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據琮玉說,六界中僅蘇墨一個畫顏師,主要還是由於他丹青筆法尤為一絕。

事業上的失敗總能使人在消頹的同時找到新的生活樂趣。百年前,蘇墨雖然在天庭吃了敗仗,回到重蓮宮卻過起了閑雲野鶴般的生活,每日彈琴飲酒,論詩作畫。

不知怎的,忽然就萌生了這麽個念頭,為六界中各種人、妖、神、鬼畫顏。

據傳言講,但凡他筆下經手的容顏,姿容各異形態不一,有清淡有豔麗有英俊也有醜陋,全憑主顧意見。包括男女老少及人妖各個階段,而且畫出來的皮絕對是貨真價實,不腿色不縮水,還經久耐用絕不起皺。

當然,人家蘇墨不是無償為大眾服務的,每個人去時都會接受不同的條件。

有時候也會所取一些東西,甚至是修為。

作為一隻生長在貧瘠土地上的妖,朝顏認為,修為這種東西對妖,尤其是她這種一沒身份二沒地位三沒背景的小妖來說是極為珍貴的,恐怕是不會有人把自己的修為甘心送與他人的,這應該是一個正常人的思維。

實際上,最初的時候確如朝顏所想,大眾的思維都是很正常的,可是,當第一個要臉終於要命的女妖頂著一張花容月貌從重蓮宮嫋嫋婷婷走出來時,大眾的眼睛亮瞎了。

於是乎,在第一隻女妖的帶領下,緊接著就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此後重蓮宮香火鼎盛經久不衰,逐漸開始成為六界日接待人數和美女產量最高的所在之一。

琮玉說完這些,問朝顏可有什麽感想,朝顏思考了片刻,道:“我覺得,這充分說明了人不可貌相的社會現實,也進一步證明了人家蘇墨很有生意頭腦,懂得什麽才是當今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內心最渴望的。”

琮玉聽完,沉默了一會兒,說了句:“看來你的思維很不一般。”

朝顏頗愉快的回道:“哪裏哪裏,琮玉兄過獎了。”

……

歲月荏苒。

流年似水,點點滴滴,不覺多年過去。

當化為人形的朝顏提出要換一副皮囊時,琮玉驚訝的將麵前的小姑娘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神經病。

朝顏毫不吝嗇的白了他一眼,“喂,你到底告不告訴我重蓮宮怎麽去?”

琮玉看著她水靈靈的眸子,沉聲道:“你現在這張皮相甚好,為什麽還要換掉?”

紅衣少女沒再說話。

琮玉歎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張年代久遠的發黃的羊皮卷遞給她:“重蓮宮是妖界重地,我不好接近,你若一定要去,萬事小心,”他深深看他一眼,“去重蓮宮的地圖,拿好。”

朝顏頓時如獲至寶,眉開眼笑道:“琮玉哥哥,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琮玉扶了扶額角的汗,輕輕道:“其實你不必謝我……”

“什麽?”朝顏沒聽清。

“沒、沒什麽……”琮玉幹笑。

一隻烏鴉“嘎”地叫了一聲,從他們頭頂飛過。

朝顏滿臉黑線。

琮玉麵色恢複正常,眨了眨桃花眼,道:“作為感謝,你難道不準備告訴我為什麽要去找蘇墨畫顏麽?”

朝顏歪了歪頭,良久,迎著朝陽,目光遙

望西方某處,輕輕道:“其實,我是為了報恩。”

下麵就是又俗套又狗血的情節……

她也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了,其實她連自己什麽時候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都不知道,她甚至還沒有名字,甚至還隻是一棵桃樹,紮根在一片窮苦而病態的土地上。

那時候,她還沒有名字。

彼時她還未修成人形,卻已有了知覺,每天朝飲白露、夕眠蒼霞,看著太陽從東邊升起,再從西邊落下,隨日月輪轉吸取天地精華,偶爾也能聽到小黃鶯在自己胳膊上唱歌,也時常能借布穀鳥歇歇腳。

那日子,至今憶起,依舊一片恬淡美好。

然而,或許是上天安排吧,適逢人間大旱,滿目荒涼,哀鴻遍野,到處是痛苦的呻吟聲。她所紮根的那一方土壤早已幹裂得一滴水也擠不出。

朝顏用盡力氣,試了又試,徒勞無功。

最後她放棄了。

對於植物來說,沒有水就沒有希望。如果她隻是一顆普通的桃樹或許還能多活些日子,但她是一隻尚在修煉的妖,水是最大的能量來源。

即使她已經有了一定修為,但她的本質畢竟還是一棵樹。

朝顏想,大概是沒希望了。

其實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她很樂觀,從前長輩們曾指責她的涼薄,她想,她隻是看得通透。

畢竟已經完完整整活了幾十年,這十年來她很充實很愉快。她這樣對自己說。

朝顏還記得,在她還是一株矮小的幼苗時,曾聽一棵老槐樹頗語重心長地對她說: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孩子,你要走的路還很長。”

“那是指要活得很久麽?”

“不,”老槐樹慈祥地笑了,朝顏甚至能看到他笑時幹枯的老樹皮上有一層層很深的皺紋,隻有她們樹才能看到的皺紋,“活得久,並不是生命存在的真正意義。這些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明白。當你找到一個人能使你感受到自己存在於天地間的價值,到那時候,你就明白了。”老槐樹笑得有些深,她有些看不透。

朝顏當年不明白,現在依舊不明白。

“那麽,我什麽時候才能遇到那個能使我感受到自己價值的人呢?”

老槐樹這次卻沒有再回答,笑的越發深了,朝顏徹底看不透了。

老槐樹沒想到的是,這卻間接造成了朝顏日後幾十年間的困擾。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以為,這個困擾將困擾她一生。

直到遇見那個人。

有人說,相遇即是緣,她也不知道她遇見他,究竟是緣分,還是宿命。

她掙紮在烈日下,每一刻都在忍受著焦渴的煎熬,天空中那顆沒有同情心的火球繼續向外源源不斷放射著刺目的日光,那足以將她的生命一點點銷蝕殆盡,她仿佛能看到火球在向她獰笑。

她知道,它想要看到她死亡枯萎的模樣。

如果他沒有出現的話。

那個著青衫的書生從遠方古道上漫步而來,磊磊青衫上雖沾染了些許風塵,但他步履從容,目光堅定,沒有絲毫狼狽模樣。

朝顏初見他時,隻是覺得,這男子雖不算好看,但眉目極為清晰,軒軒韶舉,看去神清氣爽,氣質見

更是有一種平常人所不及的俊逸從容,眉眼間似有千山萬水,像是曆經了滄桑萬年。

“你一定渴了吧?”書生微笑著問她。

小桃樹愣了愣,她隻是覺得,望著自己這雙眼裏溢滿的是她從未見過的平淡溫暖,眼神是她所看不透的明智與深邃,那笑容也是她難忘的柔和明亮。

見她沒有反應,書生和善的伸出手來,在樹幹上輕輕摩挲著,動作輕柔而緩慢,像是怕弄疼她。

小桃樹本來想將他推開,可是,當那隻骨節勻稱的手輕輕觸碰到她身上時,那帶著淡淡溫柔卻又涼薄的溫度使他心底某處忽然湧起一絲無法形容的感覺。

那感覺,竟似曾相識,熟悉而溫柔。

然而,她的記憶裏沒有這樣一隻手,也沒有過那樣明亮而幹淨的笑容。

“怎麽不說話?”書生抬眼,唇角微微向上揚起。

天很藍,雲很淡,陽光也很和煦。

那散在風裏的聲音是那樣柔和而好聽,他說話的時候,一切仿佛都靜悄悄的,好像都在聆聽他的聲音。

她心裏忽然變得酸酸的,她也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靜默良久後,她終於開始抽噎著發出聲音。

不知名的無色**順著樹冠滴落下來,濕潤了她腳下土壤。

早在懵懂的時候,她就聽路過的人說過,在凡人的世界裏,那種表現被稱作“哭泣”,那種**叫“眼淚”。

可是,她是妖啊,什麽時候竟有了眼淚?而且,莫名奇妙的,在一個凡人麵前。

書生看到那滴被換做眼淚的**,似乎怔了怔,片刻後化開一絲輕笑,抬頭道:“原來你也會哭麽?我隻當妖是沒有眼淚的。”

他從隨身的包袱中拿出一隻器皿,將裏麵的水灑向她周身的土地,那感覺清涼而滋潤,小桃樹感到很舒適。

書生做完這些,望著她微笑道:“小桃樹,你有名字麽?如果有,告訴我吧。我叫陸子昂。”

陸子昂。她在心中反複咀嚼這三個字,果然,他連名字都這樣平凡。

卻也和他的人一樣,溫暖而親切。

“我沒有名字。”良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

一棵桃樹,哪裏來的名字?

她心中沒由來一陣失落,開始痛恨自己為什麽不是哪怕一個普通的姑娘,那樣,就可以和他說話了。

她第一次如此迫切的渴望自己能變成一個人,有言可訴,有淚可流。

那個名叫陸子昂的書生聽後也沒有失望,隻垂睫默然片刻,不一會兒又抬頭,目光深邃而明亮,像是幽深看不到邊際的夜空,隻見他看著某個不知名的遠方,輕輕道:“逝者如流水兮還朝,緣兮於陌上見紅顏……”他忽然頓住,回首淺笑道:“不如就叫朝顏吧。”

“朝顏……”小桃樹輕輕念著自己的名字,隻覺風雅而又有詩意,她歡喜得不得了,“我記住了!謝謝你給我的名字!”

陸子昂靜靜微笑,風輕輕拂動他身上長衫,淡青色的衣袂飄飛,為那抹笑容憑添了幾分蕭索。

他一定不知道。

“陸子昂,是你賜予我眼淚、給予我姓名,從此我的眼淚就隻為你而流。”曾經有一個小妖,這樣平凡的想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