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再見
沈茗從來沒有覺得這條路如此長。
往日來慢慢悠悠的蹬著腳踏車半個小時就能走完的山路，在今天，怎麽騎了這麽久，還是不見目的地。
沈茗腦海裏閃過一絲不安，早知道這樣，就聽從尹宏的建議留在別墅內了，那樣的話，自己這個時候早就到他身邊了，也不至於現在火急火燎的……
突然想到此時此刻那個人是怎樣的狀態，心裏就像燃氣了一團火，燒的心都痛了。
拋開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腳下用力蹬著踏板，眼前略過的一片片青蔥，此時都沒有心情去觀賞，隻想著快一點，再快一點……
終於，別墅的大門模模糊糊出現在視線內，門前零零停著幾輛車，仿佛有人早已到了。
除此之外，門前別無他物。
尹宏沒有在門前等她。
沈茗心裏咯噔一下，往日來，每次來別墅，即使是後來對這裏的房間走道都已經很熟悉了，但每天到這裏的時候，依然能看到尹宏的身影。
這似乎成了他們之間的某種默契，但說實在的，每次隻要一看到尹宏在這裏等她，心裏就會安心許多，這說明尹羽的病情尚在控製之中，說明她走進房間就能看見清醒的尹羽。
但此時，尹宏不在這裏，那肯定就在尹羽的房裏，情況……到底糟糕到什麽地步了？
沈茗心亂如麻，也沒心思去想更多的，幾乎是跳下腳踏車，甚至沒來的及把它停住，任由車子歪歪斜斜的倒在一邊，車輪還在兀自轉動著。
她一路跑到門前，推開大門，就直直往裏走，這裏的路她來過多次，尹羽的房間就在二樓，樓梯在客廳的盡頭處，挨著廚房。
眼前閃過浮光片羽，尹羽虛弱的身體，幹枯的雙手，費力睜開的眼睛，對著她安靜的笑……
她怕極了，怕今天再走入他的房間，卻看到最不願看的。
其實，心裏早就有分別的意識，她來到這裏來做的，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奇跡，是沉澱在血液的什麽在挽留著尹羽。
是的，挽留，而非拯救。
正因為如此，她知道尹羽不可能完全清醒，不可能真正的留下來，他們，遲早還是會分別的。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夢境與現實間穿梭著，沈茗離去，便是他無力而又痛苦的現實；沈茗來到，則是他甜美溫馨的夢境。
有的時候，沈茗甚至覺得尹羽自己也明白這一切，沈茗帶來的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就像注射進身體的嗎啡，緩解他的苦痛，麻木他的身體，雖是極佳的鎮痛劑，但亦是摧毀神智的鷓毒。
隻是因著某種原因，尹羽欣然接受這一切，比起嗎啡帶來的後果，他更願意以此為代價無捕捉那份美好安寧的虛幻。
有時沈茗也會想，自己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呢，如果她沒有來這裏，如果她不出現，如果她的聲音沒有喚回尹羽，那尹羽正應該是行走在他應該行進的道路上，這一生是苦是痛，再多的遺憾再多的不甘都會隨著他的死亡而煙消雲散。
他可以早早得到解脫。
但因為有人在牽絆著他，有人不想讓他走，有人用聲音一再迷惑他，挽留他，使得他在世界依然在苦苦掙紮。
沈茗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裂開了。
一路跑上階梯，尹羽的房間在最裏端，因為那裏最安靜，窗戶正對著山林，有最好的風景。
不過是兩三步路的距離，沈茗此時卻覺得腳步沉重的幾乎抬不起來，越想快點過去，越是力不從心，近在咫尺的門怎麽也靠近不了。
最後，幾乎是用用拖的把腳步挪進那扇門，門沒有關嚴實，透了一條長長的縫隙，她看到已經有兩三個身影圍在尹羽病床前。
每個人都低著頭，俯著身子，神色急切又悲傷，他們正好擋住了沈茗的視線，站在門口，她看不清床上的尹羽，隻依稀辨的尹羽滄桑的手擱在潔白的被子上，被人用力緊握著。
沈茗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推開眼前這扇門。
“吱呀……”有人聽到開門聲，回過頭來看，鏡片下一雙眸子閃過一絲寒光。
是尹峰。
他站在床尾，與其他人不同，他並沒有靠近病床上的人，隻是直直站著，一臉平靜，仿佛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看到沈茗的那一刹，神色才起了一點波瀾。
沈茗沒有去管他，現在她的眼裏隻看得到一個人。
她看到那個人本就虛弱的臉上罩著氧氣罩，神色更加痛苦，眼皮下的眸子不時張開，又仿佛撐不住似的合上，一隻手被緊緊握在一個人的手掌中。
那是個年輕的男生，可能與自己差不多大，他沒有回身，一直保持俯身的姿勢在尹羽耳邊說著什麽，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急切和哀傷，眼眸始終低垂著，從沈茗這個角度看，似乎有潮濕的晶瑩之色馬上就要從眼眶裏掉落。
但緊緊握住老者的手卻始終不曾鬆開，而且越來越緊，似乎在期待某種回應。
沈茗看到，交握的手掌間露出一片清白之色，溫潤的弧度看在眼裏尤為刺痛。
她當然知道那是什麽，和她的出現一樣，那是一場久病不愈的夢。
尹宏看到她過來，什麽也沒說，無力的搖搖頭，眼中盡是痛心。
沈茗慢慢走過去，圍在床周圍的人在尹宏的示意下漸漸散去，站在一邊，靜靜的看著。
隻有那青年依然不放棄，握住尹羽的手始終不肯鬆開。
尹羽呼出沉重的呼
吸，在氧氣罩裏形成白白的一片霧氣，正在這時，他驀然張開了雙眼，迷離的神色在看到沈茗的那一瞬間登時清明起來，目光牢牢的定在她身上，怎麽也不舍的放開。
他有話要說。
沈茗看到他費力的抬起另一隻手，顫抖的指向沈茗的位置，在邀請她，亦是在請求她。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一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嚷嚷著什麽，他想把尹羽的手放下，想安撫他，但尹羽始終執著的看著沈茗。
一旁的心電儀上發出嘟嘟的急促聲，仿佛在預示著什麽，她聽到那青年帶著哭腔的聲音：“爺爺，不要這樣，你要什麽，我都去找給你。我都會給你……”
他在堅持著，即使到了這一步，依然在堅持著什麽。
那麽苦，那麽痛，身體早已殘破不堪，但腦子裏某種意識卻不讓他沉睡。
沈茗知道，他的不放棄，隻是因為有值得他堅持值得他等待的人。
想到這裏，她隻覺難過從心裏源源不斷湧出，幾乎瞬間淹沒了她。
她快步上前，抓住尹羽落在空中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手掌中。
尹羽費力對她牽出一個笑。
無悲無喜。
沈茗想說話，但她知道此時一開口就被眼淚堵住喉嚨，所以她慢慢的把尹羽另一隻手從青年手中抽出，那青年此時才看到她，隻是一愣，不想放手。
但沈茗卻堅持的撥開他的手，那麽用力，那麽堅決，仿佛，這雙手理應就是在她手掌之中。
尹羽攤開的掌心裏是半枚青玉。
那青色在陽光下仿佛一汪碧綠的湖水，隻看一眼，就會被吸引進去。
沈茗從口袋中掏出另外半枚玉，放於尹羽掌心。“噠”輕微的一聲，又合成一個圓。
時光倒流，它們穿越千山穿越萬水，越過漫漫重洋，越過重重時光，終於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沈茗合上尹羽的雙手，俯身將唇靠在他耳旁。
“尹先生，我祖母，在三年前，就過世了。”
隨著話語落下的，還有一滴滾燙的淚，濕濕的劃過耳際。
尹羽瞬間睜大了雙眼，不可思議的看著沈茗，掌心裏是熟悉的觸感。
他想起他們在那個清晨的山林間分別時那一句話：
“這是信物，茫茫人海，憑此相認。”
“這句話，當是買斷我下半輩子嗎？”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他沒有再執著，仿佛想起了什麽開心的事，又好像終於見到了那個想見的人，嘴角微微上揚，連眼裏都溢出了笑意。
一室陽光中，他慢慢合上了雙眼。
窗外合歡，燦若煙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