——出門前我給老婆留下了點兒錢,還有大人答應過的撫恤。她應該也能守我幾年,讓兒子長大。

——從軍三年,我為兒子掙下了快二十畝水田,大人收複遼東也是早晚的事情,我沒啥放不下地了。

……

說著“沒啥放不下”的老兵帶著對生活深深地眷戀走了,在那兵的彌離之際,中軍的牧師過來問他有什麽要求。還鄭重其事地拿著筆統統記錄到一個本子上。那個老兵躺在擔架上,斷斷續續地訴說著他對妻子和兒子的牽掛,當時負責的黑衣牧師握著他的手,大聲保證他的靈魂會去一個很美好地地方,還代表長生島保證他的幼子和遺腹子會衣食無憂。

“大……大師,我還……有這些……”

獨孤求記得那個老兵哆嗦著拉開胸口的衣襟,指著一個貼身的黑包,掙紮著說道:“我的……我的……”

“是你的勳章吧?”那個牧師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麵。那個老兵用盡最後力氣點點頭後,隨軍牧師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放心吧,它們會跟著你下葬,跟著你去見你地祖先的,你的棺材上會鋪上一麵軍旗,太子少保大人也會在你的墳前敬禮。向你的祖先證明你的勇敢和功績。”

那個士兵吐出了最後一口氣,聽上去就像是一聲滿足地歎息,一直與痛苦作鬥爭的老兵的臉孔本來已經嚴重扭曲了,但隨著這聲歎息出口,麵容上竟似有了一絲輕鬆。

獨孤求記得隨軍牧師凝視了那絲輕鬆很久,才輕輕合攏了死者的雙眼,同時喃喃地祈禱道:“我的弟兄,你已經承受了太多的艱苦和勞累,今天你蒙主寵召,從此卸下了生命的重負。以後就在天國享受輕鬆的生活吧。阿門。”

“阿門。”旁邊的其他幾個輔兵都不自覺地跟著說了一句,獨孤求雖然以前碰到過牧師。不過他還是不信忠君愛國天主教,更不信會有一個為士兵這種賤民準備的天黨。但此刻他看著那死者地麵容時,竟隱隱感覺可能真有這麽一個地方,一個能讓受盡欺壓地軍戶無憂無慮地生活的死後世界。

“什麽是勳章?”有幾個輔兵是前漢軍成員或是新近逃來地遼民,他們雖然因為身強力壯被優先補充入輔兵隊,但還是對長生島各項製度不太了解,背著屍體蹣跚前進的獨孤求也豎著耳朵在聽著他們的議論。

“大人常說,無論我們是生來軍戶還是被流放充軍的罪犯,這隻是我們的命不好而已,不代表我們就是卑鄙的塵土,罪犯的罪在充軍的時候也都償還幹淨了。”一個來自長生島軍戶的輔兵開口了,聲音既嚴肅又沉穩:“勳章就是太子少保大人給的證明,用來證明你的功績和勇氣。活著的時候戴在胸前給人看,死了以後放在棺材裏帶給祖宗們看。”

那些知道勳章的輔兵都一臉肅穆,每個人都滿臉讚同地默默點頭,剛才那個說話的輔兵又說道:“就是你陣亡了,大人也會給你補上一個勳章的。到了下麵……”那個士兵頓了頓,看了一眼遠處的隨軍牧師,有些神往地說道:“或者到了上麵,我們也能挺著胸說:我沒給祖宗丟臉,我不是不肖子孫。”

半路上黃石還遇到了尚可喜,金求德和李雲睿最後還是反對他自行出擊,因為一旦複州有失,黃石的大軍就失去了落腳的地方,而且留在複州的一萬多輔兵也就沒了保護。尚可喜左思右想,最後把手下的普通士兵交給金求德這個遊擊去指揮了,自己則帶著五十個家丁趕來。遇上黃石的軍隊後,尚可喜和尚可義兄弟情深。看到他大哥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後,尚可喜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了。

黃石地命令已經發向了複州,城裏的部隊除了要準備繃帶和傷藥外,黃石還下令殺豬宰羊,順便把城裏沒居民有帶走的狗打一打,今天晚上一定要給士兵們再吃頓好的。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後,軍隊就快走到複州城外了。此時天色已經黑下來,複州方向上也出現了一條火龍。黃石知道那是複州的輔助部隊帶著擔架和車輛趕來幫忙了。他回頭望了望,明軍縱隊的火光後盡是一片黑暗。後金軍雖然勇悍,但抹黑趕夜路追擊的本事還是沒有地,就算有也追不上舉著火把行軍的縱隊。

既然危險徹底消除了,黃石就喊來了賀定遠:“今晚張攀他們必定要來叫我開酒宴,你先去幫我扛一晚,有你和吳公公主持。我晚點去也就不算失禮了。”

賀定遠知道黃石要去安排善後地問題,所以也不推辭就是一躬身:“末將遵命。”

“好,記得去把金遊擊他們都叫上。雖然你們品級較高,但一定不要輕慢了他們。”黃石對遼南這些軍頭都是刻意拉攏的,大明朝廷一向喜歡在軍隊裏搞“大小相製”,就是用大頭的權威來震懾下麵的軍頭,再用下麵軍頭來分最大軍頭的權力,基本上唱黑臉的事情都由大軍頭去幹。而唱紅臉的工作則由朝廷來完成。文臣認為這樣軍隊就不太容易變成一塊鐵板,也就不容易作亂。

這種“大小相製”地規矩說白了就是挑撥上下級內鬥,比如東江鎮左協的軍餉全部發到黃石的長生島(一般來說不會足額),但各部應該發給多少則清清楚楚地發給左協的各個軍頭,至於到底是黃石狠還是黃石手下倔,朝廷就不管了。反正無論誰把誰坑了朝廷都不在乎。

遼南的這些軍頭黃石是整不下去的,朝廷絕對不會允許他這麽幹,就好比朝廷決不會容忍毛文龍擅自吞並黃石的軍隊一樣。在整個遼東,黃石是朝廷用來製毛文龍這個“大”的“小”,但在具體地遼南地區,黃石就是“大”了,張攀這些就是用來製黃石的“小”。朝廷覺得隻要軍隊中山頭林立,那麽大明的天下就安如泰山了。

“一定不要讓他們覺得你怠慢了他們,不要讓他們覺得你居功自傲……”黃石還在喋喋不休地囑咐著。

賀定遠一開始還勉強耐著性子聽下去,過了一會兒就開始亂看亂動。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好了。大人,某知道了。大人你也忒囉嗦了。”

雖然被無禮地打斷了,但黃石倒也不生氣,“知道就好。還有,記得不要多說話……”

“知道,知道,大人您教過某的,不就是酒宴上多吃少說嘛,”賀定遠一顆心早就飛去酒宴那裏了,現在他和黃石說話屬於私下交流不太講究禮貌,所以賀定遠極其不耐煩地說:“大人您還說過啥要點來著?哦,對,有空多吃塊肉,多喝口酒比什麽都實惠,不說話別人也不會把某當啞巴。”

“記得就好。”

“記得,記得,某去了。”賀定遠草草一拱手就打算去招呼張攀、尚家兄弟喝酒去了。

黃石想想也沒有要提醒的了,就微笑了一下:“嗯,去吧。”

……

回到複州城內,傷兵很快就得到了妥善安置,“長生神醫”胡青白也帶著救護營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治療。

救火英和磐石營地十個步隊和兩個馬隊則重新集結,準備接受營官——也就是黃石的最後檢閱。黃石的軍隊中沒有常設的代理營官,這次出征的時候賀定遠就是兩個營的臨時營副,而上次出征日本的時候,楊致遠就是暫編遠征營的臨時營官。

這些士兵全身都斑斑血跡,大多數人手上也都滿是風幹了的血跡,用“浴血奮戰”這個詞形容這些官兵已經不再是一句誇張了。黃石在內衛隊的簇擁下,盔甲鏗鏘地走向正中地一個小台子,下麵密密麻麻地站滿了高舉火把地戰士。

一個年輕的軍官首先帶隊上前,他走過來地時候身後還緊跟著兩個旗手和一個鼓手。旗手和鼓手都站的筆直,兩個旗手一個擎著大明軍旗,一個擎著隊旗——也就是救火營的營旗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並且在蛇首旁寫了一個大大的“甲”字,那個鼓手則神色肅穆地緩緩敲著鼓,四個人身後還有一個士兵抱著一麵旗子。

“大人,卑職救火營甲隊隊官。千總王簡。”

王簡對黃石鞠躬抱拳,黃石則回了一個後世標準的軍禮。

“職部定編四百人。戰前實到三百九十七人,戰歿一十七人,負傷三十二人,長槍把總乙海亮殉國,此外還有一名把總重傷,現有官兵三百四十八人。”

“職部……”說著王簡就轉身從身後的士兵手裏接過了那麵旗幟,那個士兵交出旗子後就退開了兩步。王簡轉過身雙手捧著旗子奉上:“職部繳獲建奴正黃旗牛錄旗一麵,特奉獻於大人階下。”

接下來王簡又敘述了一些有功地人,黃石神情專注地聽完後就勉勵了他幾句,最後王簡和黃石再次交換了一個抱拳和舉手齊耳的軍禮,結束了救火營甲隊地戰後簡短匯報。

救火營甲隊的五個人退下去後,洪安通立刻大叫了一聲:“救火營,乙隊隊官,出列匯報!”

宋建軍領著三個人默默地走了上來。從軍隊解除警戒狀態以後,平時就有些木衲寡言的宋建軍就變得更深沉了,他一路走回複州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說。和同僚列隊的列隊的時候也在默默回憶著今天的血戰,從戰鬥後踏上歸程開始,宋建軍地手就不由自主地開始微微顫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手也抖動得越來越劇烈。

走到黃石身前的時候宋建軍正要抱拳行禮。卻突然發現自己還緊緊握著自己的長槍,他一愣之下連忙把長槍往身前重重一頓,咽了一口唾沫,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卑職救火營乙隊火銃把總宋建軍,參見大人。”

五年前跟隨黃石出生入死的那隊騎兵,現在除了賀定遠他們四個人外,還剩下九十一個人活著,這些人如今不是各隊的隊官、隊副,就是內衛隊、參謀隊、情報隊和老營地軍官,黃石認得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也能叫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比如剛才甲隊的隊官王簡。

所以當黃石第一眼看見他不認識的宋建軍時,他就知道這不是乙隊的隊官或者隊副。現在救火營和磐石營共有十個步隊、兩個馬隊和一個炮隊,這些隊其中一共有二十六個隊官和隊副,除了炮隊隊官鄧洋人以外,剩下地二十五個人都是從廣寧開始跟著黃石的老人。

“救火營乙隊的隊官和隊副都陣亡了。”宋建軍吭哧著說出一個事實,可是他的表情看起來顯得有些迷惘,仿佛還沒有從心裏接受他剛剛說出的這個事實似的。

黃石注意到宋建軍的手又開始發抖了,宋建軍把手裏的長槍收回身側,頭也垂了下去,用越發低沉的聲音說:“卑職所在的乙隊,八個把總有五個殉國了,兩個重傷,卑職是唯一能站起來地軍官了。”說著他還不自覺地看了自己地腿一眼,他的腿在越過第三道拒馬地時候被劃傷了,身上其實也有幾處皮肉傷,現在雖然都已經止血了,但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軍官了,他按照條例本也該立刻去救護營仔細包紮的。

宋建軍背後站的是乙隊碩果僅存的一個鼓手,此外還有一個臨時的旗手把兩麵軍旗一起抱上來了。他們聽到宋建軍的話時,也都把頭垂向了地麵。

“把總宋建軍。”黃石厲喝了一聲。

這聲斷喝讓宋建軍打了一個哆嗦,他猛地仰起了頭:“卑職在。”

黃石盯著他的眼睛下令:“昂首向我匯報。”

“卑職遵命,大人。”宋建軍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良久才斷斷續續地說了下去:“卑職所在的乙隊,定編四百人,戰前實到……嗯,實到三百九十五人或者是三百九十六人的樣子,戰歿一百二十七人,重傷二百餘人,現有官兵六十一人。”

“我們乙隊……”宋建軍覺得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他側頭想避開前麵黃石和內衛隊官兵的視線,腔調裏也參雜了些嗚咽之音。

他連續吞咽了好幾口唾沫,最後的幾句話說得又響亮又流利:“我們乙隊奪取建奴正黃旗牛錄旗兩麵,鑲黃旗牛錄旗一麵,正藍旗牛錄旗一麵,正白旗牛錄旗一麵,共五麵。”

說完這話以後,宋建軍背後的一個士兵就捧著一堆旗幟大步上前,直挺挺地把它們拋在黃石腳下,臉上混雜了悲傷和驕傲。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

“要客氣、要謙虛、要多敬酒……”去招呼客人的路上,賀定遠嘴裏始終念念有詞。

吳穆笑眯眯把手按在心口,在前麵踱著方步,不緊不慢地走著:“賀遊擊,今天咱家也要和你喝兩杯。”

這話才一入耳,賀定遠登時想起黃石說過要去遼西孫承宗手下幹活的事情:“好呀,吳公公,末將也要多敬公公幾杯,以後說不定就沒有機會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