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番外二 解藥……尹羽視角

周圍彌漫著一股焦土的氣息,熟悉又陌生。

潛意識裏在抗拒,但內心深處你知道,這並非選擇,不是一個饅頭一個花卷擺在你麵前,看你喜歡什麽樣的口味;也不是尹鑫和尹成站在麵前,要你從中選出一個優秀的繼承人一樣。

選擇歸根到底,不管有多艱難,多不甘願,到最後,總歸是留有一條後路的。

但這裏不同,或者說,現在我正在走的這條路完全不是選擇,上一次多多少少有運氣的成分在裏麵,就像被按下了暫停鍵,讓我得以有時間回去道別,但如今……

我行走在焦土之上,內心一片平靜。

我知道,這就是我要走的路,我,注定,要走的路。

這一次,再沒有退路。

麻木的隨著人流向前,無聊之餘,我竟開始打量起周圍的人。

無疑,他們於我都是陌生的,這些人,這些遊魂,在世的時候,熙熙攘攘的大街,人來人往的節日,或是某條安靜小巷的盡頭,我與這些人有過擦肩而過的瞬間,隻是下一秒,我們終歸隻是陌生人。

我混在人群中,一步一步向前,每走一步,腦海中一幕幕浮現我這一生,從青蔥的少年走向混沌的老年,從遙遠的故裏跨過千重山萬重水走向陌生的國度。

生命該要像打在黑暗中的光線,向直線前進,才不至於迷失方向。

當我從開在世界邊緣的一道門前,繞了一大圈再回來,回到最初的起點,下意識的伸出手去,身側早已空無一人。

“尹先生……”我目不斜視的朝前進,腦子裏不斷響起一個聲音。

一瞬間我差點以為是上一次我來這裏,走在這條路上時,曾聽見過的那個聲音。

但很快,我知道不是,仔細聽的話,聲線的確是一模一樣,帶著清冷的潮濕氣息,低低的哭腔,還有某種無法言喻的悲傷,但這一次,她喚我“尹先生。”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她從不這樣叫我,我的名字在她嘴裏隻濃縮成簡潔的兩個音節,落在空氣中的時候,即使是身處冰冷的地獄,也能從中感受到無比溫暖的柔情。

“小羽……”我想象著這樣的呼喚,從記憶深處將這道聲線重新翻出,猶如自虐般一遍一遍聆聽,心中驀地升起一個聲音來回應。

腳步漸漸平靜下來。

“小羽……”一步:“嗯!”

仿佛踩著某種節奏,從內心深處湧起一股雀躍,仿佛前方有人在等我,而我在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

“小羽……”兩步:“嗯,我在。”

我想到故鄉,我遙遠而陌生的家,江南的煙雨總是淅淅瀝瀝總也不停歇,我想念那場雨,想念那一汪碧潭,想念那隻冰冷的鐲子,更想念那個清冷的身影。

“小羽……”三步:“在呢,我在聽哦。”

所以。

我給自己造就了一座王國,把所有的曾經,所有的回憶,所有的傷痛統統掩埋起來,丟在裏麵,無人知曉,無人尋覓,隻在偶爾失眠的夜晚,或是生命的盡頭,回去看一眼,手掌拂過那些斑駁的城牆,就如觸到了一直以來不忍觸碰的記憶。

走著走著,我竟開始覺得腳下輕鬆了許多,我並不是在一條黑暗陰森的路途上,我是在赴一場約,在路的前方,有等待著我的愛人。

誇過最後一步,我心裏那個聲音陡然變換了腔調,依然是清冷的聲線,但抹上了一絲潮濕,仿佛我別墅外清晨時分清爽的山間氣息。

那個聲音說:“尹先生,我祖母,三年前,就過世了。”

嘖……

原來如此。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啊,原來我已經這麽老了啊,原來,我們之間隔著的,早已不是一程山一程水,原來,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後輩,她背負著你的聲音,跨越大洋,來到我身邊,來與我進行一場鄭重的告別。

原來,你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三年,三年。

我們之間,始終隔著人間的三年。

內心酸澀的要命,但對於這個結局,並無過多意外,直到最後一刻,我的眼前,如霧氣消散般,才漸漸明晰起來,我看到她的眉眼,她的身姿,她微

微上揚的唇角,她在對我笑,笑容如記憶中的溫和安靜。

從她指尖傳來的溫度,一瞬間灼傷了我。

想到這裏,我不由加快了腳步,如她所說,這個聲音的主人已經離去,我有預感,她會在前方等我,而我,已不再忍心讓她等待。

她在那裏,已經等的太久太久了。

心裏泛過一絲苦澀,還有隱隱的期待。

等到重新立於那女子麵前,我才稍稍定下心神,我靜靜的看著她,看到是我,她一愣,卻也沒太過意外的表情,也不急著舀湯給我,而是將湯勺端在手裏,清亮的眸子把我從頭至尾掃一遍,嘴角上揚,顯而易見的,一絲名為“嘲諷”的情緒從其中泄露出來,而我亦不打算拒絕,隻穩穩當當的接過。

“傻子”,這是上次我走到這裏時,這個女子對我評價。

她哪裏知道,我實在害怕有人比我還傻。

“如何?”她看向我,意有所指。

我笑:“意料之中的結局。”稍一停頓,又補上一句:“所以,很好。”

我並未說謊,對於這樣的結局,我已是感激不盡。

我思念一個人,就一直思念到生命盡頭,我甚至聽到了我一直心心念念的聲音,嗬,還有比這個更圓滿的結局嗎?

“世事輪回,自有定數,這是命,你不該強求,不該罔顧,若不是你執意逃脫,現在也許也能離你所想的那個人更近一步了罷!”

我都開始懷疑這女子的職責究竟是何,我一直以為她是舀湯人,渡人過這座奈何橋,同時留下他們的記憶。但此時,包括上次,她在我麵前說一大堆,有些我能聽懂,有些不能,總之,給我的感覺,她的使命更像是,舀上一碗上好的甘泉,奉到一位初來者麵前,揭露他的愚蠢,取笑他們的記憶,再換下一位。

我笑,不置可否,尹羽,信命,但,從不認命。

我將目光投向腳下的忘川河,似有一層霧氣籠罩其上,河麵一片模糊,但隱隱能辨出起起伏伏的影子,一開始,我以為那些是浮萍或是礁石,現在知道了,那些不過是一些可憐的執念,帶有執念的人,飲不下孟婆湯,過不了奈何橋,唯有下到忘川河,全身浸泡在河中,隻留一雙眼眸看著橋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就這樣日複一日。

“如果這次,你還是不願飲湯,你可以選擇和他們一樣,下到河裏。屆時也許你會看見你的朋友從橋上走過,再久一點,也許還會看見你的後輩,但惟獨不會見到你想見的那個人。”

女子察覺到我徘徊的視線,淡淡開口,聽在我耳裏,如一陣風清淺拂過,回過神來時,才發覺,刻骨寒冷。

我承認,第一次知道這條河的時候,就對其產生了相當大的好奇,尤其是對河中的人,我無法得知,為什麽有人願意將自己處於見不到盡頭的絕望孤寂之中,隻為了所謂的“執念”。

也許,這條河,有什麽在吸引著他們。

女子繼續說道:“如果真的放不下,就唯有放任自己被淹沒,望著執著的對象從頭頂一一走過去,但對方不見得會多看他們一眼,甚至隻會當那是飄在河麵的浮萍,你打算加入他們?”

我盯著女子的指尖:“加入不加入,結果又如何?”

她聳聳肩:“浸泡在河裏一千年,你就可以把你的記憶帶走。”

的確是相當大的誘惑,我了然的笑。

女子似乎也受到感染,卻不知我為何笑,呆了一會,彎腰舀起一碗湯,端端正正的遞到我麵前:“或者,你可以現在就讓它走。”

我從河中收回目光,看向麵前的一碗湯,上一次,我在這裏,接連弄翻了兩碗湯,因為我聽到有人在叫我,我知道有人在擔心我,在喚我回去,我的心順應了這個聲音,將甘甜的救贖拋在身後,馬不停蹄,隻為離那個聲音更近一點。

而現在,第三碗湯穩穩的卡在我手心,我低下頭,從清澈的湯水中,看到自己滄桑的麵容,隻是那麵容上,竟還噙著絲絲笑意,這笑意,終究使我看上去沒有那麽老。

不知,再見麵的時候,你還能否認出這樣的我?

我想舉起另一隻手捧住碗,但很快發現,有什麽阻礙了我

。定神一看,才發覺是兩枚碎玉靜靜躺在掌心。

更正,應該是兩半,它們本來是完整的一枚。

這就是,我潑翻兩碗湯忤逆命運的收獲。

細細端詳著它們,一如記憶中的溫潤,連觸感也是依舊的晶瑩滑膩。

眼前浮現出一張被露水弄濕的臉。

那一天,是清晨,天邊隻露出一絲白,太陽尚未升起,我們便匆匆告別。

告別,是為了日後的相見。

我如此堅信著。

手一抖,差點弄翻碗,那女子一蹙眉,大概以為我又要忤逆她的好意。

後悔嗎?我對自己說,如果那個時候不離開,即便是死,也留在她身邊。

如果我沒有出現在她的陽台下,沒有伸出雙臂,沒有接住她,沒有給她希望。

如果我沒有跳入那汪碧池,沒有為她撿起這隻玉鐲。

如果如果……

如果,我沒有遇見她。

女子沉沉的看著我,大概是想不通,到這裏還有什麽好笑的事情,能夠讓我如此開懷。

但我是真的開心啊。

因為我不後悔。

不管一模一樣的組成因子,再次聚合,攤在我和她的麵前幾千幾百次,最終我們所作出的選擇,都隻會有一個。

我還是要遇見她,還是要待她走,還是要拚勁全力把她帶到我的世界裏來。

這世上為什麽就有這樣的情感,能讓欣慰和責備,悲傷和快樂,同時並存;不管它有多矛盾,不管它可能丟出的反駁,有多大聲。

因為我愛她。

冷冽的甘甜劃過喉嚨,鼻尖抵著碗沿,眼前的世界隻餘下一片空白。

我猜那女子一定在驚訝,她自以為向我拋出了一個具有巨大誘惑的橄欖枝,她以為我接連打翻她兩碗湯,隻是因為放不下,她以為我過於執著於自己的記憶,為了保護它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她以為我的記憶大概是最珍貴,是死也不能出讓的東西。

但是我沒有必要向她解釋,她也未必真的會明白。

我的執念隻緣於對未來的執著。

對我們重逢的執著。

隻有一個人的回憶,守到天荒地老,也隻是一副殘破的風景照片罷,既不能時光倒流,帶你回到那片風景裏,也不能帶你走出去,去尋找到新的風景。

而我。

我知道,我執著的那個人,並不在這裏,不在橋上,也不在橋下,更加不在河裏。

她已經離開,她是勇敢的,她隻堅強的,無論有沒有我在身邊,她都好好的過完了她這一生,她培育出了優秀的後輩,那個人有著和她一樣堅毅的眼眸,一樣溫柔的聲線,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始終在我身邊陪伴著我。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幸運的,因為我的的確確,與她共度了我的餘生。

這是她的願,也必然是她的願。

她帶來了我們的信物。

“茫茫人海,憑此相認。”

這一世,下一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

縱然沒有記憶,縱然我們彼此忘卻一切,也不代表,我尋不到她。

下一世,長著呢,足夠我們,重新開始。

我們要,重新建築,屬於我們,新的回憶。

仰頭將最後一滴湯水灌入喉間,我將碗遞給那女子。

依稀記得,那女子說過,作為打翻她兩碗湯的懲罰,我會收到十殿極限之苦。

嗬,她是個騙徒,根本沒什麽極限,這座橋可不就是第十一殿。

思念,是最停止不了的刑罰。

我捏緊手心的碎玉,從她身邊緩緩走過。

走過那座,奈何橋。

腳步漸漸輕飄起來,仿佛走在一道水中,腳下是涼涼的虛無之感。

什麽也不記得了,隻這涼涼的觸感,莫名依賴。

我想,我是要陷於某股不知名的水流中了。

但,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當水流帶你沉陷,當你要堅持不住而崩潰或者放棄的時候,記住我就在某個地方,為了你而奮鬥,為了我們而奮鬥,而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的生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