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章 番外 三十七

餘舒和薛睿的婚期未至,先有一項大事被提上了日程,即是後宮大選,燕帝立後。由餘舒親自操辦,坤翎局篩選京中適齡女子,斟酌家世容貌與品行,出類拔萃者共計三十二人送入宮中麵聖,由燕帝定奪。

這天清晨,待選秀女打扮一新,先到坤翎局驗明正身,再乘上一輛輛馬車,由神威軍護送進宮。餘舒因為要上早朝,未在其列,便著令坤翎局女禦官司徒晴嵐引領入宮。

三十二名秀女當中,最有望榮登皇後寶座的有三位候選人,一位是承恩侯府的千金韋蔓姝,她身為韋太後的外甥女,本來就比旁人多幾分勝算。另一位是寧國公戴老將軍的寶貝孫女戴瀅,不提戴家開國之功,這位戴小姐據說不僅生的國色天香,又擅騎射,依著燕帝的出身,應當會喜愛這樣的女子。最後一位,則是燕帝恩師,當代鴻儒紀鶴德的小女兒紀蒹葭,紀鴻儒為天下文人景仰,可以說燕帝遷都進京之後,前朝沒有一個文人以身殉國,全賴他四處遊說。

至於最終花落誰家,那要看燕帝的意思,這一位可不是靠著大臣們擁立坐上皇位的文弱君主,不需要看大臣們的臉色,他自己就能做主。

秀女進宮要走西華門,下車改由步行,所幸正逢秋高氣爽的好時節,否則這一路走下來到了太和殿,流地一身臭汗花了妝,還怎麽入萬歲爺的眼。

司徒晴嵐當了整整五年的女禦官,進宮的次數數不過來,她同司禮監派來的大太監走在最前麵帶路,目不斜視地從禦花園一側穿行而過,秋景別樣迷人。遠處楓林如火,近有銀泉湍流,身後的女人堆裏略有**,嬉笑聲傳出,司徒晴嵐未加製止,想到她第一次進宮時的情形,哪有她們這樣的心情。那時戰戰兢兢。隻怕辦錯了差事,何曾顧得眼前美景呢。

她回頭望了一眼成群結隊的芳齡少女們,眼底飄過羨慕之情。知道她們當中有人會一步登天,成為母儀天下的大燕皇後,唯有為自己的命運不濟暗歎一聲。

猶記六年前,燕帝尚是鎮北的東菁王。其母衛國夫人也就是現在的韋太後攜女進京,就在王府大辦壽宴。借著由頭為東菁王挑選王妃。如今誰還記得,那日她猜中了衛國夫人的四道謎題,見到了薑家的傳家之寶,一度有機會問鼎東菁王妃的寶座。

可惜不逢時。她錯過了這一場姻緣。後來她進了司天監,不是沒有好人家上門提親,可她心裏不情願。她求著太書為她占了一卦,說是姻緣未到。要她等,這一等就等到了現在,她二十四歲,再等下去,又是何年何月呢?

司徒晴嵐飄遠的思緒到了太和殿外就立刻收起,先讓孫太監進去通傳,就聽裏麵宣她入內答話,留下三十二名秀女在外麵等待唱名。

太和殿偏殿,韋太後和長公主先到了,不見後宮其他妃嬪,想是韋太後心疼自家外甥女,不願讓她衝著幾個位份不高的宮妃低頭行禮,所以就幹脆不讓她們出麵。

“微臣叩見太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司徒晴嵐先是磕了頭,等韋太後叫她免禮平身,再去拜見公主薑嬅。她心裏稍稍緊張,不知太後和公主是不是還記得她這個人。

韋太後見是個女官,肩上繡著花團錦繡的補子,低著頭看不清臉,便沒怎麽注意她,臉色淡淡地問道:“你們大提點呢,怎麽派了你來,哀家不是說過要她親自監管嗎?”

司徒晴嵐好歹混了幾年官場,豈會聽不出韋太後故意挑刺,話裏話外透著對餘舒的不滿,於是恭聲答話:“回稟太後,今日初七有朝會,大提點上朝去了,怕趕不及下朝耽擱了大事,就命微臣代為管事。”

韋太後睨了她一眼,抬抬手,便有宮人將秀女的名冊捧到她麵前,打開來看,掃了兩眼,道:“皇上還沒下朝,先叫幾個人進來哀家看看。”

說著,指尖點了七八個人名,宮人過目一遍就記下了,快步到門口唱名,司徒晴嵐豎耳聽著,當中就有承恩侯府千金韋蔓姝的名字,另有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卻沒有另外兩個封後的熱門人選,還叫人在外頭等著。

一行少女嫋嫋婷婷地進了偏殿,盈盈拜倒,裙擺鋪地像是繁花在枝頭盛開,說不出的賞心悅目,司徒晴嵐偷偷抬眼,就見韋太後臉上露了笑容,神色瞬間慈祥起來,不似方才冷著臉,有些威嚴過頭。再看薑嬅,懶洋洋地坐在太後邊上,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

“都起來吧。”

司徒晴嵐又轉過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麵若桃李的韋小姐,二八年華,嬌嫩的就像是剛剛采下的櫻桃果,那雙神采飛揚的眸子,一看就知是泡在蜜罐裏長大的寶貝。

“皇上日理萬機,遲會兒才來。這會兒無聊不如找些事做,哀家知道你們都是大家閨秀,有誰擅長何種才藝,不妨讓哀家賞鑒一番?”

眾女左看右看,搶先站出來的卻是個長相甜美的少女,抿嘴一笑便露出兩個梨渦,十分討人喜歡:“太後娘娘,小女顧輕塵,家父乃是工部尚書顧鏡學,小女不才,琴棋書畫不甚精通,倒是學得個妙法,能用笛子吹出百鳥之音,容小女獻醜。”

大約是上了年紀的人都喜歡這樣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韋太後並沒有因為她搶了自家外甥女的風頭就冷臉,而是笑著問她:“你帶了笛子嗎?”

顧小姐點頭應聲,取了掛在腰間作為裝飾的短笛,湊到唇邊,眨眨眼睛吹奏起來,先是學百靈,再學黃鸝,時而清脆,時而悠揚,一連學了十多種鳥兒叫,竟能以假亂真,真叫稀奇。

曲末。韋太後很賞臉地拍了拍手,“這笛子吹得不錯,哀家記得你這丫頭了,日後就指望著你給哀家解悶兒呢。”

這一句話等於是定了顧小姐的前程,得了太後的喜歡,隻要她不是個愚鈍的,就會抱緊這條大腿。將來日子不會差了。

顧小姐喜不自勝。韋蔓姝卻不高興了,撅著嘴巴,撒嬌似地出了聲兒:“太後喜歡顧家妹妹會吹笛子。怎麽辦呢,珠珠可不會那些逗人的花樣兒,太後是不是就不喜歡孩兒了?”

在場的,誰不知道韋小姐同韋太後是什麽親戚呢。能夠當著人前撒嬌賣乖,可見是寵愛極了。果然韋太後沒惱。伸出手指遙遙點了點她,笑嗔道:“就你愛拿喬,既然你什麽都不會,還敢進宮來。就不怕哀家攆你走麽?”

韋蔓姝嬌笑,半點不害怕,故作無奈道:“那珠珠隻好彈首曲子。免得您攆人了。”

韋太後算著時辰,皇帝應該在來的路上了。於是讓人去後頭抬來事先準備好的一架古箏,擺在殿上,張羅了茶幾與繡凳,擱上香爐,萬事俱備。

韋蔓姝端莊大方地往那琴架前頭一坐,伸出素指纖纖,戴了粉嫩的假指甲,美人宜喜宜嗔,宜靜宜動,當琴聲響起來的會後,周圍人都叫她比下去了,化成了背景。

她確實琴技不凡,方才那顧小姐是取了巧兒,幾聲鳥叫用笛子吹來是稀罕,真比起這百鳥朝鳳聲勢浩蕩的樂章,可就差得遠了。殿外等著的那些女子聽到這一曲,不知會是何等的心情。

但是司徒晴嵐看到這一幕,眼角無端就酸澀起來,無人知曉,她在多年前就將一個素未謀麵的男人放在了心上,她有過期許也有過幻想,都將在今日成為泡影。

曲到高處,殿門外踱步走進來兩個人,一前一後沒吱聲兒。殿上的幾個秀女敏覺,回頭看見一身明黃上頭繡著五爪金龍,忙不迭跪了下來,那琴聲卻沒停,韋蔓姝輕輕閉著眼睛,揉撚琴弦,美麗的側臉暴露在皇帝的目光中。

這本是一個驚豔的出場,要是按照韋太後的計劃,皇帝這會兒就該動了心的。然而,她唯獨錯漏了一件事——燕帝是認得這個彈琴的表妹的。

燕帝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於女色上頭並不經心,想用美貌打動他很難,何況他知道這個表妹小了他一半歲數,不管生得怎樣花容月貌,在他看來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姑娘,哪兒來的驚豔,哪兒來的心動啊。

燕帝的視線隻在小表妹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挪開了,他是清楚太後打的什麽主意,無非是想讓韋家出一位正統的皇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這事兒放在半個月前,他大概就會如了親娘的願,讓韋家再尊貴幾分無妨,然而中間出了那檔子事,卻給他提了個醒,孝順是應當的,但若愚孝,早晚會釀成禍患。不如趁早將這苗頭掐斷了,免得日後麻煩。

“這些就是京裏選出的秀女?”燕帝越過眾人,身後跟著下朝之後一起過來的餘舒。琴聲戛然而止,韋小姐回頭一看,連忙離開座位,含羞帶怯地提著裙角跪下了。

“那是你韋家表妹,你認不得了?”太後打趣。燕帝很是捧場地誇了一聲:“女大十八變,表妹越發漂亮了,琴也彈得好。”

這頭薑嬅無聊的都快睡著了,抬頭看到餘舒,立馬人就清醒了,嗖地站起身就往外走,全然忘了太後之前是怎麽交待她的。

“我在路上丟了件要緊的東西,我得回去找找。”

“等等,”韋太後叫她沒叫住,氣地不行又不能當眾數落女兒的不是,燕帝走上前勸道:“華嵐一向坐不住,您就隨她去吧。”

韋太後有口難言,她原是安排薑嬅推波助瀾,待會兒好讓燕帝直接選定了韋家的女兒做皇後,少了一個幫手,這出戲還怎麽演下去?

餘舒分明看出來薑嬅是見了她才跑的,心裏納悶,麵上跟個沒事人一樣,燕帝賜了座,她便坐下來看熱鬧,殿上一水兒的漂亮小姑娘,讓人目不暇接。最出眾的莫過於剛才彈琴的那位小姐,是承恩侯府的吧。

嘖嘖,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嫩的跟蔥似的,皇帝真能下得去手?

她餘光一掃,看到站在邊角的司徒晴嵐。嘴角翹起來,招手示意她過來,立在她身後。司徒晴嵐好歹跟了她五年,比不上文少安對她死心塌地,至少是忠心耿耿,值得她幫她一把,叫她得償所願。再說了。太後娘娘不是不知道她餘某人不好惹麽。那就要她嚐嚐厲害。

“啟稟聖上,此次進宮的秀女共有三十二人,不論人才或是家世。皆屬上上之選,這裏是臣親自為她們批注的生辰八字,請聖上過目。”

餘舒從袖中抽出事先準備好的紅帖交給身後的司徒晴嵐,由她呈上去。這一份有關命格的批注可是連韋太後都沒有看過。見狀不由皺了皺眉頭,心裏多少有些擔憂餘舒會攪局。

燕帝卻沒想這麽多。他看著低頭碎步走上前的女官,因為不曾見過,難免就多看了兩眼,但見她身上穿著裁剪得體的袖袍。身段窈窕有致,頭上沒有戴假發片子,秀發整整齊齊地盤成一股束在腦後。隻簪著一頂巴掌大點的青玉小冠,額角垂下兩縷青絲。影著她溫柔可人的眉眼,竟是個十分順眼的美人兒。往那些年齡不大的少女跟前一站,更顯出她年長的妙處。

司徒晴嵐垂著頭將紅帖舉起,沒有半分逾矩,實則心跳得厲害,昨夜知道要進宮麵聖,她就心慌的一宿沒睡好。方才皇帝從外麵走進來,她隻敢偷偷地打量,匆匆瞧過,英偉不凡的身影便和她心裏偷偷藏著的那個人合二為一,叫她止不住地自慚形穢起來,這是天底下最最尊貴的男人,容不得她癡心妄想。她怎麽配呢?

韋太後的注意力全在那張紅帖批注上,壓根沒發現皇帝和那女官之間一絲兒微妙的反應,耐著性子等皇帝看過一遍,才伸手要過來。一看之下便鬆了眉頭,韋蔓姝的命格批的極好,是個天地人和的福澤之相,沒有丁點不妥。韋太後抬頭瞥了一眼餘舒,滿意地笑了笑,心想:諒她也不敢在這事兒上頭做文章。

燕帝對這份批注倒是未置一詞,韋太後於是發了話讓等在殿外的秀女們通通進來,不用分成幾撥見了,好在偏殿地方夠寬敞,一下子進來二十幾個人也不嫌擁擠,隻是先進來的那八個站到了最前頭,後進來的隻能排在後頭,這樣一來,任是戴家那位千金生的如何國色天香,紮在百花叢中也瞧不出多惹眼了。

秀女們各自報上家門,答了幾句話,燕帝認了一回人,心裏已然有譜,轉頭去問韋太後意見:“這麽多人,兒子都看花眼了,照您看來,誰人足以勝任皇後之位?”

韋太後明明有人選,卻不好表露地太過急切,兒子雖然孝順,卻不是她能拿捏的人,於是斟酌道:“紀大學士家的明珠德才兼備氣度不凡,寧國公府上的千金活潑大方聰慧得體,你舅舅家的蔓姝丫頭嫻靜端莊又是個福澤綿長的命格,哪一個都好,哀家真不好挑選。皇帝相中了哪一個?”

被她點到名字的三個女孩兒心頭亂顫掌心直冒汗,知道燕帝下一句話就能決定她們的命運。大殿上出現了短暫的寂靜,三十二名秀女俱都屏住了呼吸,等著皇帝決斷。

燕帝的視線掠過那一張張含著青澀與稚嫩的臉龐,微微一笑,道:“朕還是覺得,要做皇後母儀天下,心胸必要寬廣能有容人之量,恩師身為一代鴻儒,其女深得言傳身教,想必不會讓朕失望。來啊,傳令下去——紀家有女德才兼備儀態大方,深合朕意,今立為皇後,冊封大典就定在一個月後,讓司天監和禮部加緊準備去吧。”

最後一句話是對餘舒交待:“挑個好日子。”“臣遵旨。”

韋太後的笑容僵在嘴角,皇帝連回旋的餘地都沒有留下,就這麽拍板決定了,讓她勸都勸不出口,原以為十拿九穩的局麵,就這麽成了一場空。再看韋家千金的小臉,哪裏還有方才的誌得意滿,咬破紅唇,好險沒有哭出來呢。

隨後,燕帝又陸續封了韋蔓姝為淑妃,戴瀅為麗嬪,餘下眾女,又封了兩位婕妤,兩位昭儀,四位美人,四位才人,其餘皆為淑女,填充後宮。

韋太後勉強撐到最後,便以身體不適為由擺駕離去,燕帝知道他這回惹了親娘生氣,卻不著急跟去賠罪,擺擺袖子叫上餘舒一同去禦書房。隨後,司禮監來人將新晉的妃嬪貴人們送往後宮,司徒晴嵐因為身上帶著差事也跟了過去。

出了太和殿,燕帝就沒再提立後之事,他有點兒心不在焉,便沒開口說話,餘舒落後幾步,忽地一聲低笑,驚擾了他的心事,他扭頭見到她臉上掛著笑,就問:“想什麽美事兒呢?”

餘舒趕緊繃起臉,低頭道:“臣不敢講。”

不敢講那就是和他有關了,燕帝挑挑眉毛,起了好奇心:“說,恕你無罪。”

餘舒神情有些尷尬,硬著頭皮說道:“臣是想起來,當年聖上潛龍在淵之際,太後娘娘一度進京為您張羅著選妃,還在府邸辦了一場宴會,邀請了許多名門閨秀,臣與大哥也一道去了。”

“哦?”燕帝倒是記起來有這一回事,隻是當時他並不在場,不知有什麽值得她偷笑。“接著說,你笑什麽呢?”

“唔,太後想來是為了考驗人品,所以出了四道謎題,言明這四道謎底當中有一件正是薑家的傳家之寶,誰能猜中就有彩頭。咳咳,誰能想到,那所謂的傳家寶居然是一雙布鞋呢。眾人見了,都不當真,滿以為太後是拿大家逗趣呢。”餘舒的笑點顯然就在這裏。

燕帝也笑了,又隨口問她:“那有人猜中了嗎?”

餘舒猶豫了片刻,道:“確有一人。說來此人方才聖上見過的,就是臣跟前的那個女禦官。”

燕帝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逆著秋日的暖陽,看不大清他臉上的表情:“是她啊,嫁了人吧?”這話問來有些多餘,那樣的年紀,人品才貌都有,隻怕早就許了人了。

“不曾呢,”餘舒半低著腦袋,不去看皇帝什麽臉色,多嘴解釋了兩句:“她的身世確有幾分可憐,父母早早就撒手人寰,她小小年紀寄人籬下,後來全憑自己努力用功,考取了大衍試,又進了司天監,臣同樣身為女子,不免多關照她一些,約莫是臣起了個壞頭,她有樣有學,逢人提親總不肯點頭,就這麽耽誤到現在。”

燕帝耐心聽餘舒說完她的身世,心頭頓時勾起一絲異樣。眼前晃過那麽個人影兒,當時隻覺得她生得溫柔順眼,現下知道了她是柔中帶剛的女子,愈發惦記上了。她至今沒有嫁人,這裏頭會不會有他一點緣故呢?

“叫什麽名兒呢?”他冷不丁問道。

“司徒晴嵐。”餘舒眼裏藏著笑,非得湊近了才能看出來。

燕帝默默念了一回,晴嵐,這個名兒倒配得上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