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概覽篇_鄧實:古學複興論

鄧實:古學複興論

鄧實(1877—1951),字秋枚,原籍廣東順德,生於上海高昌鄉。1902年在上海創辦並主編《政藝通報》,1905年主持成立國學保存會,並任《國粹學報》主編。以“發明國學,保存國粹”為宗旨,積極宣傳複興古學,大力提倡保存國學。他還大規模地從事古籍的校勘整理工作,先後編輯過《國粹叢書》、《國粹叢編》、《神州國光集》、《國學教科書》、《國學講義》、《美術叢書》等。

故吾人今日對於祖國之責任,惟當研求古學,刷垢磨光,鉤玄提要,以發見種種之新事理,而大增吾神州古代文學之聲價,是則吾學者之光也。

鄧子曰:十五世紀,為歐洲古學複興之世,而二十世紀,則為亞洲古學複興之世。夫周秦諸子,則猶之希臘七賢也。土耳其毀滅羅馬圖籍,猶之贏秦氏之焚書也。舊宗教之束縛,貴族封建之壓製,猶之漢武之罷黜百家也。嗚呼!西學入華,宿儒瞠目,而考其實際,多與諸子相符。於是而周秦學派遂興,吹秦灰之已死,揚祖國之耿光,亞洲古學複興,非其時邪?考吾國當周秦之際,實為學術極盛之時代,百家諸子,爭以其術自鳴。如墨荀之名學,管商之法學,老莊之神學,計然白圭之計學,扁鵲之醫學,孫吳之兵學,皆卓然自成一家言,可與西土哲儒並駕齊驅者也。夫周秦諸子之出世,適當希臘學派興盛之時(希臘學者如蘇格拉底、柏拉圖、芝諾、亞裏士多德,皆生周末元考安顯之間)。繩繩星球,一東一西,後先相映,如銅山崩而洛鍾應,斯亦奇矣。然吾即《荀子》之《非十二子篇》觀之,則周末諸子之學,其與希臘諸賢,且若合符節。是故它囂魏牟之縱情性、安恣睢,即希臘伊壁鳩魯之樂生學派也。陳仲史鰌之忍情性、綦谿利跂,即希臘安得臣之倡什匿克學派也(什匿克派以絕欲遺世,克己勵行為歸)。墨翟宋鈃之上功用、大險約而慢差等,即希臘芝諾之倡斯多噶學派也(斯多噶學派尚任果,重犯難,而設然諾)。惠施鄧析之好治怪說,玩琦辭,即希臘古初之有詭辯學派,其後亞理士多德以成其名學也。

我周末諸子,本其所得,各自為學,波譎而雲詭,不可謂非吾國學術史一代之光矣。學之衰也,其自漢武之罷黜百家乎。夫漢武用董仲舒之言,尊儒術而表章

六經,則亦已矣。諸子之學,其為神州之所舊有者,聽其自存自滅可也,奈何而竟用專製之術,盡絕其道乎?此君子所以不恨於秦火之焚燒,不恨於鹹陽之一炬,而獨痛恨於天人三策之所陳為無道也。自是以後,諸子之學,遂絕於中國。義疏於隋唐,性理於宋元,帖括於明代,學術之途,愈趨愈狹,學說之傳,日遠日微。試一按其當時國籍,考之傳記,欲求古先哲賢之片影,而亡有一存者,蓋古學之亡久矣。雖然,學以立國,無學則何以一日國於天地。於是本國無學,則勢不能不求諸外國。而外學之來,有其漸矣。考西學之人中國,自明季始(按摩西古教之來華在前漢時,景教之入中國在唐時,為時甚遠,然所傳者為宗教之經文,不足以官學術)。利瑪竇諸人,接踵東來,著書譯經,布教之外,旁及曆數象器之學。而愛約瑟即以其法理醫文四科之學說,傳之中土。而士大夫多習其學(如徐光啟、張爾岐、黃宗羲皆深信西學)。至於國初,且用湯若望、南懷仁輩,為之定曆明時。而宣城梅文鼎之算學,大興劉獻廷之字學、地文學,江都孫蘭之地理學,皆於西土之學有淵源。至若江永、戴震之徒,則非但涉獵其曆數之學,且研究其心性,而於彼教中之大義真理,默契冥會,時竊取之,以張漢學之幟,而與宋儒敵,今其所著之書可按也(如《孟子字義疏證》中,時有天主教之言)。至海寧李善蘭出,始集西學之大成,然其麵目一變。何者?李氏之前,所習皆偏於曆數心性,而李氏則專注重於工藝曆史。觀製造局之譯書,可以見李氏宗主之所在矣。李氏而後,譯學日新,時局大變,於是言西學者,又舍工藝而言政法,而西方之學術,於是大輸於中華。雖然,外學日進,而本國舊有之古學亦漸興。乾嘉以還,學者稍稍治諸子之書,如鎮洋畢氏之校《墨子》、《呂氏春秋》,陽湖孫氏之校《孫子》、《吳子》、《司馬法》、《屍子》,江都汪氏之序《墨子》、序賈誼《新書》、撰荀卿子《通論》、《年表》。雖僅掇拾叢殘,讎正訛偽,然先秦之書,賴此可讀。道鹹至今,學者之愛讀諸子,尊崇諸子,不謀而合,學風所轉,各改其舊日歧視之觀。其解釋諸子之書,亦日多一日,或甄明詁故,或論斷得失,或發揮新理,如孫氏之《墨子閑詁》,俞氏之《諸子平議》,劉氏之《周末學術史》其著也。

夫以諸子之學,而與西來之學,其相因緣而並興者,是蓋有故焉。一則諸子之書,其所含之義理,於西人心理、倫理、名學、社會、曆史、政法,一切聲光化電之學,無所不包,任舉其一端,而皆有冥合之處,互觀參考,而所得良多。故治西學者,無不兼治諸子之學。一則我國自漢以來,以儒教定一尊,傳之千餘年,一旦而一新種族挾一新宗教以入吾國,其始未嚐不大怪之,及久而察其所奉之教,行之其國,未嚐不治,且其治或大過於吾國,於是而恍然於儒教之外複有他教,六經之外複有諸子,而一尊之說破矣。此孔老墨優劣之比較,孟荀優劣之比較,及其他九流優劣之比較,紛然並起,而近人且有訂孔之篇,排孔之論也。嗚呼!學術至大,豈出一途,古學雖微,實吾國粹。孔子之學,其為吾舊社會所信仰者,固當發揮而光大之;諸子之學,湮歿既千餘年,其有新理實用者,亦當勤求而搜討之。夫自國之人,無不愛其自國之學。孔子之學固國學,而諸子之學亦國學也。同一神州之舊學,乃保其一而遺其一,可乎?

吾聞地球文明之祖國有三,而吾國居其一(其二曰印度、曰希臘)。近日歐洲學者,謂二十世紀所當求之古學有二:一印度學,而一支那學。以謂此東洋之二古學,其於近世紀,必有大發明,以影響於全球學界者。故法屬之阿爾日至有東方博學會之設,以講求東方古今政教、俗尚、語言、文字。則外人之所以勤求吾學者,何其至也。夫經歐美之藏書樓,無不廣貯漢文之典冊;入東瀛之書肆,則研究周秦諸子之書,觸目而有。乃他人之寶貴吾學如是,而吾乃等之瓦鼎康匏,任其沉埋於塵埃糞土之中,視若無睹。家有至寶,而遺於路人,豈不惜哉!

故吾人今日對於祖國之責任,惟當研求古學,刷垢磨光,鉤玄提要,以發見種種之新事理,而大增吾神州古代文學之聲價,是則吾學者之光也。學者乎!夢夢我思之,泰山之麓,河洛之濱,大江以南,五嶺以北,如有一二書生,好學信古,抱殘守缺,傷小雅之盡廢,哀風雨於雞鳴,以保我祖宗舊有之聲明文物,而複我三千年史氏之光榮者乎。則安見歐洲古學複興於十五世紀,而亞洲古學不複興於二十世紀也。嗚呼,是則所謂古學之複興者矣。

(《國粹學報》1905年第9期,有刪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