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殮師

第1章入殮師

每個人的記憶宮殿裏都存在著一個黑色的牢籠,那裏囚禁著人們最不願去觸碰的過往……

初夏的傍晚,烏雲壓得很低,仿佛伸手便能觸到那黑漆漆的雲團。時有時無的雨給寂靜的敬享園這座東林規模最大的私人殯儀館平添了幾分壓抑。在告別廳二樓的遺妝間裏,冰冷的鐵**躺著一具小女孩的屍體,屍體的腹部誇張地鼓成一個球,浮腫的雙腿呈現出異樣的紫黑色,雖然經過了仔細的清洗,但屍體上依舊殘留著淡淡的尿液與糞便混雜的難聞氣味。

鐵床旁,一個纖瘦的身影在蒼藍色的燈光下晃動著,她穿著一件平整到不見一絲褶皺的白大褂,齊腰的長發未加任何修飾地簡單挽在腦後,燈光傾斜地掃過她的臉,讓那躲在碎發和護目近視鏡後的皮膚顯得愈發蒼白,就像一個幽靈。

點燃一盒熏香,讓這淡淡的香氣慢慢浸在屍體周圍,如同儀式的開場,陳璐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撥了撥女孩額前濕漉漉的劉海——她,要開始工作了。

遺妝間外,一對夫妻神色黯然地等待著。兩人穿著陳舊、呆板的衣服,身下的雨水跡早以幹涸,四隻粗糙、布滿老繭的手緊緊簇擁在一起,似乎在用僅有的溫度來互相慰藉彼此早已碎裂的心。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打破了遺妝間外的沉寂,一個四十多歲、身穿名牌西裝的中年男人氣衝衝地走了過來。他長相不賴,微蹙的眉宇間流露出一股憂鬱,但那些毫無品味堆砌著的項鏈、手表、戒指,卻為他套上了一重濃濃的暴發戶氣息。

中年男人來到遺妝間門口,毫不客氣地用力砸著房門,一邊砸一邊喊:“開門!趕緊開門!”

一旁等著的兩夫妻不知這是什麽情況,也不敢多言,隻是緊張不安地躲在旁邊看著。

等了好一會,遺妝間的門打開了一道縫,陳璐從門後隻露出半邊臉。

男人一看見陳璐,立刻用力將門推開,順勢在陳璐的肩膀上用力推搡了一下。

“你什麽意思?糊弄我?”男人惱火地叫嚷道,聲音大到整個樓層的人都能聽得到,旁邊幾個房間裏的人也因為這喊聲而走出來,遠遠地看著熱鬧。

陳璐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緊緊攥著拳頭,控製著自己的脾氣,盡量心平氣和地回答說:“劉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跟我這裝糊塗是吧?”男人把嘴一撇,傲慢無理地嚷嚷道:“老子花了三萬塊讓你給我老婆化妝,我的要求是什麽?讓她走的時候要像結婚那年一樣漂亮!你看看你化的那叫什麽玩意?而且就用了十五分鍾,你他媽的是不是覺得老子的錢特別好掙?”男人一邊吼一邊揮舞著手臂,手表、手鏈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相互碰撞著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陳璐的眉頭皺了一下,隱隱做了個深呼吸,勉強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說:“您太太走得很安詳,妝化到那個程度剛剛好。”

“什麽叫剛剛好?什麽叫剛剛好?!”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揮舞的拳頭也離陳璐的臉越來越近,“你們宣傳的時候是怎麽說的?連沒人樣的都能重新弄一張臉!你他媽不會重新給我老婆弄張臉?就弄成金喜善那樣!”

“那你當初幹嘛不娶金喜善?”陳璐站在原地動都沒動一下,抬著頭直視著對方的張牙舞爪。

“你……”男人被懟得一時語塞,周圍看熱鬧的人也發出陣陣竊笑。

“我?”陳璐冷冷一笑,輕蔑地掃了眼男人的衣著,不等對方再發難,就趁勝追擊說:“我就給你一個忠告,下次無論多忙,約會之後記得好好洗個澡,換一身衣服,女人的鼻子可以很靈的。”

男人頓時一愣,慌張地眨巴著眼睛說:“你……你瞎說什麽,什麽約會,我老婆才剛……”

“我們總共見過三次麵!”陳璐直接打斷道:“第一次見麵是在四天前,你穿的就是這件淡粉色的襯衫,當時襯衫很平整,你身上還有古龍水的香味。第二次見麵是昨天,你的襯衫沒換,卻多了很濃的薰衣草香。今天,你終於換了件外套,但襯衫還是之前那件,身上還混雜著甜膩的玫瑰香。看來,姚先生這幾天是夜夜笙歌,忙得不亦樂乎。”

男人張口結舌,半天反駁不出一句。

周圍看熱鬧的人憋不住了,開始哈哈大笑起來,衝著男人指指點點地議論。

男人終於掛不住麵子了,氣急敗壞地咆哮道:“你給我閉上那張臭嘴!”說著,他掄起巴掌便朝陳璐的臉摑了去。

陳璐不躲不閃,而是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對方揮來的手腕,接著用力向旁一甩。那瘦瘦的身體竟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把那身材臃腫的中年男人甩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一個大男人被一個如此纖瘦的女人甩了個趔趄,這實在太丟麵子了,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也不好意思在眾人麵前動手,隻能指著陳璐結巴著叫囂道:“你……你等著,我去找你們老板,你等著吧!”叫完這兩句,他便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夾著尾巴逃了。

陳璐望著男人逃離的背影不屑一哼,瀟灑地轉過身,關門回到了遺妝間裏。

一小時後,遺妝間的門再次打開,陳璐走出來,摘下護目鏡,一邊換上自己的黑框近視鏡一邊衝長椅上的夫妻說:“好了,你們可以進去看看了。”

夫妻倆急忙起身道謝,小心翼翼地繞過陳璐,走進了遺妝間。

女孩安靜祥和地躺在那裏,穿了一件粉色的小裙子,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周身散發著淡淡的香氣,遠遠看著,就像一位安靜睡在冰**的小公主。

女人那憔悴的臉略微*了一下,忍不住哭了起來。那幹瘦黝黑的男人也把臉向上仰,試圖抑製眼淚,但淚水還是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過了許久,男人這才走出遺妝間,到陳璐麵前感激地鞠躬說:“謝謝你了,太謝謝了。”

陳璐緊忙伸手將對方攙起來,搖頭說:“沒什麽,隻是我的本職工作而已。不過,有些話可能不該我問,但你女兒的死因……”

“你看出來了吧?”男人聲音沙啞,苦笑著搖了搖頭,接著突然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那天我就應該自己去接小花的,我就應該自己去……”他又憤恨地捶打起了自己的胸口,接著便斷斷續續地向陳璐這個外人講述了關於他女兒的事。

他女兒叫宋曉華,小名小花,是在樺南二小上學的,平時兩口子總有一個人去接送,但是那天他給一戶人家貼瓷磚,他老婆也去做家政,就讓對門一個老頭去接孩子。等他們倆回到家,發現家裏門開著,孩子躺在屋裏,下身全是血,送醫院一檢查,肚子裏都已經爛了,沒一處好地方。

兩人掙的錢不多,都拿出來給孩子治傷,但孩子太小,治不好了,就隻能接回家裏等死。到家沒過三天,孩子就咽氣了。

因為看病已經花光了所有錢,兩口子連兩千塊的最低標準喪葬費都拿不出了,就隻能回村裏土葬。但回去之前,想讓孩子漂漂亮亮的,走得體麵一點,聽說敬享園這邊可以免費做屍體修複,於是兩口子就帶著孩子的遺體過來了。

“對孩子下毒手的畜生抓到了嗎?”陳璐聽完了事情經過,用力捏著自己顫抖的手臂問。

男人搖了搖頭。

“你對門老頭沒說什麽?”

“他說他把小花接回來,就回屋睡覺了,再後來出什麽事,他也不知道。”

“你沒報景?”

“報景了,都快一個月了,也沒啥消息……”說著,男人又把腦袋耷拉了下去,接著又像是想起了什麽,抬起頭衝陳璐問:“那個,是不是應該……”說著,他從口袋裏摸出了一些錢,都是十塊、二十塊的,皺皺巴巴的向陳璐遞了過來。

“不用了,真不用。”陳璐趕忙擺手拒絕。

“這不好吧?”男人遲疑道。

“真的不用,你們也不容易,算了。”陳璐看著麵前一身破舊衣服的瘦削男人,心軟地說。

“那……哎呀,我也沒什麽可答謝你的,這樣吧,這個給你。”說著,男人又從身上口袋裏摸出了一張有些發黃的卡片遞了過來。

陳璐接過卡片看了一眼,那是一張手寫的名片,上麵有簡單的住址,還有電話。

“這是?”陳璐問。

“我是做裝修的,要是你以後需要人幹活的話,就找我,電話要是打不通,就到這地方找我也行,我免費幫你幹活。”男人很誠懇地說著,堆滿皺紋的臉上勉強擠出了一個老實、善意的微笑。

陳璐心疼地輕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把卡片收到了口袋裏。

等了一會,女人哭累了,夫妻倆再次向陳璐道謝,便抱著女兒小花的屍體,離開了遺妝間。

陳璐跟在夫妻倆身後,送他們出殯儀館。電梯門剛一關,一個留著桃心寸頭,全身油膩的中年胖子就像一個大號的皮球一樣“滾”到了陳璐麵前,用鴨子一樣的難聽嗓音沒好氣地衝陳璐道:“陳璐,你讓我說你什麽好,是不是又免費給那些窮鬼做屍體修複了?”

陳璐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轉過身衝館長鄭斌送上一個僵硬至極的假笑。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們這不是福利機構,殯儀館是我個人承包的,你做屍體修複的每一份原材料都是從我的腰包裏掏出來的錢,求求你別拿我的錢來充好人了,行嗎?還有,剛才又有人找我投訴你,說你敷衍工作,還動手打人,這事你是不是得給我一個解釋?”鄭斌揮著機器貓一樣的小拳頭,咄咄逼人地叫嚷道。

“你如果看不慣,可以把我辭了。”陳璐毫不在乎地把臉一揚。

“你最好別總拿辭職這事來威脅我,雖然能做屍體修複的確實少,但也不見得全國就你一個人,沒準哪天我一生氣,就真把你給辭了!”鄭斌跳著腳、仰著脖子,衝著比他起碼高出半個頭的陳璐嚷嚷著。

陳璐看著鄭斌那搞笑的樣子,竟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鄭斌這下更惱火了,不依不饒地問:“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

“沒事。”陳璐憋著笑衝鄭斌揮了揮手,直接無視了剛剛的辭退威脅,說:“我還有事要忙,你別來打擾我。”說完,她便轉頭走向了遺妝間。

“喂!我話還沒說完呢!”鄭斌站在電梯門這裏,掐著腰叫嚷著,見陳璐壓根不理他,他最後也隻能無奈地一聲歎息。

辭退陳璐?

嗬嗬,鄭斌可沒這個勇氣,畢竟全國能做屍體麵容修複的入殮師屈指可數,他可不舍得辭掉陳璐這棵搖錢樹。

回到遺妝間,關了門,陳璐走回工具台那裏一邊整理一邊平複心中複雜的情緒。這複雜情緒並非來自於鄭斌,而是那個名叫小花的女孩。

忽然,門口響起三聲輕輕的敲門響。

陳璐愣了下,急忙翻看了一下牆上掛著的工作記錄本,確認這個時段應該沒有預約的工作。

“還沒完沒了了?”陳璐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心裏想著可能又是之前那個滿身零碎的劉先生。就在她轉頭想著要用什麽辦法應付的時候,卻發現在緊閉的門口早已站著一個人,那是個小女孩,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公主裙,遠遠地望著陳璐,那身影有些模糊,就像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紗。

是她!

她又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