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索菲婭七點鍾就過來幫我梳妝打扮了,用了好長時間才大功告成。用時太久了,以至於羅切斯特先生派人來問,為什麽這麽久還沒到。我想,可能是因為我拖延的時間太長,讓他心煩了吧。索菲婭剛把麵紗(到底還是用了我那塊淡色的普通方巾)用飾針別到我的頭發上,一切準備完畢,我便急匆匆地從她的手下走了出去。

“慢著!”她用法語喊道,“去看看鏡子中的你吧,你還一眼都沒看呢。”

於是,我從門邊轉過身,看到鏡子中有一個人穿著長袍,戴著麵紗,這個人一點兒都不像平常的我,就像是一位陌生人。“簡!”外麵的聲音又開始呼喚我了,我急忙下樓去。羅切斯特先生正在樓梯下麵等著我。

“磨磨蹭蹭的家夥,”他說,“我的耐心已經被磨光了,你怎麽能拖延這麽長時間?!”

他把我帶進餐室,急切地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稱讚我“像百合花一樣美麗,不僅使他引以為傲,也讓他大飽眼福”。之後,他告訴我隻給我十分鍾的時間吃早飯,並打了鈴。接著,他新近雇的一個仆人應召進來。

“約翰,馬車準備好了嗎?”

“好了,先生。”

“行李都拿下去了嗎?”

“仆人們現在正在搬行李,先生。”

“你現在去一趟教堂,看看沃德牧師和執事在不在,之後回來告訴我。”

讀者應該知道,教堂就在大門的旁邊,所以管家很快就回來了。

“沃德先生在法衣室裏,先生,他正忙著穿法衣呢。”

“馬車準備好了嗎?”

“正在給馬匹上套具。”

“我們去教堂的時候是不需要馬車的,但是我們回來的時候一定要準備妥當。所有的箱子和行李都要裝好、捆好,馬夫要坐在自己的駕駛位置上。”

“是,先生。”

“簡,你準備好了嗎?”

我站起身,沒有伴娘和伴郎,也沒有親友們的等待和引領。除了羅切斯特先生和我,再沒有別人了。我們經過大廳時,費爾法克斯太太站在那裏。我本想和她說句話,但是我的手好像被鐵鉗子夾住,使得我原本就跟不上的步伐後來變成急急忙忙地被推著向前。隻要看到羅切斯特先生的臉,我就知道不管什麽原因,哪怕再耽擱一秒鍾,他都忍受不住了。我不知道其他的新郎是不是看起來也像他一樣——那麽專注,那麽毅然決然,或者有誰也在那麽穩重的眉毛下露出如此火辣、炯炯的眼神。

我不知道那天的天氣是好是壞,順著車道往下走的時候,我沒有心思觀察一下天和地,我的整顆心和目光都集中在羅切斯特先生身上。我看到他那凶狠、專注的目光一直緊盯著前麵的物體不放,好像他在奮力抵抗著某種外力。

到達教堂邊門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看到我已經氣喘籲籲了。“我的愛,有那麽一點點殘酷,是嗎?”他問,“靠在我的身上歇一會兒吧,簡。”

現在,我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灰色的老教堂矗立在我們的麵前,教堂的頂端有一隻白嘴鴉在盤旋,遠處的天空被朝陽映得通紅。隱約中,我還記得綠色的墳墓,有兩個陌生的人影在低矮的小丘間徘徊,他們應該是在讀幾塊長滿青苔的墓碑上的碑文。這兩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他們一見到我們就轉到教堂的背後去了。我相信他們是要從側廊進去觀看婚禮儀式的。羅切斯特先生肯定沒有注意到他們兩個,他正熱切地看著我的臉。我想我當時的臉上一定沒有血色,我的額頭已經微微出了汗,兩頰和嘴唇已經冰涼了。不過我很快就回過神來,和他一起沿著小路走進門廊。

我們走進了肅靜、樸實的教堂,牧師已經身穿白色的法衣在低矮的聖壇前等候了,執事站在旁邊。一切都很安靜,除了那兩個影子在遠處的角落移動。我的猜測沒有錯,這兩個陌生人是在我們之前溜進來的,現在他們正在羅切斯特家族的墓穴旁邊,背對著我們的方向站著,隔著外麵的護欄檢視著年代久遠、汙跡斑駁的大理石墓碑。在那裏有一個下蹲的天使正守衛著內戰中在馬斯頓荒原陣亡的戴默爾·德·羅切斯特和他其妻子伊麗莎白的遺骸。

我們在聖壇的欄杆前麵站定。我聽見身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便向後看去,隻見陌生人中的一位——顯然是位紳士——正向聖壇走來。儀式開始了,牧師對婚姻的意義作了解釋,之後往前走了一步,對羅切斯特先生微微俯身,繼續說:

“我要求並告誡你們——因為在這最後的審判日,你們必須將自己內心所有的秘密都袒露無遺——現在你們要作出回答,如果在你們之中,有一位知道有什麽障礙不能使你們成為合法夫妻,那就供認吧,因為你們得知道,但凡沒有得到上帝認可的結合,都不是由上帝締結的婚姻,那麽這種婚姻就是非法的。”

按照慣例,他在此處作了停頓。然而這個停頓在什麽時候被打斷過?不會有,或者一百年才會出現那麽一次。所以,牧師根本沒有抬眼,依舊看著書。沉默了一會兒,他把手伸向羅切斯特先生,問:“你願意娶你麵前的這個女人為妻嗎?”然而話音未落,近處出現了一個很清晰的聲音,打斷了牧師的話:“婚禮不能繼續下去了,我宣布他們的結合存在障礙。”

牧師抬起頭看向那個說話的人,他默默地站在那裏,執事也一樣,隻有羅切斯特先生仿佛感受到有一顆地雷從腳下滾過,但很快便站穩了腳跟,頭也沒回,眼睛也沒抬,便說:“繼續下去。”

他的語氣低沉、沉重,全場一片寂靜。沃德先生立即說:“如果不對剛才的事情進行調查,證明它是真是假,我是無法繼續的。”

“婚禮終止吧。”我們背後的那個聲音繼續補充道,“我能夠證實剛才的言論,這樁婚事確實存在著不可解決的障礙。”

羅切斯特先生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倔強地站在原地,隻是他的手一直把我的手握得很緊。他的手是那麽厚實有力,並且炙熱!那個時候,他那寬闊的額頭是蒼白的、堅毅的,就像剛開采下來的大理石!他的眼神多麽明亮!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眼底的狂野!

沃德先生有些不知道該怎樣進行了。“是哪一種性質的障礙?”他問,“說不定可以解決——能夠解釋清楚呢?”

“幾乎沒有這個可能。”那人回答,“我說它是不可解決的障礙,並不是信口雌黃,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說話的人走到了前麵,倚在欄杆上。他繼續說下去,每個字都很清晰,表情鎮定、沉穩,但是音調不高:“他的障礙在於他的上一次婚姻——羅切斯特先生的妻子——她還活著。”

這幾個字觸動了我的每一根神經,雷電的打擊也不會如此震撼我的心。我的血液開始輕微地波動,這種感覺比我之前所受過的任何打擊都要強烈,它比火還烈,比冰還寒。但是,我堅持住了,沒有暈倒,我看著羅切斯特先生,讓他也看著我。但是他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表情,如同岩石一樣,他的雙眼冒出火光,堅如燧石。他沒有否定那個人的話,好像是在接受一切挑戰,沒有語言,沒有微笑,甚至也沒有將我看做一個有思想的人,隻是用胳膊緊緊摟住我,讓我貼近他。

“你是誰?”他問那個入侵者。

“我的名字叫布裏格斯,是倫敦××街的一名律師。”

“你要強行塞給我一個妻子嗎?”

“我要提醒你,你還有一個太太。先生,即便你自己不承認,法律也是會承認的。”

“那麽,請你替我描述一下她的情況——她的名字,她的父母,她的住處。”

“當然。”布裏格斯先生鎮定地從口袋裏取出一份文件,用很正式的嗓音宣讀著:“我斷言並證實,公

元××年十月二十日(十五年前的一個日子),英國××郡桑菲爾德府及××郡芬丁莊園的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與我的姐姐——也正是商人喬納斯·梅森及妻子安托萬內特的女兒伯莎·安托萬內特·梅森——在牙買加的西班牙鎮××教堂成婚。婚禮的記錄可見於教堂的登記簿——其中一份現在就在我的手中。理查德·梅森簽字。”

“即便這份文件是真的,也頂多證明我結過婚,但是不能證明你文件中所提到的我的妻子還活著。”

“三個月前她還活著。”律師反駁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有證人可以證明這一點。他的證詞,先生,你是無法反駁的。”

“那就去把他叫來,不然就滾出這裏。”

“我這就叫他出來——他就在這裏。梅森先生,請你到前麵來。”

羅切斯特先生一聽到“梅森”的名字就立刻咬緊牙關,與此同時還有一種難以控製的顫抖。站在他身邊的我自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憤怒與絕望。這個時候,原本躲在後麵的第二個陌生人走了出來,我看到牧師的肩膀後麵露出一張蒼白的麵孔——沒錯,這個人就是梅森。羅切斯特先生回過頭去,用憤怒的眼光直視著他。我常說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然而此時由於愁與怒,他的眼睛已經呈現出褐色了,哦,應該說是帶有血光。他的臉漲得通紅,橄欖色的臉頰和沒有血色的額頭,也由於怒火中燒,變得閃閃發亮。他掄起了胳膊——此時他完全可以痛打梅森一頓,把他打倒在地板上,無情地將他打到咽氣——但是梅森往後退了一步,低聲地叫道:“天哪!”一種冷傲的蔑視在羅切斯特先生的心中油然而生。就好像是蛀蟲讓植物枯萎一樣,他的怒火熄滅了,隻是冷冷地問了句:“你有什麽要說的?”

從梅森蒼白的唇齒間幾乎聽不到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真是見鬼,如果你連話都說不清楚,就滾到一邊去。我再問你一次,你有什麽要說的?”

“先生——先生——”牧師插話道,“請不要忘了,現在你所在的地方是一座神聖的教堂。”隨後他轉向梅森,輕聲地說,“先生,你是否知道這位先生的妻子還活著?”

“膽子大些,”律師慫恿著,“說出來。”

“她現在就住在桑菲爾德府。”梅森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四月份的時候我還見過她。我是她的弟弟。”

“在桑菲爾德府!”牧師失聲叫道,“不可能!我一直住在這個府邸附近,但是我從來沒聽說過桑菲爾德府有一個叫羅切斯特太太的人。”

我看到羅切斯特先生的嘴唇已經因獰笑扭曲了,他自言自語道:“不——上帝啊!我一直想方設法不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或者知道她是我的妻子。”他沉默了十分鍾,終於下定了決心,宣布道:“夠了,讓一切都作個了斷吧。索性我將所有的事情挑明,就像將上膛的子彈都射出去一樣。沃德先生,合上書,脫掉你的法衣吧。約翰·格林(他麵向執事),你也離開吧。今天沒有什麽婚禮了。”這個人照辦了。

羅切斯特先生用豁出去的心態繼續說道:“重婚是一個多麽卑鄙的詞語!我卻是一個想要重婚的人。命運阻止了我,或者說是上天製止了我——或許後麵的可能性大些。現在我比魔鬼差不了多少。正如剛才牧師所說,我必定會得到上帝最嚴厲的審判,甚至應該遭受不滅的火焰和不死的蟲子的折磨。先生們,我的計劃落空了。這位律師和他的委托人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結過婚,而且和我結婚的那個女人還活著!沃德先生,你說你在這裏生活了這麽久卻從來沒有聽到過羅切斯特太太這個人,但是,我想,你已經無數次聽到你的家人談論這裏看管著一個神秘的瘋子吧。我想肯定有人和你說過,這個人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也可能有人說是我拋棄的情婦。現在我就告訴你們,這個人就是我的妻子——就是在十五年前同我結婚的女人——她的名字是伯莎·梅森,就是這位敢作敢為人士的姐姐。現在,他正在用顫抖的四肢和蒼白的麵容,向你們證實他是一個多麽勇敢的男子漢。把你的勇氣拿出來,理查德!我不會打你,就像我從不打女人一樣。伯莎·梅森是個瘋子,她的整個家庭都是瘋子——三代都是白癡,都是瘋子!她的母親,是克裏奧爾人,是個酒鬼加瘋子!然而這一切,我都是在婚後才得知的,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對於他們家庭的秘密隻字不提。伯莎初看就是一個百般柔順的女子,這一點她遺傳自她的母親。我曾有過迷人的伴侶,她純潔、智慧、謙虛。你們可以想象到,我是一個多麽幸福的男人——我的經曆真是很豐富啊!不過我不再解釋什麽了,布裏格斯、沃德、梅森,我現在邀請你們去我的莊園,去慰問一下普爾太太照顧的病人,也就是我那個妻子!隻要看到她,你們就會知道我被他們騙得娶了一個怎樣的女人,之後你們再來評判我是不是有權撕毀那樁荒謬的婚姻,尋找符合人性的憐憫。”

“而這位姑娘,”他看著我,繼續說道,“沃德先生,對於這個令人厭惡的秘密,她並不比你們知道得多。她原以為這一切都是公正合法的,做夢都不曾想過會落入這樣一個卑劣的陷阱,要與一個已經擁有野獸般瘋妻的可憐男人締結婚姻!來吧,你們一起跟我來!”

他依舊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就這樣離開了教堂。其他的三位先生則跟在後麵。在大廳的前麵,馬車已經準備好,停靠在那邊。

“約翰,你先把馬送回馬房,”羅切斯特先生冷冷地說,“今天不需要它了。”

當我們進門時,費爾法克斯太太、阿德拉、索菲婭、莉婭都走上前來迎接我們。

“統統都向後轉。”主人喊道,“把你們的祝福收起來吧!誰需要它呢?我可不要!它已經晚了十五年!”

他繼續往前走,走上樓梯時,他還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一邊招呼先生們跟著他。他們緊跟其後。我們走上第一道樓梯,經過門廊,繼續上了三樓。羅切斯特先生用主人的鑰匙將那扇門打開,之後讓我們走進了鋪滿花地毯的房間,屋子裏有一張大床,還有一個裝飾著各種圖案的櫃子。

“你一定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梅森。”我們的向導說,“她就是在這裏咬傷你,並且用匕首刺了你。”

他撩起牆上的帷幔,露出了第二扇門,將門打開。在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裏,生著一堆火,火爐的外麵被一個又高又堅固的圍欄圍著。房間裏有一盞燈,掛在從天花板上垂下的鐵鏈子上。格雷斯·普爾俯身向著火,好像是在用鍋煮著什麽東西。房間的另一頭,是一個陰暗的角落,那邊有個影子在跑動。但那個影子是人還是動物,第一眼還真無法判斷。它四肢著地趴在那裏,又是抓又是叫,就像某種奇怪的野生動物。但是它穿著衣服,密密麻麻的黑發中露出些許白發,像馬鬃一樣將它的臉和頭都遮住了。

“早上好,普爾太太!”羅切斯特先生說,“你好嗎?你照管的人今天怎麽樣?”

“還好,先生,謝謝你。”格雷斯一邊回答,一邊小心翼翼地將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到爐旁的架子上,“有些急躁,但沒到狂暴的地步。”

但是接下來一陣凶惡的叫聲似乎揭穿了她隱瞞的情況,這條穿著衣服的野狗突然站起身,用兩條後腿站立了。

“哎呀,先生,她看見你了!”格雷斯嚷道,“你快別待在這裏了。”

“隻待一會兒,格雷斯。你得讓我待一會兒。”

“那麽當心點兒,先生!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得當心!”

那個瘋子咆哮著,將蓬亂的頭發從臉上撩開,用凶狠的目光看著來訪者。我清楚地記得那張發紫的臉和腫脹的五官。普爾太太走上前來。

“不要攔著我。”羅切斯特先生說著,把她推開

,“我想她現在手裏應該沒有刀吧?而且我作好防備了。”

“誰也不知道她手裏有什麽,先生。她那麽狡猾,常人無法識破她的詭計。”

“我們還是離開她吧。”梅森小聲地說。

“見鬼去吧!”這就是他姐夫給他的建議。

“小心!”格雷斯大喊一聲。三位先生不約而同地向後退,羅切斯特先生把我拉到了他的背後。那個瘋子撲了過來,惡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撕咬他的臉,他們扭打在一起。這個女人的身材高大壯實,幾乎和羅切斯特先生的身形無異。在廝打的過程中,那個瘋子顯露出男人般的力量,盡管羅切斯特先生的身體很健壯,但還是差點兒被掐死。他完全可以惡狠狠地一拳將她製伏,但他不願出手。最後他終於將她的胳膊按住了。格雷斯遞給他一根繩子,他將她的手反綁起來,又用身邊的一根繩子把她綁在椅子上。這一連串的動作是在野獸般的狂吼、反撲中進行的。待一切結束,羅切斯特先生轉向旁觀者,用刁鑽、刻毒但也有幾分淒涼的笑意看著他們。

“這就是我的妻子,”他說,“這就是我平生唯一嚐到的夫妻之間擁抱的滋味,這也是我閑暇時候的愛撫與安慰。然而這個才是我真正希望的(他將自己的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這名年輕的女子,站在地獄的門口時依舊那麽鎮定,如此平靜地看著一個魔鬼的遊戲。我要娶她,就是想在這道嗆人的菜後換換口味。沃德和布裏格斯,你們看看她們的不同吧!把這雙明淨的眼睛和那邊那兩個紅彤彤的眼珠比較一下吧,把這張臉跟那副鬼相、把這嬌小的身材與那個龐然大物比較一下吧,之後再來審判我。布道的牧師和護法的律師,請你們都記住,你們怎麽來審判我,將來就會受到怎樣的審判。現在,你們走吧,我要把我的寶貝藏起來了。”

我們都退了出去。羅切斯特先生留了一會兒,對格雷斯·普爾又交代了幾句。當我們下樓時,律師對我說:“你,小姐,事實證明你是無辜的,不會受到任何指責。我想你的叔叔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定會很開心的,如果梅森先生回到馬德拉時,他還健在。”

“我的叔叔!他怎麽樣?你認識他嗎?”

“梅森先生認識他,幾年來愛先生一直是他在豐沙爾的商號的老顧客。你的叔叔接到你的來信時,正巧梅森先生也在,他正在回牙買加的路上,當時正在馬德拉群島療養。你的叔叔向他提起了你即將與羅切斯特先生締結婚姻的事情,因為他知道梅森與他相熟。你可以想象,梅森先生得知這件事情後的驚訝與難過,於是向你的叔叔說出了真相。不過,很遺憾,你的叔叔現在臥病在床,考慮到他的疾病——癆病——以及嚴重的程度,他很可能好不起來了。所以他沒能親自趕到英國,把你從魔鬼的陷阱中解救出來,但是他懇求梅森先生立即采取措施,阻止這樁詐騙性質的婚姻。他還讓我幫忙,我動用了一切公文快信,還好,一切都不算太遲。我相信你也會有同感。如果不是我很確信,即便你現在跟著梅森先生一同回馬德拉群島,你的叔叔也已經過世了,我會建議你與他同行前往的。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我想你還是留在英國,等你接到他的信函或者其他什麽消息再動身也不遲。我們還有別的事情需要在這裏逗留嗎?”他問梅森先生。

“不,沒有了,我們馬上走吧。”後者有些急不可耐了。他們都沒有與主人告別,就匆匆走出了大廳。牧師逗留了一會兒,與那位高傲的教區居民交換了幾句勸導或是責備的話,盡了他的責任,也離開了。

這時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佇立在半掩的門邊。人去樓空,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鎖好了門,以免有人闖進來。之後,我便開始——不是哭泣,也不是悲傷,麵對眼前所發生的事情,我很鎮靜,隻是——機械地脫下了婚紗,換上昨天我本以為是最後一次穿上的呢袍。接著,我坐了下來,感覺到無法形容的疲憊。我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支撐著頭。在此之前,我隻是聽,隻是看,隻是被帶著行動——任由別人領著或拽著,跟上跟下——看著一件件事發生,一樁樁秘密被揭露。而現在,我開始思考了。

今天早上其實很平靜,除了與瘋子在一起的短暫時間,一切都很平靜。在教堂中也都沒有吵鬧和喧嘩,沒有暴怒和爭吵,沒有辯駁和挑釁,更沒有眼淚和哭泣,隻是用幾句平靜的話說出了對合法婚姻的質疑。羅切斯特先生用簡短的語言嚴厲地問了對方幾個問題,而對方隻是作了回答和解釋,並出示了證據。接著,羅切斯特先生公開承認了事實,又領著眾人看到活的證據。闖入者走了,一切也都過去了。

我像往常那樣待在我自己的房間裏——隻有我自己——沒有什麽變化。我沒有受到折磨、損傷或者殘害,然而昨天的簡·愛又在哪裏呢?她的生活在哪裏?她的未來在哪裏?

簡·愛,她原本是一個充滿期待和熱情的女人,差一點兒就做了新娘,而現在又變成了冷漠、孤獨的姑娘。她的生活變得蒼白,未來變得渺茫。聖誕的嚴寒提前在盛夏降臨;十二月的白色風暴在六月便已經漫天飛舞;冰淩已經替成熟的蘋果上了釉彩;積雪摧毀了正怒放的玫瑰;幹草田和玉米地裏覆蓋著一層冰冷的壽衣;昨夜還百花齊放的小路,今天已被深厚的積雪封住了,以至無人前來;十二小時前樹影婆娑、香氣撲鼻如同熱帶叢林般的森林,現在已經白茫茫一片,猶如冬日的挪威森林,我的希望已經全部熄滅了——一種從來都未曾想象的厄運突然襲來,如同一夜間降落在埃及的所有頭生子身上的命運一樣。回頭看看我視為珍寶的希望,昨夜的繁茂多麽光彩耀人,現在卻變得枯萎、瑟縮,斑斕的色彩變成了一成不變的灰色的永遠不會複活的屍體。我重新審著我的愛情——我的主人所創造出來的那份情感——它在我的心裏打著寒戰。此時的我如同一個生了重病的孩子,孤單地躺在冰冷的搖籃中,難以再回到羅切斯特先生的懷抱,不能再從他的懷中取暖。永遠也回不去了,因為信念已經被扼殺——我對他的信任感已經被摧毀了!對我而言,羅切斯特先生已經不再是過去的羅切斯特先生了,因為他已經脫離了我的想象,與我思想中的他完全不同。但是我不會對他施加報複,也不會說他背叛了我,憑著真理不容玷汙的信念,我必須離開他,這一點我很清楚。至於什麽時候離開,怎麽離開,去哪裏,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我相信他此時也正急於將我趕出桑菲爾德莊園,似乎他不會再對我懷有真情了,隻剩下若隱若現的激情,卻也受著壓抑。他不再需要我了,現在我竟然害怕與他見麵,他肯定覺得我很討厭。我的眼睛多麽盲目!我的行動多麽軟弱!

我的眼睛閉上了。周圍旋轉漂浮的全是黑暗,我的思緒也如滾滾而來的黑色濁流。我自暴自棄,已經沒了氣力,覺得慵懶,好像躺在一條幹涸的河床上,聽著從遠處奔流而至的洪水聲,當我感受到激流逼近時,想要爬起來,但缺乏意誌;選擇逃走,我沒有力氣。我就這樣昏昏沉沉地躺下去,渴望死亡。此時還有一個念頭仍然像生命一樣在我內心悸動——對上帝的懷念——並由此產生了無言的祈禱。這些話在我沒有陽光的內心循環往複,仿佛應該悄聲傾吐出來,但沒有力氣表達:“求求你,不要遠離我,因為困難臨近,沒有人可以幫助我。”

的確如此,困難已經臨近了,然而我沒有祈禱上天來消除這場災禍——我既沒有雙手合十,也沒有屈膝跪地,更沒有張嘴——困難降臨,滾滾的洪水將我吞沒了。我的未來會變得孤單,我的愛情已經消亡,我的希望破滅了,我的信心也消失了。這個想法就像一個單一色彩的塊狀物體,在我的頭頂大幅度擺動。我已經不忍心再去描述這種痛苦的時刻了,真的如同“水灌進了我的靈魂,我陷入了深深的泥潭,無處立足,越陷越深,最終被激流淹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