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星璿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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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家傳到了第六代才開始發跡。

寶太年間,紀懷山千辛萬苦考取了大易師,受人提攜進入了司天監當個書記小官,飽經風霜熬夠了資曆,在他四十三歲不惑之年,可算是撈著了一個機會,爬上了天文局星使司儀的位子。

盡管天文局在司天監三司兩局中排最末,但他到底是當上了一局的副官,紀家又是幾代易學相承的人家,總算有資格躋身易學世家之列。於是紀懷山咬著牙進獻了一門家傳的奇術,又東拚西湊變賣家產籌集了十萬兩銀子,上交了司天監,經得三個月複批,終於換來一塊世家牌匾。

這一塊內造的世家牌匾,不單是可以光宗耀祖,紀懷山滿懷激動地派人將它運回了祖籍義陽縣,帶去的還有一句話——開辦大易館。

於是三年之內,紀家的大易館就成了義陽城的頭一份,當初投出去的那十萬兩雪花銀早就賺回了本。一座城下,同樣是易學世家的孔家和劉家,都不及紀家風光,隻因朝中有人好辦事。

紀家高懸起世家牌匾的同一年,紀懷山的二兒子紀孝春添了一女,排行第四,出生當天伴有異象,正值夏夜,漫天繁星,蟬鳴百裏,乃是大吉之兆。

紀懷山在京中收到來信,大喜過望,當即為這孫女兒卜卦占星,但見紫氣祥瑞、金星望月之命格,預示著紀家的興盛之日係於此女一身。

紀懷山親自給不滿周歲的孫女取名星璿,便是紀家的四小姐。他斷言這個孩子長大之後,必定是人中龍鳳,紫金命相,富貴難言,

紀星璿確也不負眾望,她天生早慧,不論是說話走路,還是識字讀書,都比同齡的孩子早上一步。易學世家的女孩兒教導起來不同於尋常門第,不教女紅針線,不教詩詞歌賦,打小兒就要背誦《易經》、文王六十四卦。

紀星璿長到七歲時,紀家義陽祖宅門前來了一位瘋瘋癲癲的老道士,指著門頭上的世家牌匾嚷嚷——

“這戶人家將來必出一位頂天立地的女子漢!”

恰逢紀懷山告假回鄉,以他的見識,沒有讓人轟走這老道士,而是客客氣氣請進家門,盛情款待。果然沒有錯待,老道士道號青錚,已過人瑞之年,紀懷山與之論易講道,自愧不如,又同其切磋奇術,更是甘拜下風。

紀懷山於是喚來年幼的小星璿,當麵向青錚道人求證:“我這孫女兒,生來伴有異象,天資聰穎遠勝旁人,她八字貴重,乃有紫金命相。還請真人泄露天機,告知於我,她此生如何?”

紀懷山毫不懷疑青錚道人在門前嚷嚷的就是他的寶貝孫女,隻怕小兒福大,過早夭折。

青錚道人當時見過小星璿,贈她兩句箴言:“榮華富貴一念間,需得善心莫生貪。本是百花王中王,恨逢辣手摧花人。”

又留下一個破解之法——年芳十二青紗覆麵,莫以真容示眾。一直到她年滿十八歲才能摘除,否則她難逃死劫。

紀懷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暗暗記下這番示警。難得遇上這麽一位老神仙,紀懷山想方設法將人留下,便生出讓小星璿拜師的心思,卻被青錚直言相拒——

“實話告訴你,貧道與你祖上先輩有舊,途經此地,感懷故人,所以登門相見。至於你這孫女兒,我若收她為徒,反倒是害了她,此事切莫再提。”

紀懷山無可奈何,隻好挽留他住下。結果小星璿雖沒能拜師,但是青錚道人親身點撥了她半個月,所謂一日千裏,不外如是。

就在這節骨眼上,誰也沒有在意,紀懷山的三兒子,紀家的三老爺紀孝穀,悄悄抬了一個寡婦進門做姨娘。

半個月後,青錚道人不告而別。

......

此後幾年,少隔數月,多隔一年半載,青錚道人總會不請自來,在紀家老宅小住一陣子,又再消失不見。紀懷山於是吩咐闔府上下,隨他來去自由,凡他露麵,善待即可。

一晃三年,紀星璿長到十歲,紀懷山眼見青錚道人行蹤不定,拜師無望,就將她接到京城悉心教導,不隻親傳家學,更為她聘請名師指點,學習奇門之術。

紀星璿確實十分爭氣,就在三年後的大衍試上摘得兩榜,考取了易師,因其年少,名聲傳開。

紀懷山也是在這個時候下定決心,要讓孫女繼承自己的衣缽。他一生三個兒子,沒一個是學易的材料,唯獨這個孫女,從小到大沒有叫他失望過。

這個時候的紀懷山已然升任天文局主事官,從三品右判官。

他極盡所能之事,為紀星璿提供便利,安排她進入太史書苑深造,並且時常將她帶在身邊,引以為傲。他私下最常對紀星璿說的一段話便是——

“你出生之時伴有天地異象,乃是上上的紫金命格。日後將來,若入朝為官堪拜女相,若嫁做人婦堪配皇子王孫,祖父對你寄予厚望,盼望你青出於藍勝於藍,你一定要勤勉向學,光耀我紀家門楣,或有一日將我紀家的大易館開到京城,受萬人敬仰。”

紀星璿從小就被身邊的長輩們告知她生而不凡,沐浴在同齡人或羨慕或崇拜的目光中成長,因此不知不覺就被養的心比天高,傲氣使然。她一直順風順水地長到了十二歲,遵循青錚道人的警告,在外覆以麵紗,掩蓋麵相崢嶸。

這一身的傲氣,一直維持到她進入太史書苑,瞬間就被打回原形。

在這裏,易學世家子弟多如牛毛,遍地都是年少成名的易師,而她引以為豪的家世,放在京城十二府世家麵前,根本不值一提。她才發現自己心中高大如山的祖父,也要對人卑躬屈膝,在他頭頂上,有比他官高半級的左判官,左判官之上又有右令郎,右令郎之上還有左令郎,兩判兩令皆在少監之下,而能左右三司兩局的,卻是高高在上的司天監大提點。

眾多學子中,多是不如她,但比她聰穎比她優異的更是大有人在,她即便刻苦努力,也隻在中上之遊。她屢屢受挫,遭人排擠,回到家中麵對祖父的殷殷期盼,卻不敢對他坦言,唯恐讓他失望。日複一日,憂思成疾,私下偷偷哭過幾回。

就在她感到前途一片渺茫,無能無力之際,一個人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的生命裏,猶如一道曙光。

......

那一日,她為了完成功課需要借閱一本古籍,找到乾元大街附近的祥和易館抄書,卻因為連日睡眠不足,伏在案上睡著了。

一覺醒來,斜陽入戶,她睜開眼就看到了滿室餘暉,就在不遠處的書架底下,有一個披肩散發的男子背對著她正在翻閱牆上書籍,黃昏將他的背影染成一片燦爛的金色。

靜謐的書室,隻有他們二人。

紀星璿窘迫地站起身整理儀容,低頭卻見她的麵紗不知何時滑落,掉在書案上,她慌忙拾起來重新戴好,草草收拾了紙筆,待要離去時,忽聽那人出聲道:

“你是太史書苑的學生吧。”

他語氣篤定,聲音卻溫和好聽,似個長輩。紀星璿也不知犯的什麽糊塗,竟停下來反問他:“先生怎知?”

她一沒穿院生的常服,二沒戴出入的腰牌,隻憑她在這裏抄書,就能斷定她是太史書苑的學生,未免有些奇怪。

那人仍是背對著她,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道:

“我看到你手裏拿的是淮南先生的《太平經注解》,若是為了完成功課,這一部未免淺顯多有不通之處,不如我另借一部注解給你,如何?”

紀星璿又被他猜中,頓時勾起了好奇心,不急著走了。

“這位先生如何稱呼?”能在易館出入的,無非是易學中人,再看他周身氣度,不像是沒有功名的。

“無名氏。”對方顯然不打算表露身份,他伸手從書架頂端抽出一本冊子,拍了拍上麵的灰塵,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拿去看吧,不要弄丟了,七日後還回來。”

說完,他便穿過一排排書架,下了樓,從頭到尾沒有轉過身,紀星璿連他生的什麽樣子都不知道,隻能憑感覺,他是一位長輩。

他放在桌上是一本厚厚的手劄,也是《太平經注解》,署名居然是無名氏。紀星璿隨手翻開,入目是一頁方正緊密的館閣體,竟然全是手寫,邊角末頁用蠅頭小楷批注,叫人一目了然。

她試讀了半篇,眼前不由地一亮,難怪那無名氏大言不慚說淮南先生的注解寫得淺顯,端看他這上麵的見解,的確是深刻又透徹,卻叫人一讀即懂,高下立判。

紀星璿暗暗興奮,這一位無名氏一定不是什麽無名之輩,想不到這不起眼的祥和易館中藏著高人,他肯將親筆手劄借閱,那麽下次來還書的時候,她還能再見到他。

她見識過青錚道人的本事,知道這種深藏不露的前輩高人可遇不可求,如能得到對方一番指點,必有進益。說起來,她對易理的興趣比奇術更大,可是祖父總是教她鑽研奇術,並不讚同她過分沉迷易理。

紀星璿將這本手劄收好,腳步輕快地離開了易館。

三天後,她憑著從無名氏的手劄上得來的啟發,寫了一篇人之善惡關乎命之吉凶的文章,當作功課交到院士手中,想也想不到,這一篇文章會在太史書苑引起不小的轟動。

院士們爭相傳閱,好評如潮,不知誰將她的文章遞到了司天監,任少監居然看過了,並在她祖父麵前提到她,誇獎了幾句。對於一向冷麵不近人情的任少監來說,這樣的行為已是難得了。

當天晚上,紀懷山紅光滿麵地回到府上,將紀星璿加到跟前,老懷大慰道:“少監乃是惜才之人,他既然中意你的文章,想必用不了幾天就會呈到大提點案前,你在大提點那裏有了印象,不知多少人要羨慕老夫有個好孫女哈哈哈......”

紀星璿自從進了太史書苑,有半年都沒見過紀懷山這麽高興了,她也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心想下次見到無名氏,一定要謝謝他的手劄。

到了七日之約,紀星璿一早就去了祥和易館還書,等候無名氏到來。

然而從早上等到下午,日出等到日落,他卻沒有出現,若不是她拿著那一本手劄真真切切,她會當那天的相遇是一場幻覺。

“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了吧,人家隻說七日後要我還書,不曾說再與我相見。”她失望地想到。

紀星璿最終沒有將那一本手劄放回去,從那以後,她每隔七日,就會去一趟祥和易館,風雨無阻。

一晃眼三個月過去,她再沒有見過無名氏,可是憑著那一本厚厚的手劄,她每有驚人之語,所學的幾門奇術也突飛猛進,出了幾次風頭,院士們對她喜愛有加,使得她在太史書苑站穩了腳跟,那些十二府世家的子弟們,誰也不再小覷她,她開始學得圓滑起來,不再孤芳自賞。

紀星璿名聲日漸,除了世家子弟,她竟也結交了皇親國戚,湘王愛女息雯郡主,比她年小一歲,性情驕縱,可是耳根子偏軟,哄她幾句知心話,便同她親昵起來。

有一回節上,息雯郡主邀請她到郊外騎馬,她去了才知道,同行的不光她們幾個女孩子,居然還有兩位金尊玉貴的皇子。若她能預見日後發生的事情,一定不會去湊這個熱鬧。

七皇子劉灝年長,生得玉樹臨風,待人溫文有禮又絲毫不擺架子,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惹得一群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芳心大亂,但其中並不包括紀星璿,這會兒在她心目中,隻有三年後的大衍試,壓根沒考慮過攀附權貴,飛上枝頭當鳳凰。

十一皇子劉翼年少,與她們同齡,可那性子著實讓人不敢恭維,又蠻橫又無禮,看到哪家小姐模樣生得漂亮,就肆無忌憚地盯著人家看,偏偏他身份擺在那裏,闖了禍也沒人奈何得了他。

紀星璿倒黴,不知怎地招惹了劉翼,他見她戴著一幅麵紗,便要她摘下看看。被她婉拒後,竟一鞭子抽在她的馬腿上,驚了座駕,衝向河邊。

紀星璿的馬術並不好,她驚慌失措地勒緊了韁繩,就聽身後有人高聲喊道:“別慌,趴在馬背上,我來救你!”

她按著那人說的做,閉著眼睛緊緊地貼在馬背上,不消片刻,就有一陣風從身後刮來,一隻手臂橫插過來,拽住了她的韁繩,兩匹馬並排狂奔,沿著河岸衝刺了一段距離,緩緩放慢了速度。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她顫動著睫毛睜開眼睛,轉過頭,就看見七皇子劉灝英俊的臉孔。

“好了,沒事了。”

紀星璿這才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冷顫,雙手不聽使喚地哆嗦起來,摸了摸麵上的紗巾,還在。

“既然知道害怕,方才為何惹了十一弟生氣,他隻是好奇你長什麽模樣,你摘了麵紗給他看一眼不就好了麽。”劉灝調侃她。

紀星璿因他方才救了自己,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垂下頭委屈道:“小時家裏來了一位老神仙,說我命格雖好,卻易惹是非,要我從十二歲起麵覆青紗,直到嫁人,都不能讓外男見到真容。”

她這樣說隻是為了打消兩個皇子對她麵容的好奇心,可是未知適得其反。

“哦?那小王倒真要瞧瞧,是什麽樣的花容月滿,容易惹是生非。”劉灝語畢,探手揭開了她的麵紗。

紀星璿來不及躲閃,隻得露出了真容。

其實她這時年紀尚輕,雖是美人胚子,可對劉灝這種開了葷的皇子來說,遠遠談不上驚豔,但就是她驚慌失措的模樣,讓那張本來清麗的小臉染上一層醉人的緋紅,瞧得劉灝心頭一軟。

“你姓紀是嗎,叫什麽名字?”

紀星璿垂著頭,麵上嬌羞,實則心頭惱恨,這七皇子看似平易近人,但同那十一皇子一樣,都沒有將她這個叫不出名字的世家女子放在眼裏,以為可以任意羞辱調戲,真是個偽君子。

“多謝殿下方才搭救之恩,能否請你將麵紗還我。”

劉灝什麽閱曆,豈會看不出她對自己態度冷淡,一時被她勾起了好勝心,目光閃爍,飛快地收斂了輕佻,將麵紗遞還給她,低聲賠罪:“方才是小王失禮,紀小姐休怪。”

紀星璿迅速帶回了麵紗,衝他搖搖頭,敷衍道:“殿下折煞我了,我們跑出來這麽遠,趕緊回去吧,不然郡主他們要擔心的。”

劉灝心想著來日方長,沒急著勾搭她,笑一笑,便同她原路返回了,哪兒想到日後這個小女子,會成為他一塊心病呢。

這正是孽緣早定,擋都擋不住。

又過了一個月,紀星璿同往常一樣去祥和易館赴七日之約,終於在藏書閣中見到了無名氏。這一日,她拜了這一位來曆神秘的長者為師。

......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兆慶十三年,紀星璿十六歲,性情修煉的愈發冷清,人情世故卻越發老練了。

年節裏,太史書苑沐休,紀懷山脫不開身,紀星璿就帶著幾車年禮回了一趟祖籍,路上被雨雪困住了半個月,二月裏才到家。

紀老太太疼她疼的跟眼睛珠子似的,她一回來,就把所有孫子孫女都拋在腦後頭,整日帶在身邊愛個不夠,這一留就是一個月。

紀星璿眼看著開學的日子到了,隻好哄了祖母放她回去。臨行之前,紀老太太又擺了一出家宴,不管家中老小長幼,通通叫來為她餞行。

當時場麵熱鬧,紀星璿就坐在老太太身邊,嘴角噙著笑,冷眼打量著一家人。不知誰提起了她腰上掛的玉佩漂亮,她就摘了給人瞧,倒不是什麽稀罕東西,她從京裏一家大易館淘來的,隻是玉色瑩潤,不值十兩銀子,偏被他們奉承成什麽風水寶器,千金難求,紀星璿笑而不語。

然後,那玉佩就摔碎了,再沒回到她手上來。

玉碎了,她正好找了個借口退席,看也沒看那個因為摔碎了她的東西,就被她三叔當場甩了一記耳光的女孩子。

臨睡前,伺候她洗腳的丫鬟多嘴說了一句:“今天摔碎姑娘玉佩的那個丫頭,是三老爺房裏翠姨娘帶進門的拖油瓶,毛手毛腳的,今晚上怎麽叫她上席了。聽說老太太後來發了脾氣,把人關進祠堂裏去了。”

春寒料峭,丫鬟一邊學嘴,一邊拿棉布包了她的腳,放進被窩裏,生怕她受了一絲兒涼氣。

紀星璿掩口打了個哈欠,枕在枕上,閉著眼睛對那丫鬟說了一句:

“我們家賞她一口飯吃,她便是半個奴婢,就算犯了錯兒,哪裏輪得到她進祠堂,老太太也是糊塗了。”

半個奴婢,根本沒有資格跪他們紀家的列祖列宗。

總有一天,她會將紀家的世家牌匾掛到京城裏,將紀家的大易館建在京城裏,享受萬人敬仰。

紀星璿嘴角含著笑,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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