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預感真的很神奇!感應與征兆也是。然而,這三樣加在一塊兒就成為至今無法解釋的謎團了。我此生從來沒有輕視過預感,因為我自己就有這麽一段神奇的經曆。我也相信有心靈感應這種東西(比如相隔很遠,沒有書信往來,彼此之間完全就是那種生疏的親戚。但是不管怎樣生疏,也還是親人,出自同源)。心靈感應是怎樣產生的,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但是,征兆,或許隻是自然與人的感應,不過,我對於這些也知之甚少。

當我還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的時候,我就聽到貝茜·利文對阿博特說,她夢見了一個小孩。可是夢見孩子無論對自己還是親人都是不祥之兆。緊接著就發生了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否則我也不會記得那麽清楚。第二天,貝茜被叫回家去看她那個馬上就要離開人世的小妹妹。

最近我總是想起這些。因為上個星期,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夢見一個嬰兒。有的時候我將他抱在懷裏,讓他安靜下來;有的時候放他在膝頭玩耍;有的時候我會看著他在草地上擺弄雛菊,或者把手伸到流水中戲水。這天晚上我夢見孩子哭,另一天晚上夢見孩子笑;他一會兒緊緊依偎著我,一會兒又跑到離我很遠的地方。但是,不管這個幽靈的心情怎樣,長相如何,一連七天的夜裏,隻要我進入夢鄉,他就會來夢裏找我。

我不喜歡心裏總是反複出現一個念頭,也不喜歡同一件稀奇的事情再次出現。在馬上就要上床,即將出現夢幻的時候,我便開始覺得不安。那一晚,依舊有一個嬰兒進入我的夢中,而我被他的哭鬧聲驚醒。第二天下午,我被叫到樓下去,因為有人捎來口信說想要見我,那個人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裏等我。待我趕到的時候,隻見一個仆人打扮的人在等我,但這個仆人很有紳士風度,他穿著喪服,手中拿著一頂帽子,上麵圍著一圈黑紗。

“恐怕您已經不認識我了,小姐。”我剛走進屋子,他便起身對我說,“我的名字叫利文,八九年前你還在蓋茨黑德的時候,我也在那裏,是裏德太太的車夫。現在我還是住在那裏。”

“哦,羅伯特!你好嗎?我當然記得你啊,那個時候你還讓我騎過喬治亞娜小姐的栗色小馬呢。貝茜怎麽樣了?你們結婚了,是吧?”

“是的,小姐,我的太太很健康,謝謝。就在兩個月前,她又給我生了個小家夥——現在我們已經有三個孩子了——大人和孩子都好。”

“蓋茨黑德府的人都還好嗎,羅伯特?”

“很抱歉,我沒有把好消息帶給你,小姐。現在他們的境況很糟糕——非常糟糕。”

“但願不是有人去世了。”我看了一眼他穿著的黑色喪服。他也看了自己帽子上的黑紗一眼,之後說:“約翰先生一個星期前在倫敦去世了。”

“約翰先生?”

“是的。”

“那他的母親怎麽能受得了呢?”

“唉,您也知道,愛小姐,這可不是一般的不幸。他的生活向來十分**,而且在最近的三年裏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至於去世,就更讓人難以接受了。”

“我從貝茜那兒聽說他的日子過得不是很好。”

“不是很好?!是不能再壞了。他一直和一群痞子廝混,糟蹋了身體,花光了家產,不僅負債,還坐了牢。他的母親兩次找人把他從監獄裏弄出來,但是他一出來就去找那些狐朋狗友,之後生活就變成以前的樣子。他的智商真的不高,那夥和他一起廝混的人不擇手段騙他的錢。三個星期之前,他來到蓋茨黑德府,要夫人把家裏的一切都給他,但是被夫人拒絕了。其實,她的財產早就被他揮霍一空了。他沒有得到錢,隻好又回去,接著就傳來了他去世的消息。天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據說是自殺。”

我沉默不語,因為這個消息太震撼了。羅伯特·利文又繼續往下說:“夫人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她雖然胖,但並不強壯。她沒有錢了,很害怕變成窮人,所以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約翰先生的死訊和離奇的死法來得很突然,她知道後中了風,一連三天都沒有說話。不過上星期二的時候她有些好轉,好像想要說些什麽,所以不住地招呼我妻子,嘴裏還喃喃自語。直到昨天早上貝茜才弄明白,她一直在念叨著你的名字。最後,貝茜把她的話聽清楚了,是:‘把簡叫來——去把簡·愛叫來,我有話要和她說。’貝茜不敢確定她是否神誌清醒,這些話是不是發自內心。所以她先告訴了裏德小姐和喬治亞娜小姐,建議她們把你叫回去。剛開始這兩位小姐不以為然,但是當她們看到母親越來越焦躁並且不停叫‘簡,簡’的時候,她們終於同意了。我是昨天從蓋茨黑德府動身的。小姐,如果可以,我想明天一早,您就和我一起回去吧。”

“是的,羅伯特,我會準備好的,看來這一趟我有必要去。”

“我也是這麽想的,小姐。貝茜早就和我說你一定不會拒絕的。不過,你動身之前得請假才好吧。”

“是啊,我現在就去請假。”我先把他帶到仆人室,之後讓約翰的妻子幫忙照料他一下,並請約翰親自關照後,我才去找羅切斯特先生。

我先去下麵幾層的房間中,沒有找到他,院子裏也沒有,馬廄、庭院也沒有。我去問費爾法克斯太太有沒有見過他——是的,她猜想他應該正和英格拉姆小姐玩台球。我急忙奔向台球房,那裏麵有台球撞擊的哢嗒聲和說話的嗡嗡聲。羅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兩位埃希頓小姐和她們的傾慕者都在,正玩得起勁呢。要去打擾這些興致正濃的人還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但現在沒有時間耽誤了,所以我徑直向主人走了過去,此時他正站在英格拉姆小姐的身旁。當我走近他們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用一種傲慢的神情看著我,好像在說:“你這個偷偷溜進來的家夥想要做什麽?”在聽到我輕輕地叫了一聲“羅切斯特先生”之後,她的手微微動了一下,好像要示意我離開。我現在依然記得她那時的樣子——優雅美麗。她那天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絲綢襯衣,頭發上纏著一條青色薄紗的頭巾。雖然那一刻她的自尊心被人觸犯了,但臉上的傲慢絲毫不減。

“那個人是來找你的嗎?”她問羅切斯特先生。羅切斯特先生回頭看看“那個人”是誰,之後做了一個奇怪的鬼臉——很讓人費解的模糊不清的表情——扔下球杆,隨我走出了房門。

“怎麽了,簡?”他將房門關上,身體靠著門板問。

“對不起,先生,我想請一兩個星期的假。”

“做什麽?你要去哪兒?”

“去看一位生病的太太,是她派人來請我過去的。”

“哪一位生病的太太?她住在哪裏?”

“在××郡的蓋茨黑德府。”

“××郡?距離這裏至少有一百英裏遠!這麽遠還派人來叫你去看她,她到底是誰啊?”

“她姓裏德,先生——裏德太太。”

“蓋茨黑德的裏德嗎?蓋茨黑德府是有一個叫裏德的,他是一個地方行政官。”

“我說的是他的遺孀,先生。”

“那你與她又有什麽關係?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裏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母親的哥哥。”

“什麽,他是你舅舅!你從來沒有和我提起過他,而且你總是說你根本沒有親戚。”

“事實是,沒有一個親戚肯承認我,先生。裏德先生去世後,他的太太就把我趕出來了。”

“為什麽?”

“因為我窮,是個包袱,她也不喜歡我。”

“可是裏德也有孩子吧?你一定也有表兄妹啊?昨天喬治·林恩爵士還提到蓋茨黑德府中一個叫裏德的人,他說那個人在城裏簡直就是無賴。還有,英格拉姆也認識一個叫喬治亞娜·裏德的人,就在同一個城市。她長得很漂亮,在一兩個社交季節之前,她在倫敦大受傾慕。”

“約翰·裏德死了,先生,他把自己毀了,也幾乎毀了他的家庭。據說他是自殺而死的。他的母親接到這個噩耗的時候,一時接受不了,得了中風。”

“那你去了能幫什麽忙?胡鬧,簡!我才不會讓你跑一百英裏去看一個老太太呢,或許你還沒趕到,她就去世了。更何況你說她把你拋棄了。”

“的確如此,先生,但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而且當時的情況與現在不同。現在如果我不重視她唯一的願望,她一定不會安心的。”

“那你要去多久?”

“我會盡量快些回來的,先生。”

“答應我,最多在那裏待一星期。”

“我想我還是不要作承諾了,因為很可能會食言。”

“那麽你無論怎樣都要回來,要經受住她們給你的任何誘惑,不許和她們一起生活。”

“哦,不會的!如果一切順利,我當然會回來的。”

“你和誰一起走?你可不能一個人跑一百英裏路啊!”

“不會的,先生,她派了一個車夫過來接我。”

“隻有他一個人,信得過嗎?”

“是的,他已經在那裏幹了十年了。”

羅切斯特先生沉思了一會兒說:“那你想什麽時候走?”

“明天一早,先生。”

“嗯,那麽你離開的時候得帶些錢,出門可不能沒錢。我想你應該沒有多少錢吧,我還沒給你工資呢。你現在一共有多少錢,簡?”他笑著問。

我把自己的錢包掏出來,裏麵癟癟的。“五先令,先生。”他伸出手接過我的錢包,把裏麵的錢全倒在他的手掌上,撲哧一聲笑了,就好像這些錢會逗樂他一樣。他馬上把自己的皮夾子拿了出來。“這個你拿著。”說著,他遞給我一張麵額五十英鎊的鈔票。但是,他隻欠我十五英鎊。我告訴他,我沒有錢找給他。

“我不要你找,你知道的。拿著你的工資吧。”

我拒絕接受超過我應得的東西。他的臉色先是變得有些陰沉,但是之後又想到了什麽,他說:“行,行!現在確實不能全部給你。如果給你五十英鎊,你可能會待三個月了。十英鎊,夠了嗎?”

“夠了,先生,現在你還欠我五英鎊。”

“那你就快點兒回來拿,你還有四十鎊存在我這裏呢。”

“羅切斯特先生,趁著這個機會,我還想和你討論一下另外一件事。”

“是什麽?我倒是很想聽聽。”

“實際上,你已經通知我你快要結婚了,先生。”

“是的,那又怎樣?”

“如果是那樣,先生,阿德拉就該去學校上學了。我想,你也應該察覺到了這件事的必要性。”

“讓她別妨礙我的新娘,否則她會蔑視她。毫無疑問,你這個建議很有道理。正如你所說,阿德拉得上學,而你,當然,得去見——魔鬼?”

“希望不是這樣,先生。但是,我想我得去其他地方再找一份工作。”

“當然!”他用帶有鼻音的聲音大叫,麵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這種表情既古怪又有些好笑。他打量了我幾分鍾。

“我想,你會去求裏德老太太,或者她的女兒們,也就是那些小姐,給你找一份工作,對吧?”

“不,先生,我和親戚之間的關係沒有那麽好——我會登廣告。”

“你還可以邁著大步登上金字塔!”他幾乎咆哮著說,“你要冒險登廣告!真希望我剛才隻給了你一英鎊,而不是十鎊。把那九英鎊還給我,簡,我那些錢有別的用途。”

“我也有用處,先生。”我回嘴道,並且用雙手緊緊地抓住錢包,藏到背後,“這錢我是不會給你的。”

“小氣鬼!”他說,“就向你要一點兒錢,你都不給!那就給我五鎊,簡。”

“五鎊也不行,先生,就算五便士也不給。”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錢包。”

“不,先生,我不能相信你。”

“簡!”

“先生?”

“答應我一件事。”

“先生,但凡我能夠辦到,我都可以答應你。”

“不要去登廣告,把找新工作的事情交給我吧,我會替你安排的。”

“我很願意這樣做,先生。隻要你答應我,在新娘搬進這個屋子之前,我和阿德拉必須平平安安地離開這裏。”

“好!很好!我答應你。你明天就動身嗎?”

“是的,先生,明天早上。”

“今天晚飯後你會到樓下的客廳來嗎?”

“今天就不來了,先生。我還得收拾行裝呢。”

“那我們就要暫時告別了?”

“我想是這樣的,先生。”

“平常,人們是用什麽方式來告別的,簡?教我一下,我不大會這些。”

“他們會說‘再見’,或者用其他自己喜歡的方式。”

“那就說吧。”

“再見,羅切斯特先生,暫時告別了。”

“那我該說些什麽呢?”

“和我一樣,如果你願意,先生。”

“再見了。簡·愛,暫時告別了。就隻有這些嗎?”

“是的。”

“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太過吝嗇了,而且不大友好。我還想要點兒別的,一些禮儀之外的東西。比如,握手,不——那樣我也覺得不夠。除了說‘再見’,就不能再做一些別的了嗎,簡?”

“這就夠了,先生,發自真心的一句話,已經將所有的友好表達出來了,勝過萬語千言。”

“也許是這樣的,但是這句話既空洞又冷淡——‘再見’。”

“他打算這樣背靠著門站多久呢?”我心裏想著,“我還得去收拾行裝呢。”這時,晚餐的鈴聲響了,他突然跑開了,一句話也沒說。那一天我再也沒見過他。第二天早上,他還沒起床,我就離開了。

五月一日那天下午五點左右,我到了蓋茨黑德府。在去宅院之前,我先到門房看了看。那裏麵十分整潔,裝飾窗上還掛著小小的白色窗簾,地板一塵不染,爐柵和爐具都擦得鋥亮,就連爐子裏的火焰也是明淨的。貝茜坐在火爐邊喂她最小的一個孩子,大一些的兩個孩子則在牆角默不做聲地玩著。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看到我來了,利文太太興奮地叫了起來。

“是啊,貝茜。”我親吻了她,“我想我來得還不算遲,裏德太太現在怎麽樣了?我希望她還活著。”

“是的,她還活著,而且比之前更加清醒了,也安定了許多。醫生說她還能活一兩個星期,但康複就無望了。”

“這幾天她還念叨我嗎?”

“今天早上她還提起你,希望你能來。不過現在她在睡覺,十分鍾之前我上樓看她的時候,她正睡著。現在每天她都會昏睡一下午,到晚上六七點才會醒來。小姐,你先在這裏休息一個小時,之後我再陪你上去好嗎?”

這個時候羅伯特進來了,貝茜把睡著的孩子放進搖籃,上去迎接他。貝茜說我看起來臉色蒼白,而且很疲倦。我是很願意接受她的款待的,我

順從地脫下外衣,就像小時候那樣。

我看著她忙過來忙過去,又是拿茶盤,又是切麵包和奶油,還烤了茶點。偶爾,她會輕輕拍一拍或者抱一抱羅伯特和簡,就像小時候對待我那樣。貝茜的步伐依舊輕快,麵容還是一樣美麗,脾氣還是一樣急躁。

茶點備好之後,我正要走近桌子,她卻讓我坐著別動,還是那種不容違抗的語氣。她一定要讓我在爐火邊享用茶點。她把一張圓桌放在我的麵前,上麵擺滿了點心和茶。這一切如同在兒童房的時候,她悄悄地拿來好吃的東西,放在椅子上給我吃。我也像以前那樣,微笑著聽從她的安排。

她想知道我在桑菲爾德府的生活過得是否愉快,還問了女主人待我怎樣。當我告訴她那個莊園隻有一個男主人時,她問我那位先生好不好,我是不是喜歡。我告訴她,那位先生長得有些醜,但是人很好,很有教養,待我也很好,我很滿意。之後我給她描述那些最近在府邸整天玩樂的賓客,貝茜聽得津津有味,這些事情正巧是她喜歡聽的。

就這樣,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貝茜把帽子和外衣還給了我。我在她的陪伴下走出了門房,到府宅去了。

差不多有九年的時間了,那時她也是這樣陪著我從腳下的這條小路走出來的。一月的某個濕冷陰暗、霧氣彌漫的早晨,我懷著痛苦與絕望——帶著一種被放逐或者是被拋棄的心情——離開了這個讓我仇視的家庭,去尋找另一個陰冷的避風港——洛伍德。那個地方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多麽遙遠而又陌生啊。此刻,在我麵前又出現了那個讓我仇視的家,我的前途迷茫,心裏有些隱隱作痛。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個流浪者,但是比較從前,我更加自信和強大了,麵對壓迫,我也不會畏懼和退縮。因為曾經那些撕心裂肺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就連怨恨的火焰也熄滅了。

“你先去餐廳。”貝茜領我穿過大廳的時候說,“小姐們會在那裏。”

很快,我就走進了那個房間。這裏的每一件家具,都和我被初次介紹給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那個早上一模一樣。他站過的那塊地毯,依然鋪在壁爐前麵的地板上。再看看書架上,那本比尤伊克的兩卷本《英國鳥類史》仍舊放在第三格的老地方,還有上麵一格的《格列佛遊記》和《天方夜譚》。無生命的東西還是老樣子,但是有生命的東西已換了模樣。

在我麵前站著兩位年輕的小姐,一位個子很高,同英格拉姆小姐很像——同樣很瘦,麵色灰黃,表情嚴肅,但穿著打扮過於樸實,有點兒像苦行僧。她穿著黑色的緊身呢裙,配著漿洗過的亞麻領子,頭發從兩鬢往後梳,戴著修女的裝飾物——一串烏木念珠和一個十字架。我猜這個人一定是伊莉莎,盡管從她那張拉長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她往昔的模樣了。

另外一位必定是喬治亞娜,但是她已經不是我記憶中那個身材苗條、仙女一般的十一歲姑娘喬治亞娜了。她已經如同一朵盛開的花,豐滿,成熟,年輕,美麗。她就像一尊蠟質的人像,擁有潔白的皮膚、漂亮端正的五官、柔情似水的藍色眼睛和黃色的鬈發。她穿了一身藍色的衣服,但是與她姐姐穿的不是同一款式,飄逸合身,看上去很時髦,就像一位清教徒。

姐妹二人分別繼承了她們母親的一個特點——隻有一個。消瘦蒼白的姐姐繼承了母親煙水晶色的眼睛,貌美如花的妹妹則繼承了她母親的頦骨和下巴的輪廓——或者要比母親的柔和些,但還是為她那姣好的麵容增加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冷峻。

當我走近的時候,兩位小姐都站了起來。她們迎接我的時候,稱呼我為“愛小姐”。伊莉莎和我打招呼的時候既突然又短促,臉上沒有一點兒笑容。在招呼過後,她便重新坐下,眼睛一直看著火爐的方向,幾乎忘記了我的存在。喬治亞娜小姐在說完“你好”之後,還寒暄了幾句,比如天氣怎樣,旅途如何。她說話時慢聲細氣,還不時地用眼睛打量著我,從頭到腳——她的目光從我褐色的美利奴羊毛外衣的褶縫上落到我鄉間小帽普通的飾物上。年輕的小姐們自然有一套辦法可以讓你知道她們在嘲笑你,但又不必說出來。高傲的神態、冷淡的舉止和淡漠的聲調,就足夠表達出她們的情感了,根本不需要粗魯不當的言行。

然而無論是冷嘲熱諷,還是明顯的嘲弄,對我而言,已經失去了它們曾經的力度。我平靜地坐在兩位表姐妹中間,卻驚訝地發現我已經對她們一位的無視和另一位的暗諷處之泰然了——伊莉莎並沒有讓我覺得難堪,喬治亞娜也沒有讓我生氣。實際上我正在考慮別的事情。在最近的幾個月裏,我的心裏有一種強烈的感情被喚醒,比她們能激蕩起來的情感要強烈得多——所激蕩起來的痛苦與快樂也遠遠強於她們所能帶給我的——她們對我的態度如何,我完全不會放在心上,也與我無關。

“裏德太太怎麽樣了?”我立刻問道,鎮靜地看著喬治亞娜。但是她好像覺得應該對我直呼其名而表示憤慨,好像我的這種行為不僅是不禮貌的,也出乎她的意料。

“裏德太太?哦!你的意思是說我媽媽。她的情況非常糟糕,我不確定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去見她。”

“如果,”我說,“你能上樓去通知一聲,那麽我會十分感激的。”

喬治亞娜幾乎是驚訝地跳了起來,那雙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知道她特別想見一見我,”我補充了一句,“除非有必要,否則我不想讓她的願望一直不能被滿足。”

“媽媽不喜歡有人在晚上打擾她。”伊莉莎說。我立刻站了起來,將外衣和帽子脫掉,並且告訴她們我要去找貝茜——我想貝茜這個時候應該在廚房——讓她問清楚裏德太太是否願意今晚就見我。我找到了她,並且讓她進去問問,同時也要作進一步的打算。其實,我一直習慣於在傲慢麵前退讓。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一年前,那麽我會第二天一早離開蓋茨黑德。但是現在,我知道那樣做很愚蠢。我長途跋涉來看我的舅媽,我必須見到她,等待她好轉或者離世才能離開。至於她女兒的高傲態度,我又何必在乎,我不會再受她們的影響了。所以,我叫來了管家,讓她為我安排一個房間,並且告訴她我需要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可能是一兩個星期——並且讓她把我的行李搬進去。當我跟在管家後麵去房間的時候,在樓梯間,我看到了貝茜。

“夫人醒了。”她說,“我告訴她你來了。來吧,讓她看看你,看看還認不認得你。”

我不用別人帶路就可以走到那個我熟悉的房間,以前她總把我叫到那裏訓我。我走在貝茜的前麵,將門輕輕地推開。桌子上放著一盞點亮的有燈罩的燈,天色已經變得昏暗了。一切都像從前一樣,還是那張琥珀色帳子罩著有四根大床柱的床,還是那張梳妝台、那把安樂椅、那把腳凳。就在這把腳凳上,我總是被罰跪,不下百次。我就在這上麵祈求寬恕那些我並沒有犯過的錯誤。我瞥了一眼牆角,想看一看曾經讓我觸目驚心的藤條是否還在。從前它總是豎在那裏,像魔鬼一樣,伺機向我躥過來,抽到我發抖的雙手和盡力往下縮的脖子。我走近床榻,撩開幔帳,向著高高疊起的枕頭俯下身去。

我清楚地記得裏德太太的麵容,所以急切地尋找那張熟悉的臉孔。令人高興的是,時光已經抹去了複仇的念頭,也驅散了憤怒與厭惡的衝動。曾經我是帶著苦惱與憎恨離開這個女人的,現在我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卻是因為我對她所遭受的極度痛苦的同情。此時的我很想忘記她曾經對我造成的傷害,我渴望寬恕她——希望我們能夠和解。

那是一張熟悉的麵孔,還是那麽嚴厲和無情——難以被打動的眼睛和微微揚起的獨斷專行的眉毛,曾幾何時,多少次向我投來仇恨和厭惡的目光!現在,我清晰地辨認出它們,而我童年的那些恐懼與悲傷的記憶隨之複活了!但我還是彎下腰,親吻了她。她朝我看了看。

“是簡·愛嗎?”她問道。

“是的,裏德舅媽。你好嗎,舅媽?”

我曾發誓永遠都不會再叫她舅媽了。但是,我想,此刻對於誓言的違背,應該不算是罪過。我緊緊地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麵的手。倘若她也用手握住我的手,那麽我會覺得很愉快,但是天生頑固的性格是不可能被立刻感化的,而反感也並不能輕易地消除。裏德太太將手抽了回去,之後別過臉去,說今天的夜晚很暖和。她對待我還是像以前那樣冰冷,我立刻感覺到了她對我的看法——對我的情感——沒有變,一直都沒有變。從她那石頭般堅毅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沒有人可以打動她,淚水也沒有辦法將她的冷漠化解,她在最後的時刻也認為我很壞。因為,若是相信我是好人,那麽她感受到的不是寬恕的愉快,而是屈辱。

我覺得很痛苦,緊接著一種憤怒油然而生,但是我還是決心征服她——不管她的天性如何,不管她的意誌有多麽堅定,我都要決心控製它。就像小時候那樣,當我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的時候,我又將它忍了回去。我取了一把椅子放在她的床頭,坐在椅子上,俯身看著她。

“是你派人叫我來的。”我說,“現在我來了,我想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看看你的身體狀況如何。”

“哦,當然!你看見我的女兒了嗎?”

“看到了。”

“好吧,那你可以告訴她們,我希望你住下,直到我能說話,我要和你談談我心裏想的一些事情。現在已經太晚了,而且我回憶起來有些困難。不過,我還是有一些事情想要說——讓我想想看——”她的目光遊移著,語調已經開始走音,她的元氣真是傷得很厲害,原本她是多麽強壯。她焦躁地翻身,想用被子將自己裹好。而我的一隻胳膊正好放在一個被角上麵。當她發現我壓到她的被子時,立刻發起火來。

“坐直了!”她說,“別壓著我的被子讓我生氣——你是簡·愛嗎?”

“我是簡·愛。”

“沒有人能夠了解這個孩子給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她是一個多麽沉重的累贅——那個孩子的性格真是讓人摸不透,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就發脾氣,並且總是鬼鬼祟祟地觀察每個人的行為。她每天給我帶來多少麻煩啊!我很確定,她曾經有一次如同瘋子一樣,或者說是一個魔鬼似的,和我說話——再沒有哪個孩子會像她那樣說話,用她那樣的眼神看人。我很高興能夠把她從這裏攆走,洛伍德的人們是怎麽對待她的呢?聽說那裏發生了傷寒,死了好多孩子,她居然沒有死掉。不過,我說她死了——希望她已經死了!”

“多麽奇怪的願望啊,裏德太太,你為什麽那麽恨她?”

“因為我討厭她的母親,他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他是那麽寵愛她。當她委身下嫁的時候,家裏的人都反對,並且和她脫離關係。但是得知妹妹的死訊時,他哭得就像一個傻瓜。他說要把孩子接過來,而我懇求他不要這麽做,我情願自己付錢找個保姆來喂養她。當我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我就開始討厭她——總是哭哭啼啼的模樣。這個討厭的小東西總是在搖籃裏麵哭——她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放聲啼哭,而是委屈地嗚咽。裏德可憐她,親自喂她,照顧她,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說實話,他自己的孩子長到那麽大,他都從來沒有過問過。他要求我的孩子們對這個要飯的小東西友好一些,我的寶貝們可不幹,他們隻要表現出不喜歡的樣子,裏德就會很生氣。他在病重的時候還總是讓人把她抱到他的身邊,他臨終前的一個小時讓我發誓要撫養她長大。我寧願去撫養濟貧院裏的一個小乞丐。可是他軟弱,生性軟弱。約翰一點兒也不像他的父親,我為此感到高興。約翰像我,像我的兄弟們——一個十足的吉卜森家的人。哦,希望他不要總給我寫信要錢,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已經沒錢可以給他了。我們已經窮了。我得打發掉一半的用人,關掉部分房子,或者租出去。我真的不甘心這樣,可是不這樣,日子該怎樣過下去呢?我將三分之二的收入都拿去支付銀行的抵押利息了。約翰嗜賭如命,可是又總輸錢——可憐的孩子!他已經陷進一群騙子的圈套裏了。約翰變壞了,開始墮落了——他現在的樣子簡直太可怕了。看到現在的他,我都覺得丟臉。”她變得十分激動。

“我覺得,我現在還是離開一會兒比較好。”我對站在床另一邊的貝茜說。

“也許是的,小姐。不過,晚上的時候,她總是這樣,有很多話——早上的時候會比較安靜。”

我站起身。

“站住!”裏德太太叫道,“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說。他總是威脅我——不斷地用他的死或我的死來威脅我。有時候我夢見他正躺在那裏等著入土,但是他的喉嚨上有一個大窟窿,鼻青臉腫。我走到了一個奇怪的關口,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我該怎麽辦呢?該去哪裏弄錢呢?”

這時,貝茜費了好大的工夫說服她服用鎮靜劑。裏德太太很快就鎮靜了下來,陷入昏睡。我們就離開了她。

一晃十多天過去了,除了那一天,我沒有和她再談過話。她總是處於昏迷不醒和有氣無力的狀態。醫生也禁止一切讓她痛苦或者反應激烈的事情發生。與此同時,我也在盡力與喬治亞娜和伊莉莎處理好關係。剛開始,她們的態度確實很冷淡。伊莉莎總是半天半天地坐著,不是縫紉,就是看書寫字,對我或是她妹妹都不說話。這個時候,喬治亞娜會和她養的金絲雀胡說一通,但也不會理我。我下定決心,一定不要讓自己看起來無所事事,或者是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時間。我來這裏的時候帶來了繪畫工具,這樣就能有事情做了。

我拿著畫筆和畫紙,在一個遠離她們的靠窗戶的位置坐下,畫一些想象中的虛幻的人像,表現就像在用萬花筒看到的世界中瞬間出現的景象。比如,兩塊岩石之間的一片大海,初升的月亮,月亮中的一隻船,一叢蘆葦和菖蒲,一個仙女頭戴荷花從中探出頭來,一個小精靈坐在一圈山楂花下的雀窩裏,諸如此類。

一天早上,我開始畫一張臉,至於要畫怎樣的臉,我沒有計劃,也不在乎。我用一支黑色的軟鉛筆,沒有削尖,而是留得粗粗的筆尖,就這樣畫起來。我首先在畫紙上勾勒出了一個寬大而突出的前額和方方正正的一張臉的輪廓。這個長相讓我覺得很舒服,也很愉快,我快速地為它填上了五官,在額頭的下方畫上了兩道平直粗大的眉毛,接著是線條清晰的鼻子——鼻梁筆直,鼻孔大大的——鼻子下麵是一張靈巧的嘴,但絕對不是小嘴,再下麵就是堅毅的下巴了。下巴的中間有一個明顯的凹痕。臉上有黑黑的絡腮胡,頭上還要有烏黑的頭發,密密麻麻地長在兩鬢,前額也有黑色的波浪形的鬈發。最後一步,就是畫眼睛,我特意留在最後畫,因為畫眼睛需要很仔細地雕琢才行。我把眼睛畫得很大,形狀很漂亮,黑睫毛長長的,眼珠大且明亮。“還行!不過不是完全像。”我一邊觀察全稿的整體效果,一邊思考著,“還缺乏一些力量和神采。”我將眼睛的暗處加深,這樣它們可以變得更加明亮、閃爍——巧妙地加重了一兩筆,這種效果就出現了。這樣,我的眼前居然出現了一位熟悉的朋友的麵孔。那幾位小姐對我不理睬又有什麽關係呢?我看著他就好了。我看著如此逼真的麵容,發自內心地微笑,我全神貫注

地看著它,這就夠了。

“這是你熟悉的人的肖像嗎?”伊莉莎問,不知她在什麽時候已經走到我身邊了。我回答說,這隻不過是我想象中的一張臉,一邊說著一邊把它放到了其他畫紙的底下。我確實說了謊話,因為那張畫像是我刻意描畫的羅切斯特先生。但是,這件事和她,或者是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又有什麽關係呢?喬治亞娜也悄悄地過來看畫。她對我所畫的其他作品都很滿意,唯獨說那張肖像畫是一個“極醜的男人”。她們兩個對我的畫技很讚歎,甚至有些吃驚,要求我為她們兩個各畫一幅肖像畫。她們兩個人輪流坐下來,讓我打草圖。接著,喬治亞娜拿出了她的畫集。我答應為她畫一幅水彩畫,讓她收錄到裏麵。她聽了非常高興,並且提議到外麵的庭院中走走。在這不到兩個小時的散步中,我們便無話不談了。她向我描述了兩個社交季節之前,她在倫敦是多麽風光,她是怎樣度過那個出盡風頭的冬天——如何受到傾慕,如何吸引別人的眼球——她還告訴我,一些有爵位的人是怎樣暗示她。那天下午和晚上,她又為這些暗示增加了許多內容,轉述了各種情意綿綿的對話,描繪了一些讓人動容的場麵。總之,那天她為我編造了一部非常時尚的描寫上流社會的小說。然而,這個話題每天都在繼續,主題隻有一個——她自己,她的愛情,她的苦惱。她從來沒有提及她重病在床的母親、離奇身亡的哥哥,還有現在這個家庭的慘淡。她似乎滿腦子都是對昔日快樂的回憶,還有對未來生活的向往,而每天她隻在她母親的病榻前待五分鍾。

伊莉莎一直很沉默。不過,顯然是因為她太忙了,根本沒有時間開口,我從來都沒見過看起來這麽繁忙的人,但如果你讓我說她在忙什麽,我很難說明白,或者不如說很難發現她忙碌的結果。她有一個鬧鍾每天早上催她起床,早餐前的一段時間,不知道她在做什麽。但是,飯後,她會把自己的時間分成固定的幾個部分,每個小時都有規定的任務。她每天都有三個時間段研讀一本小書。我仔細看過之後才知道原來是本祈禱書。有一次,我問她書中最吸引人的是什麽,她說是“儀式指示”。另外,有三個小時用來縫紉,用金線給一塊方形的紅布鑲邊。那塊布足有地毯那麽大。我問起它的用途,她告訴我那是教堂祭壇上的罩布,這個教堂最近才在蓋茨黑德附近建好。還有兩個小時用來寫日記,兩個小時去菜園子勞動,一個小時用來算賬。好像她不需要有人做伴,也不需要交談。我相信她一定自得其樂,很滿足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假如發生什麽事情打擾她原有的行程,迫使她改變鍾表般的規律,那麽她會很惱火。

有一天晚上,她說了一些話,告訴我她很煩惱,而根源就是約翰的行為和這個家庭瀕臨毀滅的威脅。但她說她現在已經安下心了,並且下定了決心。她開始保護屬於她的那份財產,一旦她的母親去世——她冷靜地說,母親已經沒有康複或者再拖很久的可能——她要去實現自己早已計劃好的事情,尋找一個隱秘的地方,讓自己過著每分每秒都有計劃並且不被打擾的生活,在自己和這個浮華的世界之間設立一個安全的屏障。我問她,她是否需要喬治亞娜陪伴。

她回答說,當然不。喬治亞娜和她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兩個人,她們之間沒有一點兒共同之處,並且一直都沒有過。所以,無論怎樣,她都不會和喬治亞娜做伴,這樣會讓她覺得很累。喬治亞娜有她自己的路要走,而她伊莉莎也會走自己的路。

喬治亞娜不向我傾訴心聲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沙發上,為家裏的無趣而發愁,一再希望吉卜森舅媽寄來邀請信,請她到城裏去。她說,如果能讓她離開這裏一兩個月,等所有的事情都過去,那就再好不過了。我並沒有問她“一切都過去”的含義,但我猜想她所說的意思是她母親去世、陰沉的葬禮以及葬禮後的所有事情。伊莉莎對妹妹的懶散和怨言並不在意,好像這個整天嘮嘮叨叨的家夥根本不存在。

不過,有一天,她放好賬冊,正準備繡花時,突然對她責備起來:“喬治亞娜,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更愛慕虛榮、更加荒唐的生物了。你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因為你在浪費自己的生命。你不但沒有理智地做一個人該做的事情,依靠自己的力量安分守己地生活,而是一心想要找一個強大的力量來支撐你。一旦找不到一個願意背負你這個懦弱、自私而無用的包袱的人,你就開始大喊大叫,說自己被冷落、虧欠,自己遇到了不幸。你還覺得生活就該千姿百態,時刻變幻,否則世界就是地獄。你需要被人欣賞,追求你,恭維你,你要有音樂會、舞會和社交活動,否則你就會精力衰竭,每天都顯得憔悴。難道你就不能用一點點頭腦,想出一種不需要依賴別人的努力、別人的意誌而隻靠你自己的生活嗎?就拿一天為例,你可以把一天中的時間分成幾份,每份時間都規定好固定的任務,把所有的時間都算進去,不留一刻鍾、十分鍾甚至是五分鍾的空閑。做每一件事情都井然有序。這樣,你會發現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你甚至還沒來得及察覺。這樣,你也就不需要欠誰的情來幫助你消磨空閑時間了。那樣,你也不用找人陪你聊天,也不用別人來同情、忍受你。總之,像一個獨立的人一樣生活。聽我的勸告吧,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忠告。如果你這樣做了,無論出現了什麽事情,你都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別人。但是,如果你對我的忠告置之不理,還要一意孤行,每天嘮嘮叨叨,懶散地過日子,你就等著自食其果吧。我要明白告訴你,你好好兒聽著。盡管我不會再重複我說的話,但我會堅定不移地去做。隻要母親去世了,我就不會再管你的事了。從她的棺材被抬進蓋茨黑德教堂墓地的那天起,就是你我分手的時候,今後你我形同陌路。你不要以為我們碰巧有著同樣的父母,我就會讓你完全不用一絲力氣就連腳跟都不必站穩地賴著我。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就算這個世界上的人類全部毀滅了,隻剩下你我二人,我也會將你留在那個舊世界,而獨自奔向新世界。”

她停下來,不再說了。

“你這番費神的長篇大論簡直毫無價值。”喬治亞娜說,“誰都知道你是這個世上最自私、最狠心的家夥。我知道你對我有多麽刻骨的仇恨,而我也有證據證明這一點。你在埃德溫·維爾勳爵的事情上對我耍了花招。你不能容忍我的地位比你高,得到貴族的頭銜,被那個你連麵都不敢露的社交圈接受。所以,你暗中監視我,並且扮演了一個告密者的角色,你毀了我的美好前程。”

說完,喬治亞娜掏出手帕,擤了一小時的鼻子。伊莉莎則冷冷地坐著,無動於衷,自顧自地忙著。

的確,有許多人都不重視寬厚這種美德。然而在這裏出現的兩個人,也正是因為少了寬厚,一個人體現出來的尖酸刻薄讓人難以容忍;另一個人體現出來的是枯燥乏味到被人鄙視。沒有理智的情感斷然讓人覺得無味,但是缺乏情感的理智也太苦澀,讓人難以下咽。

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喬治亞娜正倒在沙發上看著一部小說。伊莉莎已經去新教堂參加萬聖節儀式了——在宗教方麵,她十分看重形式,不論天氣怎樣,她都會每星期去三次教堂,至於平時的禱告,她也會參加。

我想要到樓上看看這個生命垂危的女人。她躺在那裏,幾乎沒有人照料,用人們在她身上花費的時間比平時少多了;雇來的護士也因為沒有人看管,都不盡心盡力,能溜就溜。貝茜雖然忠心耿耿,但她也有自己的家需要照應,隻能偶爾到府上來。不出所料,當我走進臥室的時候,她並沒有人照料,護士也不在。病人就那樣安安靜靜地躺著,好像在昏睡,鉛灰色的臉陷在枕頭裏,爐中的火馬上就要熄滅了。我先去給爐子加了些炭,之後又重新收拾了床單,再看了她一會兒。現在她已經沒有辦法用眼睛盯著我了。之後,我走到窗邊。

大雨在敲打窗戶,我能很清晰地聽到外麵的風聲。“躺在那裏的人,”我想,“應該很快就可以離開這人世間的風風雨雨了。現在,她的靈魂正在掙脫軀殼的束縛,一旦成功了,將會去往哪裏呢?”

當我思考這個問題時,我想起了海倫,回憶起她臨終時對我說過的話——她的信仰——關於靈魂都是平等的信條。我在回憶中傾聽著記憶猶新的聲音。她安寧地躺在病床上,低聲地和我說她就要回到天父的懷抱了,而這是她多麽渴望的事情。我回憶著她蒼白的臉色、超越世俗的容貌、消瘦的麵容和令人崇敬的目光。那時……我正在回想著,突然聽到身後的床上傳來了微弱的說話聲:“是誰啊?”

我知道裏德太太已經幾天沒有說話了,難道是她醒了嗎?我走到她的跟前。

“是我,裏德舅媽。”

“我——是誰?”她回答。“你是誰?”她用詫異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很吃驚,但沒有失去控製,“我完全不認識你——貝茜呢?”

“她在門房,舅媽。”

“舅媽!”她重複了一聲,“誰叫我舅媽來著?你不是吉卜森家的人,不過我知道你——你的那張臉,一雙眼睛,還有前額,我很熟悉。你像——對,你像簡·愛!”

我沒有說話,生怕我的身份會讓她過於激動。

“可是,”她說,“恐怕這隻是一個幻覺,我現在已經腦子不清楚了。我很想看看簡·愛,所以就憑想象看到了相似的人。再說已經過去八年了,她的變化應該很大。”

聽她這樣說,我才用緩和的語氣讓她相信,我就是她想象中的那個人。看見她目前的思維還正常,神情很鎮定,我就告訴她,貝茜是怎麽讓她丈夫跑到桑菲爾德把我接來的。

“我病得很重,我知道。”沒過一會兒,她說,“幾分鍾之前,我很想翻個身,但是我發現我的四肢不能動彈了。現在看來,在死之前一定要把一些事情說出來,我才能安心。在我身體還健康的時候,我是很少想這些事情的,現在它們卻像我身上沉重的包袱一直壓著我的心髒。護士在嗎?房間裏除了你,沒有別人嗎?”

我讓她放心,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

“唉,我做了兩次對不起你的事,現在我很後悔。第一次,是違背了我向丈夫許下的承諾,沒把你當成我親生的孩子撫養長大。另外一次……”她頓了一會兒,說,“或許這些都不重要了,那樣我也許會好過些,但是,向她這樣低聲下氣地說話,實在讓我覺得很痛苦。”

她掙紮著要改變一下姿勢,但沒有成功。她的臉色已經變了,好像她的內心正處於一種煎熬之中——也許這是最後一陣痛苦的征兆。

“唉,我得把這樁心事了結了。馬上就要長眠了,我還是告訴她比較好。你去我的化妝盒那邊,打開它,你會看到一封信,拿過來。”

我聽從她的吩咐。

“把信讀一下。”她說。

這封信很短,裏麵寫道:

夫人:

勞煩您將我侄女簡·愛的地址告訴我,並告知其近況。我會立刻給她寫信,並且盼望她馬上來馬德裏見我。托上帝的福,目前我家境富裕。但是我沒有娶妻,也沒有子嗣,所以我想在有生之年收養她為義女,並且將我所有的財產都贈與她。此致敬意。

約翰·愛謹啟於馬德裏

這封信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

“為什麽我從來沒聽過這件事?”我問。

“因為我對你的厭惡已經根深蒂固,所以我不想讓你過上好日子。我忘不掉你做過的每一個舉動,簡——有一次你對我發火,你說,在這個世界上你最討厭的腔調就是我的;你很明確地說,一想起我,就令你覺得惡心,還說我冷酷地虐待你——你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像一個孩子。我也忘不了你突然發作,把心頭的所有怨氣都一吐為快時,我當時的感受:我感到害怕,就好像我打過或者推搡過的動物,突然抬起頭用人的目光直視著我,還用人的聲音詛咒我……拿些水來!快點兒!”

“親愛的裏德太太,”我把水端給她時說,“不要再去想這些了,都忘了吧。原諒我那些偏激的話,那個時候我隻不過是個孩子,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八九年了。”

她對我說的話毫不理會。喝了水,喘了口氣,她又繼續說:“我告訴你我忘不了這些,也進行了報複。我不會讓你那位叔叔收養你,讓你過上安穩的日子,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所以,我給他寫了回信,上麵說很遺憾令他失望了,因為簡·愛已經去世了,在洛伍德死於傷寒。現在你想怎麽辦都行,你可以再寫封信否認我的說法——去揭露我的謊言吧。我想,你生來就是和我作對的。現在,我就要死了,還要用我曾經做過的事情來令我不安。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一定不會這樣經不住誘惑去幹那種事的。”

“但願你能聽從勸告,忘掉這些,舅媽,寬容、慈祥地對待我……”“你的脾氣簡直太糟糕了。”她說,“直到現在我都不能理解這種性格。在那九年中,我對你不管不顧,你就那樣耐著性子默不做聲。但是到了第十年,所有的一切就那麽爆發了,我永遠都理解不了。”

“我的性格並不像你想象中那麽壞。我很容易被感動,而且沒有想要報仇。在我小的時候,有很多次,隻要你允許,我都非常願意去愛你的。現在,我也非常誠懇地想要和你和好。親親我吧,舅媽。”

我把臉頰湊到她的嘴邊。她不願碰,還責怪我將她的床壓低了,再次要了一杯水。我讓她躺下時——因為我扶起她,讓她靠著我的胳膊喝水——把手放在她冰冷油膩的手上,她已經沒有氣力的手指卻縮了回去,沒有神采的目光避開了我的眼睛。

“那麽,愛我也好,恨我也好,隨你便吧。”我最後說,“反正你已經得到了我徹底的寬恕。現在,你去乞求上帝的原諒吧,安息吧。”

可憐而痛苦的女人!我現在不管怎樣努力地去改變她固有的看法,都已經晚了。她生前一直那樣恨我——臨終的時候,她依然恨我。

這個時候,護士進來了,貝茜也跟在後麵。我仍舊留在這裏半個小時,我想看到她某種釋懷、和解的表情,但始終沒有任何征兆。她很快就陷入了昏迷狀態,從此沒再清醒過,在這一天夜裏十二點去世了。當時我沒在場,沒能為她合上眼睛,她的兩個女兒也不在她的身邊。第二天早上,她們來告訴我,一切都過去了。那時她的遺體已入殮,伊莉莎和我都去瞻仰,喬治亞娜號啕大哭,說是不敢去看。那裏躺著薩拉·裏德的遺體,曾經那樣健壯,充滿生機,如今卻動也不動了。冰冷的眼皮已經蓋住了她無情的目光,額頭和獨特的麵容仍帶著她冷酷的印記。對我來說,那具屍體既奇怪又莊嚴。我看著她,心中泛起了憂傷與痛苦。它帶給我的不是溫柔、甜蜜、惋惜,或是希望、壓抑,而是一種為她感受到的不幸——不是我的損失——而產生的揪心的痛苦,還有因為她的死亡而引起的憂鬱——一種沒有淚水的沮喪與憂傷。

伊莉莎鎮定地打量著她的母親。沉默了幾分鍾後,她說:“按照她的身體狀況,她本可以活得更長,可煩惱縮短了她的壽命。”接著她嘴角抽搐了一下,便轉身離開了房間。我也跟著離開了。我們兩個人沒有掉一滴眼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