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同歸
已經明顯泛黃的黑白照片，背景是一棟三層的小洋樓，寬大的院子，植滿了一院子的花草，依稀可辨幾種，富貴竹、綠蘿、吊蘭，海棠、朱頂紅，玉蘭，金葉女貞、紅葉小檗、冬青，角落裏，一樹合歡開的正豔。
樹下的女孩，低眉垂目，長長的烏發柔順的披在肩上，手上捧著一朵掉落的合歡，潔白的花朵，在纖細的手心，綻放。
不遠處，一張石台，有三三兩兩的人群圍在一起，美麗的少女，英俊的少年，窈窕的身影，嬉笑的身姿。
日光明媚，時光正好。
仿佛這歡喜都透過這薄薄的紙張，穿過悠遠的時光，源源不斷的向外傳遞，老者接住照片的手微微顫抖，仿佛都承接不住這時光背後的情緒，他把照片稍稍放遠了，眯起眼睛，一寸一寸掃過，最後落到樹下的女孩身上，看了一會，又轉過頭，對著沈茗，細細端詳。
傍晚的陽光和煦，溫暖，透過明亮的窗戶輕輕柔柔的灑進來，籠罩在兩個人身上。
沈茗微笑，安靜的等著他開口。
許久，他像是終於從一場深沉的夢境裏醒過來一樣，帶著滿足的歎息：
“沒有，這裏麵的人，我都不認識，也許我認識過，但是，我也記不得了。”
“我很抱歉。”
沈茗接過他遞過來的照片，似有千斤重，她覺得很難過，不過這難過，並不是對自己此行的浪費而懊惱，隻是，現在在這裏，看著老人，有一種時光也不過如此的悲憫。
她剛想開口說謝謝。
“不過，我記得這幢房子，這房子，很熟悉，可能就是你說的，我以前做工的地方吧。”
他閉上眼，陷入回憶裏，吃力的搜索。
“這應該在X市吧，對，就是X市，我感覺我年輕時候很多的時間都是在那裏度過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麽漂亮的房子，嗬嗬，人老了，隻記得這些零零碎碎的了。”
沈茗隻是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她感覺自己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又隔著千山萬水。
不想放開。
“謝謝您。”
退出房間的時候，沈茗輕輕掩上房門，老人的精神狀態已不容許有太多清醒的時間，今天，已經是一種恩賜。
走到前麵大廳的時候，Reid正在和一隻黃毛大狗吵架，狗脖子上拴著鏈子，牢牢係在後麵的樹幹上，此時，正張牙舞爪的對著麵前的Reid狂吠。
Reid頂著金燦燦的黃毛，一汪碧海青天的眼眸裏，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囂張。
“來呀來呀，來咬我呀，你個狗仗人勢的家夥，叫你罵叫你罵，哼，真是見了鬼了，今天誰看我都不順眼，哼哼。”
沈茗站在門口，沒有進去，她就這樣靜靜的看著這一人一狗此起彼伏的叫囂，夕陽西下，遊人也三三兩兩散去，整座小鎮漸漸安靜下來，恍若時光倒流，一切退回成最原始的樣子。
許是叫的累了，Reid停下來，彎下腰喘氣，隻一撇眼，就看到沈茗似笑非笑站在不遠處好整以暇的看戲。
“啊啊啊，小茗，快來幫我，這隻旺財欺負人。”
“汪……汪……”看吧，惡人先告狀，那隻旺財也
生氣了。
“死狗，你再叫，信不信我把你宰了做火鍋，哼哼。”Reid調轉腦袋，對著旺財惡狠狠的。
“唔……”不知是怕了還是累了，那隻旺財耷拉下腦袋，後退幾步，縮回鏈條旁，直到，把自己團成一個小團。
沈茗隻覺好笑，走過去，徑直繞過Reid，停到旺財身邊，伸出手，摸摸它毛茸茸的腦袋。
“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嗯？”調笑的口氣，壓低了聲音，卻一字不落的落到Reid豎起的耳朵裏。
“啊啊啊，小茗，你怎麽這樣，你幹什麽幫著它，你你你……”
“嗚嗚……”旺財高興了，拚命把頭往沈茗手上湊。
起身，看到季風定定的立在門口，夕陽從他背後照進來，成一個深深的剪影。
“讓您見笑了，Reid是英國人，性格難免開放了點。”
不知是不是陽光的關係，沈茗覺得那樣嚴肅的季風臉上也多了許溫柔。
“無妨，這裏也好久沒這麽熱鬧了，要不要留下順便來吃個晚餐。”
沈茗還沒來得及拒絕，Reid已經搶先一步衝進房內：
“有東西吃啊，正好，我都快餓死了，都怪這條死狗，耗了我一下午的體力，我要吃的。”
沈茗歉意的笑：“打擾了。”
隻是家常的便飯，但對於已經以冰冷牛肉三明經養成一副英國胃的Reid來說，無異於大餐。
風卷殘雲一空。
沈茗隻吃了幾口：“季先生，您夫人不在這裏嗎？”
“她和我兒子都住在市裏，你知道，這裏有時太吵，有時又太過安靜，小孩馬上要考試，市裏的條件會好一點。”
“什麽啊，我覺得這裏很好啊，市中心都快擠死了。”Reid筷子倒是用的熟練，加起一大塊紅燒肉塞進嘴，嘟嘟囔囔的說。
“那季老先生……”沈茗猶疑。
季風放下碗，拿過水杯，有點無奈的，歎一口氣。
“父親老了，他說過，他就想在這個地方養老，不動彈了，就算是……也要在家。”
說罷，無力的搖搖頭：
“人老了，多少會更加固執一點。”
沈茗覺得無話可說，她覺得自己多少能明白一點季老先生的心情，看的太通透，到了生命的盡頭，對死亡，不再畏懼，隻是些許留戀。
對於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溫暖的留戀，雖然渺小，但足以支撐走過最後的時間。
突然想起了什麽，沈茗開口：
“季老先生似乎對這個小鎮很有感情，這裏是他的故鄉嗎？”
“不是，說實話，連我都不知道父親的故鄉在哪裏，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我們就在這裏，過著和這裏人一樣的生活，但有些東西，你知道，刻於血液中，沒有那麽容易拋棄的。”
“但是，父親，很少說他以前的事，我們，也不好多問，何況，到如今，這些，是與不是，也都沒什麽意義了。”
沈茗頷首：“那他來到這裏是……”
季風轉頭，想了會：
“逃難。”
“我也是猜的，你知道，那是一個戰亂的年代，人
們，總是千方百計尋找最後一點可以落腳的地方。”
沈茗點頭：“我明白。”
於是又無話，隻有Reid大快朵頤的聲響。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們離開季家，站在門口道別的時候，Reid已明顯的不耐，他不斷打著哈欠。
吃飽就犯困，哈。
“今天，多謝。”
“沒關係，我們家也很久沒有來過客人了，沈小姐，今天可有得到你要的信息？”
沈茗愕然，她一直以為季風對她的到訪目的沒有興趣的，隻是覺得有個故人來拜訪父親，多少對父親的病情有點安慰。
“是的。多謝您，也辛苦季老先生了。”
“那就好。”
坐落在深巷裏的宅子，夜幕一降，明黃的街燈亮起，隻照的到正下方一小塊一小塊青石板，季風整個人籠罩在暗暗的光影裏，看不真切，但那聲“那就好”，似安慰，也似解脫，說不出的輕鬆感。
直到很久以後，她從另外一個人嘴裏聽到這三個字，那時，她突然體會到了這夜幕下深深埋藏的情緒，不安、愧疚、還有，戀戀不舍。
“沈小姐，你下麵準備去哪裏？”
聽到這個問題，Reid也不催了，靜靜站在旁邊，等著回答。
“X市。”
季風微微點頭，沒有其他疑問，隻是叮囑：
“一路小心。”
回去的路上，沈茗和Reid都無話，隻有規律的腳步聲，在巷子裏回響。
Reid開了手機，調高亮度，充當手電，走在前麵。
沈茗隻看的到前方高高大大的身影。
印象中，他有這麽高嗎？
她記得的Reid頂著金燦燦的黃毛，睜著無辜的大眼，裏麵的藍仿佛要溢出來，又像一個巨大的漩渦，隨時會把人吸引進去。
但現在他在前麵，擋住黑暗，為她照亮前進的路。
沈茗覺得內心的口子又變大了，安靜的小巷，卻有呼嘯而過的風直往裏麵灌去，她覺得渾身冰冷。
她情不自禁的捂住胸口，右手小指一枚尾戒，在夜色下泛著清冷的銀光。
她想起很久遠的一句話：
“In-me-the-tiger-sniffes-the-rose。”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我想接近你。
她覺得眼睛酸脹的難受，有什麽急於洶湧而上，想宣泄。
一個趔趄，沈茗差點撲上前麵的身形。
“小茗，我……”
Reid匆匆回頭，滿臉焦急。
突然轉身的瞬間，Reid隻覺得頭上的街燈閃爍了一下，更是分明映出沈茗眼裏積蓄著，卻始終落不下來的晶瑩之色。
他愣在那裏，隻覺得內心一驚。
“怎麽了？”隻一瞬，沈茗抬頭，眼中已是一片波瀾不驚。
Reid嗡嗡的開口：
“我……迷路了。”
“哈？那我來吧，我還記得，你啊……”
語氣是如常的無奈和好笑。
仿佛剛剛那個轉身看見的沈茗隻是個幻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