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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班同學 分節 8

牢記住。

陳幼雪出了點汗,他心裏一悸,不再看薛繆,躡手躡腳地下了床。他去廚房喝水,經過外婆的房間門口時,往裏麵張望了眼。

他也怕失去外婆,也怕找不到她。他知道有很大的可能,外婆會先去到那個沒有地址的地方。她會幸福,因為那裏有外公,有舅舅,有她疼愛的女婿。但他就會被撇下來,被他們所有人撇下,陳幼雪想進去看一看外婆,走到那黑漆漆的房間裏去看看。可此時他卻抬不起腳,邁不開步子。他僵住了,他的眼神被一片黑色的陰影吸引,外婆的房間裏沒有月光,隻有巨大的黑影蓋在外婆的床上。

陳幼雪顫抖起來,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他期望時間也因此停下腳步,不要動,誰都不要動。

也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陳幼雪的手心裏忽地一暖,有人從他背後靠了過來。那人牽住他的手,對他說:“不要怕。”

他的聲音很溫柔。他的手也很柔軟。

昏暗迷茫中,似有一尾紅色的龍魚從遠處遊來,搖動尾鰭,又轉身離開。

陳幼雪抿緊了嘴唇,他想哭。他更害怕。

但人怎麽能因為害怕失去而不去珍惜,不去愛呢?

陳幼雪反握住了薛繆的手:“走吧,我們去李伯家吧。”

陳幼雪和薛繆摸黑溜進了李伯家的院子,兩人趴在雞舍外頭的圍欄上看雞,好幾十隻雞都睡著了,團在地上,眼睛耷閉,活像幾顆球狀的雞毛撣子。雞舍有些臭,陳幼雪和薛繆捏著鼻子講話。

陳幼雪先說,他用氣聲說話,聲音變得鬼鬼祟祟的,很不像他。他道:“一共二十八隻。”

薛繆伸出手指點了一圈,說:“二十九隻,有隻在樹上呢,你看。”

他指指雞舍邊的一棵杏樹,陳幼雪仰頭看,辨認了好久才從濃濃的樹影裏找到了那隻公雞。

“這也行啊……”

薛繆用手肘推了下他,從褲兜裏摸出張紙,在他麵前展開了問他:“你畫的?”

陳幼雪看過去,他看到那紙上畫的薛繆,一二三四五六個,全都沒有臉,隻有輪廓,或站或俯身,或正麵,或側臉。那是那晚他在奇叔家畫下的。

陳幼雪腦袋一歪,晃到了紙片邊上,對著薛繆點了點頭,他還伸出了手想把紙拿回來,喃喃道:“你幹嘛拿我東西啊。”

薛繆縮回了手,把紙片攥在手裏,讓他別亂動,別亂搶。

“那是我畫的……”陳幼雪的聲音微弱。

“畫的是我吧?”

陳幼雪轉過頭在圍欄上趴得更低,捏著自己的鼻子不說話。

“那到底是不是我啊。”薛繆又拱他,“這都沒臉啊。”

陳幼雪用兩隻手捏鼻子,說:“我畫不好臉。”

“不會吧?我看其他都畫挺好的啊,誒,你以後要不要當畫家?”薛繆抱著一根木頭樁子看他,目光好奇。

“不吧……”陳幼雪說,“小時候學過,上了初中就沒學了。”

“不是有那種藝考速成班嗎?你喜歡畫畫嗎?”

“還好。”

薛繆不看他了,他踩在一塊石頭上,整個人都高出了圍欄好一截,陳幼雪怕他一時衝動,禁不止誘惑翻進雞舍裏和二十多隻雞肉搏,以一敵十他都沒什麽勝算呢,更何況對手有二十九個,他趕緊把他拽了下來。薛繆說:“我以後想當宇航員。”

陳幼雪牢牢抓著薛繆的胳膊:“你想去太空?”

薛繆笑了,張開雙手:“失重好像蠻好玩的。”他又說,“你說在宇宙裏,我會遇到同類嗎?”

問完,他眼裏的那點激動沉寂了下來,他和陳幼雪背靠著圍欄坐下了。

“可能會吧,宇宙很大的。”陳幼雪說,仰望著星空。

天空很低,沒有雲,能看到很多星星,很多很多。

薛繆把畫著許多沒有臉的他的紙片又拿了出來:“還你吧。”他也看起了星星,“那天幫你外婆洗衣服,從你褲子口袋裏找到的。我看了好久,想了好久這個人是誰。”

“那是我沒畫好。”陳幼雪說。害他想得這麽費勁,竟沒一下子認出來自己就是那畫中人。

薛繆搖頭,他抱著膝蓋,撐著臉頰:“你不畫臉,很難認啊。”

“嗯……”陳幼雪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圓圈,一個套著一個的圓環。

“你幫我把臉補上吧,”薛繆說,“然後再送給我。”

“啊?”

“給人畫了肖像畫,不都是要給被畫的人的嗎 ?”

可這又不是肖像畫,是他的隨筆,他的想法,時刻潛伏在他腦袋裏,他筆下的一個念頭。

陳幼雪說:“這不是肖像畫啊。”

“那是什麽?”

陳幼雪筆下的圓圈越畫越大,都畫到了薛繆腳邊:“我就想畫一畫你。”

薛繆靠著他,兩人挨得很近,胳膊碰著胳膊。他忽而說:“小學的時候,有一個老師……”

陳幼雪忙問:“是那個發現你是狐狸的老師?”

“噓!!”薛繆眉毛豎起,用力瞪他,陳幼雪忙捂住了嘴巴。

薛繆歎息了聲,看左右無人,土雞安眠,這才繼續說下去。

“他總是和我說,薛繆,你很特別你知道嗎?我反正想不出來我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是他一直和我這麽說,放學了之後把我留在教室裏,叫我去辦公室,帶我去體育館,在任何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和我說……”薛繆指了下北邊的天空,“那是織女星。”

夜空中一排最明亮的星。

陳幼雪沒有去看,他低著頭,還在畫圈,隻是動作變慢了。

“我就想,我大概真的有些特別吧……然後有一天,謎底揭曉了,他摸到了我屁股後麵的尾巴。”

陳幼雪停下了,薛繆拿過他手裏的樹枝,繼續畫,接著說:“不過我一開始還不知道是我的尾巴被他摸到了,我回去告訴了我媽媽,我搞不明白嘛,為什麽老師總說我很特別,還要脫我的褲子檢查我屁股後麵。我媽告訴的我,她說,因為你真的很特別,和別的人不一樣。大概這個秘密她和我爸藏了很久吧,她告訴我的時候像是要哭了。

“我就問她,那是說我不是人嗎?

“我媽沒說話,像是默認了。我有點明白她為什麽要哭了,自己的孩子不是人,想想是蠻恐怖的。可是我不是人的話,那我是什麽啊?我使勁猜了猜,問她,那我是不是一種動物?老師是不是在檢查我的尾巴?他發現了我與眾不同,甚至看到了我的尾巴,他會不會去告訴其他人?我會不會被抓走?我不想被抓走,我不要被放進動物園的籠子裏去,讓別人指指點點說,你們看你們看,這個人不是人,他是動物,他變成人的樣子出來騙人了。他是個小怪物。

“我媽就罵我,說我不是小怪物,說我是她見過最可愛的動物。是隻小狐狸。她和我爸身上都有狐狸的血統,他們生下的我,真的是狐狸。我的身份被那個老師看穿了,所以他才會一直摸我,碰我,他是想看看狐狸和人到底有什麽不同。

“我不喜歡他,討厭他,他幹嗎要識破我的身份啊,害得我媽每天都在哭,害得我不能去上學,我不想再看到他。”

薛繆一下畫得很用力,手裏的樹枝折斷了,他在褲子上擦手,說,“為了不再被其他人發現我的特別,我們離開了那個城市。

“一隻狐狸是不能在都是人類的地方生存的……我必須好好偽裝,必須努力融入人類社會,我還要保守好我的秘密。”

他說完,陳幼雪沒說話,兩人盯著地上的許多個圓圈發呆,風勢變大了,夜色比之前更濃重,陰沉。睡在樹上的公雞撲棱著翅膀飛到了地上,落在了他們麵前。

陳幼雪和雪繆同時抬起了頭,兩個人,兩道視線都凝固在了那公雞身上。

公雞的眼睛漆黑,明亮,它似是根本沒將這兩道如炬的視線放在心上,視若無睹,昂首挺胸,雞冠抖動了兩下,脖子一伸一縮地往雞舍走。

“我也識破了你,你不要討厭我……”陳幼雪按住薛繆,那公雞已經離他們非常之近了。

“那是我主動和你坦白的。”薛繆抱怨。

“那你為什麽要主動和我坦白……”

“我不討厭你啊!”薛繆說,聲音有些大了,但很快被風吹動樹枝的聲響蓋了過去。

已經很晚了,大約快要天亮了,陳幼雪拉著薛繆回家。但陳幼雪沒立即睡下,他打開台燈,給那些沒有臉的人都補上了五官還有神情。有的在笑,有的在發愣,他記得薛繆的每一個姿勢,每一個表情。

他要把薛繆畫下來,他要把這隻狐狸留在人類的世界裏。

他趁薛繆睡著後偷偷碰了碰他的臉,他沒有因為被他畫在了畫上而消失,更沒有因為他的觸碰而離開。

陳幼雪在薛繆邊上坐了一整晚,他下定決心,他會保守好他的秘密,他會保護好他。

陳幼雪和薛繆在離開前趕上了村裏祭祀山神的活動,這天,他們跟著載歌載舞的村民們將象征自己化身的紙動物帶進了山裏,有人做了鳥,那就掛到樹枝上,有人做了蛇,那就埋到泥土裏,陳幼雪的狼和薛繆的狐狸被他們擺在了一條山泉邊,薛繆說,站在這個地方能看到李伯家的雞舍。

祭祀活動一直持續到深夜,村民們在空地上生起篝火,男女老幼都好熱鬧,圍著篝火唱山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入鄉隨俗,薛繆和陳幼雪也喝了點酒,薛繆不勝酒力,喝了一杯就醉了,抱著陳幼雪的外婆不肯撒手,他和陳幼雪明天就要走了,他舍不得走,哇啦一聲就哭了,怎麽勸也勸不住。外婆也抱著他,薛繆哭得沒那麽厲害後,她讓他枕在自己膝蓋上,拿出了一隻紙做的狐狸給他。她還湊在薛繆耳邊和他說了句話,兩人都笑開了,陳幼雪看到,半天才回過神來,回家後一個勁追問薛繆,外婆和他說了什麽。

薛繆得意洋洋,就是不告訴他,到隔天上了火車陳幼雪還在糾纏這件事,薛繆就炫耀道:“沒辦法,我魅力太大啦,誒,你外婆真的這麽多年了都沒再和你說過話啊?”

“沒有。”陳幼雪不服氣,但又不得不承認,也不知怎麽,在薛繆麵前他連撒謊的勇氣都沒有。

“哦。”薛繆還安慰陳幼雪,“我比你討人喜歡,沒辦法的事。”

他吃著零食咯咯笑,奇叔往他們背包裏塞了好些吃的,一路吃回家都吃不完,他喊陳幼雪趕緊一塊兒給自己減負。不光奇叔,兩人行囊裏還有許多別的村民送的東西,從穿的到吃的到用的,數都數不過來。火車開到半途,薛繆靠在陳幼雪肩上睡著了,到站後他頭還有些疼,大約是宿醉的影響。陳幼雪隻好先送他回家,把他扶上了樓。到了自家門口,薛繆怎麽也摸不到鑰匙,他和陳幼雪把行李都打開了,找起了鑰匙。約莫十來分鍾過去,兩人還蹲在地上翻鑰匙呢,就聽到有人喊了薛繆一聲:“沒帶鑰匙?”

薛繆和陳幼雪抬頭望去,見到是個皮膚雪白的中年女子,薛繆忙介紹說:“這是我媽,媽,這是陳幼雪。”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我找不到鑰匙了。”

薛母的五官精致,想必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薛繆長得像她。

薛母打開門,她對陳幼雪笑了笑,說:“見過一次了。”

陳幼雪楞住:“阿姨我們見過?”

“對啊 ,上回你和朱阿姨搶喇叭那次啊,我在陽台上看到你了。”

陳幼雪當下紅了臉,抓耳撓腮,尷尬極了,他那晚被廣場舞舞團圍追堵截滿小區亂竄,自己都覺得狼狽,在旁觀者眼裏那該多難堪啊!

“進來吧。”

陳幼雪還陷在那天的回憶裏呢,都不敢用正眼看薛母了,還是薛繆把他拉進了屋。

薛母說:“都這個點了,留下來吃晚飯吧?”

陳幼雪靠門站著,支支吾吾:“我回去吃吧……不打擾了。”

他說話都有些結巴,緊張兮兮的。薛繆拍了他一下,對他媽道:“媽,陳幼雪愛吃雞,讓爸下班帶隻烤雞回來吧。”

薛母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還是買點肯德基回來?”

陳幼雪楞在原地,薛繆掐他一把,衝他使眼色,陳幼雪隻好應聲說:“嗯,嗯,啊,不用肯德基了,烤雞就好,烤雞!”

“那我們先去寫作業了!”薛繆嘿嘿一笑,拉著陳幼雪就進了自己屋。

薛繆家不大,他的房間像是從客廳裏隔出來的。一張單人床靠牆擺著,離床不過半米的地方就是張書桌。陳幼雪把包放下,薛繆在清理書桌,他桌上都是書,半天才清出個能供兩個人用的地方。陳幼雪看他一本一本往外放暑假作業,眨眼又把那兩人用的位置給占滿了,就說:“我在你床上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