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這是小說中新的一章,就像是話劇舞台上麵的轉場。當我重新拉開帷幕的時候,你一定會想象,接下來看到的是米爾科特喬治旅店中的一個房間。這裏和其他旅店的設施大致相同,牆紙的圖案、地毯、家具、壁爐的擺設都是一樣的,還有牆上的圖片,一幅是喬治三世的肖像,另一幅是威爾士親王的肖像,還有一幅是沃爾夫之死。憑借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油燈和壁爐中的火光,你可以將一切看得很清楚。我把皮手筒和傘放到桌子上,依舊披著鬥篷戴著帽子坐在火爐旁。在這樣陰冷的十月天,我已在外麵奔波了十六個小時,我要讓已經凍僵了的身體快點兒暖和過來。我昨天下午四點離開洛頓,而這時米爾科特鎮的時鍾正敲響八點。

讀者,雖然我看起來還挺舒服,但我的內心並不平靜。原本我以為會有人來車站接我,可是當我從腳夫搭好的木板上走下來,焦急地左顧右盼,希望能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或者看到有馬車在等候我,將我送到桑菲爾德。可是我卻什麽都沒有聽到,也沒有看見。我向一位侍者打聽有沒有人詢問過愛小姐,他回答沒有。沒辦法,我隻得請他將我帶到一個相對安靜的房間,但是我的心很忐忑,總是有些許的不安。

對於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現在的感覺很奇怪,好像與全世界斷絕了聯係,變得孤單無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重新到達目的地,但是這麽回去也充滿了障礙。倘若冒險本身可以讓人感覺到甜蜜與強大的魅力,自豪感也讓它變得溫暖,但是接下來的恐懼還是會使人不安。半小時過去,我仍然是一個人,現在心裏隻有恐懼,它壓過了所有美妙的感覺。我決定去打鈴。

“這附近有沒有一個地方叫‘桑菲爾德’?”我問應召而來的侍者。

“桑菲爾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去前台問一下。”他離開沒有多一會兒就回來了。

“請問,您是愛小姐嗎?”

“是的。”

“這裏有人在等你。”

我立刻跳起來,拿著我的皮手筒和傘,踏進旅店的走廊。我看見打開的門邊站著一位男士,街上的路燈下依稀停靠著一輛馬車。

“這個應該是你的行李吧?”這人見了我,便指著走廊上的一個箱子問。

我回答說:“是的。”他就將箱子舉起來放到馬車上了。之後,我上了車,還沒等他關上車門,我趕忙問桑菲爾德有多遠。

“六英裏左右。”

“我們還得走多長時間?”

“大概一個半小時。”

他關上車門,坐在車外的座位上。馬車啟動,我們上路了。馬車慢慢地前行,正好讓我有時間來思考。馬上就要到旅途的終點了,我的心情放鬆下來,也感覺到了愉悅,靠在不精致但舒適的馬車上,一時浮想聯翩。

“依我看,”我心裏琢磨著,“從仆人和馬車的樸實程度來看,費爾法克斯太太一定不是一位衣著華麗的女人。這樣更好,我已經和上等人生活過了,和他們相處的感覺實在不怎樣。不知道那位太太是不是隻和那個小女孩一起生活,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家人了。如果是這樣,她的態度也和善,我肯定能同她相處得很好的,我會盡力的。隻是有些事情偏偏事與願違,努力過後也不一定會得到好的結果。比如在洛伍德,我打定了主意並堅持不懈,就贏得了別人的好感;但是與裏德太太相處,無論多麽用心,都得不到好的結果,我的好心總遭到鄙棄。我由衷地祈求上帝,千萬別讓我遇見第二個裏德太太,希望那個費爾法克斯太太人很好。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她不如我期望的那樣好,我還可以再登一次廣告。不知道馬車現在走多遠了。”

我拉下窗子向外望去。米爾科特已經被馬車落在身後了。從夜晚的燈光來看,這裏應該算是一座很大的城市,比洛頓大很多。我現在正走在一片公地上,兩旁都是住家。我體會到了這裏與洛伍德截然不同的風格。這裏的民居更加稠密,沒有洛伍德的美麗風景,雖然有熙熙攘攘的人,但卻一點兒都不浪漫。

前麵的路並不好走,一路上暮靄沉沉。馬車總是緩緩而行,走了一個半小時,走了兩個小時。終於車夫回頭對我說:“現在你離桑菲爾德不遠了。”

我再次從窗口望出去,此時正經過一座教堂,我可以看到低矮、寬闊的塔樓安靜地躺在天空下,教堂裏的鍾聲正悠揚地敲響一刻。我看見山腰上有一小片燈光,說明那裏應該有一個村莊或者是沒有教堂的村落。又過了十分鍾左右,車夫停下馬車,跳下車來將兩扇大門打開。待馬車通過後,大門自己在我們的身後關上了。現在我們慢騰騰地走在一條小路上,來到一棟房子的正門前。整棟房子都處於黑暗之中,隻有一扇拉著窗簾的圓形窗子裏麵透出些許微光。馬車停下了,一個女傭打開了車門,我從車上走了下去。

“小姐,請走這邊。”那個女傭說。我跟著她穿過一個方形的大廳,大廳的四周全是高大的門。之後,我被領進一個房間。這個房間裏不僅有燒得很旺的壁火,還有明亮的燭光。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兩個多小時的黑暗,此時這裏的明亮與剛才反差太大,我幾乎眼花了。等慢慢適應了這裏的燈光,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溫馨、和諧的畫麵。

這是一間溫暖舒適的小屋子,在溫暖的爐火旁有一張圓桌,還有一把老式的高背安樂椅,椅子上坐著一位穿戴整潔、身材矮小的老婦人。她頭戴寡婦帽,穿著黑色的絲綢長袍,還圍著雪白的平紋細布圍裙。這身打扮和我想象中的費爾法克斯太太相差無幾。她看起來沒有那麽威嚴,顯得很和善。她正忙著編織,一隻吃得很肥的貓乖巧地蹲在她的腳邊。倘若把眼前的景象作為一幅家庭閑適圖來看,它已經很理想、很完美了。

換言之,對於一位新到任的家庭女教師來說,很難再有比這個更讓人放心的場景了。初次見麵就這樣溫馨,沒有咄咄逼人的華麗,也沒有令人難堪的莊嚴。我一進門,那位老婦人就站起身,很客氣地上前迎接我。

“你好,親愛的!坐車一定很無聊吧。約翰駕車很慢的,你一定也凍壞了,快來爐邊暖和暖和。”

“我想,您就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吧?”我問道。

“是的,沒錯,請坐吧。”

她把我領到她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之後親自將我的披巾取下,解開我的帽帶。我受寵若驚,要她不用這麽麻煩了。

“啊,一點兒也不麻煩。你的手應該凍僵了吧。莉婭,調點兒尼格斯酒,再切一兩片三明治。儲藏室的鑰匙在這裏。”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串排序規整的鑰匙,遞了過去。

“好了,你可以再靠近火爐一點兒。”她繼續問道,“你的行李都帶過來了嗎,親愛的?”

“是的,夫人。”

“嗯,我讓人把它搬到你的房間去。”她一麵說著,一麵立刻走出去。

“她肯定把我當成客人對待了。”我想,“這種態度是我怎樣都沒有想到的。我以為迎接我的隻有冷漠和生硬。我聽說過很多家庭女教師的待遇都不是這樣的。但我知道,我不能高興得太早。”

當她回來時,又自己動手把桌子上擺放著的編織工具和一兩本書挪開,以便讓莉婭將托盤放下來。接著,她親自將點心遞到我的麵前。我真是太意外了,從小到大都沒有一個人這麽關照過我,況且我和她隻是雇傭關係。可是她並不覺得這樣的行為有失身份,所以我想還是用禮貌的態度默默接受好了。

“今天晚上,我能見到費爾法克斯小姐嗎?”我吃完點心後問道。

“你說什麽,親愛的?我的耳朵有些背了。”這位好心的夫人一邊問,一邊將耳朵湊近我的嘴邊。

我又把剛才的問題清楚地問了一遍。

“費爾法克斯小姐?哦,你是說瓦倫小姐!你學生的名字叫瓦倫。”

“是這樣,那她不是你的女兒嗎?”

“不是,我已經沒有家人了。”

我本能地想接下去問瓦倫小姐同她是什麽關係,但是仔細想了一下,還是作罷,這樣冒昧的問題不大禮貌,更何況時間長了,我自然會知道的。

“我很高興……”她坐在我的對麵,將蹲在那裏的小貓放到膝頭,繼續說,“我很高興你能來到這裏。有人陪伴,住在這裏就更加愉快。當然了,在這裏,無論什麽時候都是很愉悅的,不過桑菲爾德是個古老的莊園,近幾年也冷清了不少。但是它還是個很體麵的地方,隻是你要知道,即使住在最好的房子裏,蕭瑟的冬天還是會讓人覺得有些孤獨和淒涼。我說孤獨——莉婭當然是位可愛的姑娘,約翰夫婦是正派的人。但你知道,他們再好,也是仆人,總是不能促膝交談的。你得同他們保持適當的距離,以免失去威信。去年冬天(如果你有印象,去年的冬天很冷,整個冬天不停地下雪,要麽就是刮風下雨),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這段期間,除了賣肉的和送信的外,府上就沒來過其他人。我整夜獨坐,真覺得很悲涼。有時讓莉婭進來讀些東西給我聽,不過我覺得這個小姑娘並不喜歡這工作。她可能感覺到束縛。還是春秋兩季的狀況好一些,明媚的陽光和長長的白晝讓一切都不同了。接著,秋季來了,小阿德拉·瓦倫和她的保姆也來了。隻要有一個孩子,這棟房子就立刻恢複了活力,你也來了,所以我覺得很開心。”

聽著老人家的講述,我對這位可敬的老人充滿了好感。我主動將椅子向她的身邊挪了挪,並且告訴她我誠摯的願望,我希望她能夠發現我是一個很願意和她相伴的人。

“但是今天我可不能留你聊得太晚,”她說,“鍾聲已經敲過十二點了,而且你旅途勞頓一天,一定累壞了。如果你的腳已經暖和過來了,我就帶你去臥室。我已經吩咐人將你的房間收拾妥當了,就在我隔壁。雖然隻是一個小間,但我覺得比起寬闊的前房來說,你應該會更喜歡這一間。雖然那些大房間有精致的家具,但是太過冷清了,就連我都不敢睡在裏麵。”

對於她周到的安排和心細的體諒,我表示了感激,長途旅行耗去了我很多精力,現在感覺疲憊不堪,很想休息。她在前麵端著蠟燭領路,讓我跟在她的身後。我們先去看大廳的門是否鎖好了。她從鎖上取下鑰匙,領我上了樓梯。樓梯和扶手都是橡木做的,樓梯間的窗戶是那種很高的花格窗。這種類型的窗戶和直通一間間臥室的長長走廊,不像是住宅,倒像是教堂。走在這樣的樓梯間和走廊上,像置身於陰森恐怖的墓穴旁,讓人覺得空曠、孤寂。因此,當我最後被領進自己的房間時,看到一間麵積不大但卻有著現代陳設的房間,反倒覺得踏實,高興得很。

費爾法克斯太太很禮貌地和我說了晚安。之後,我鎖上房間的門,這下我可以從容地察看我的房間了。剛才在寬闊的大廳、漆黑的樓梯和陰冷的長廊所感受到的恐怖怪異的感覺,已經被這間溫馨而有朝氣的小屋抹去了幾分。我突然意識到,經曆了一整天的奔波,我終於到達了一個安全舒適的避風港,真的要感謝上蒼了。我跪在床邊開始祈禱,表示了理所應當的感恩,並且在禱告結束前沒有忘記祈求在未來的道路上請神賜予我力量,使我的努力有所回報。那天晚上,我的小床上沒有荊棘,我的房間裏沒有恐懼。很

快,疲倦和滿足一起到來,我便熟睡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陽光透過鮮豔的藍色印花窗簾的空隙照射進來,落在鋪了壁紙的牆壁和鋪了地毯的地板上。這樣的精致與洛伍德灰色光禿禿的樓板與痕跡斑駁的灰泥全然不同。相比之下,這個小房間要精致明亮得多。眼前的景象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年輕人總是會被外在的東西影響,我聯想到自己的未來也必定是光明的。這是新生活的開始,將會有鮮花與歡樂,當然荊棘和艱苦也會隨之而來。由於環境的改變,這充滿希望的新世界促使我身體中各個器官都複活了,並且變得異常活躍。但是它們究竟期望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是有某種東西讓人感覺到愉悅,也許那東西不是降臨在這一天或是這個月,而是在不確定的未來。

我起床了,仔細地穿戴好,隻是簡樸而已——因為我的服飾都縫製得極其簡樸——但它們是整潔的,這是我的天性。其實我還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和容貌,邋裏邋遢可不是我的風格。其實,我一直都希望自己可以變得漂亮些、長得標致些,並且希望在我平庸外貌所允許的情況下得到別人的好感。有的時候,我會因為自己不漂亮而感到遺憾,我多麽希望自己能夠有紅潤的臉頰、挺直的鼻子和櫻桃般的小嘴。我還希望自己能夠修長、端莊。然而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是,我個子很小,而且臉色蒼白,五官不端正,也不顯眼。為什麽我的願望那麽多,而不如意的也那麽多呢?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是我當時隻是感覺總有一個理由,隻是我自己回答不上來。然而,當我將頭發梳理光亮,再穿上那件黑色的外套——雖然看上去確實像貴格會教派的人,但至少非常合身——接著,我又換上了潔淨的領布。我想,現在我應該足夠得體了,可以去見費爾法克斯太太了,而我的新學生至少不會因為厭惡而從我的麵前退縮。我打開了房間的窗戶,看到梳妝台上的東西已經擺放整齊,便大著膽子走出門了。

我經過鋪著地席的長廊和光滑的橡木樓梯,最終到了大廳。我在大廳裏站了一會兒,仔細端詳著牆上的幾幅畫(一幅畫上是一個穿著十分威嚴的男子,戴著護胸鐵甲,另一幅是一個頭發上搽了粉、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鏈的貴婦),看著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青銅燈,看了看一座大鍾,鍾罩是用橡木做的,上麵刻著古怪的花紋。不過它一定經曆了很多年,以至於在反複地擦拭後,鍾已經像古木一樣又黑又亮了。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太過奢華,那時的我還不習慣這種富麗莊重的氛圍。大廳的一扇玻璃門是敞開的,我走出門去。真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清晨,陽光灑落在黃褐色的樹叢上,也安靜地照在依然綠油油的田野上。我來到草坪上,抬起頭看著房屋的正麵。這棟房子共有三層,雖然有一定的規模,但並不算宏大,是一棟很顯紳士風範的莊園,並不是富人的府邸。圍繞著頂端的城垛使整座建築顯得很別致。灰色的正麵使一個白嘴鴉的巢穴顯得十分突出。巢穴的主人此時正在邊房叫個不停,接著展開翅膀,越過草坪和庭園,落到一塊草坪上。在草地與庭院之間有一道矮籬作為分界,草地上長著一排排巨大的老荊棘樹叢,粗大多節,如同橡樹一般,這也說明了這個莊園名字的由來。因為“桑菲爾德”的字麵意思就是荊棘地。距離這裏再遠一些的地方是一座座小山。這裏的山不像洛伍德四周的山峰那麽高聳、峻峭,將洛伍德與其他的世界隔絕。這裏的小山給人的感覺很幽靜,它們環抱著桑菲爾德,在喧鬧的米爾科特地區開辟出一片清淨的地方。一個小村莊分布在一座小山的一側,屋頂與樹木融為一體。地區教堂坐落在桑菲爾德附近,古老的鍾樓俯視著房子與大門之間的小土丘。

我欣賞著眼前這番寧靜的景色,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聽著白嘴鴉愉快地呱呱叫。我轉過身,打量著這座莊園灰白色的寬闊正麵,心想這麽大的莊園居然隻有一個孤獨瘦小的婦人費爾法克斯太太居住。此時,她已經站在門邊了。

“這麽早就出來了?”她說,“我猜你一定是喜歡早起的人。”我走向她,她慈愛地親吻我,還拉著我的手。

“你覺得桑菲爾德怎麽樣?”她問。我回答說很喜歡這裏。

“是啊,”她說,“這是個漂亮的地方。但是我擔心會慢慢地敗落,除非羅切斯特先生還記得這裏,在這裏繼續生活下去,或者至少經常回來看看。這麽大的宅院和好庭園需要主人的出現啊。”

“羅切斯特先生!”我有些驚訝,於是問,“他是誰?”

“桑菲爾德的主人。”她平靜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羅切斯特嗎?”

我怎麽會知道呢?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和我說過這些。但是我麵前的這位老婦人將他的存在看做盡人皆知的事情。她認為,每個人隻要有直覺,就應該知道這些。

“我原來以為,”我繼續說,“桑菲爾德是您的莊園呢。”

“我的?天哪,我的孩子!你怎麽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我的?我隻不過是這裏的管家——管理人而已。的確,如果從我母親那邊論起,我是羅切斯特家的遠親,或者至少我丈夫是。他是一名牧師,海鎮——就是那邊山上的一個小村——靠近大門的那個教堂是由他管的。這個莊園的主人羅切斯特的母親是費爾法克斯家的人,她的父親和我丈夫的父親是堂兄弟,但是我沒有指望過這層關係,我在這裏隻是一個管家,並且我的雇主也是很有禮貌的,至於別的,我從未指望過。”

“那麽,那個小姑娘——我的學生呢?”

“羅切斯特先生是那個女孩的監護人。也是他委托我為小姑娘找一位家庭教師。我想,他有意要撫養這個孩子長大。瞧,她和她的保姆過來了。”所有的謎底都揭開了,原來這位和善的婦人不是這座莊園的貴婦,而是同我一樣的寄居者。但是我並沒有因此不喜歡她,反而覺得愉悅。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平等的,不需要奉承和卑躬屈膝。現在,我更加自由了。

我的思想還完全沉浸於這個新狀況時,一個小姑娘已經向草坪這邊跑過來了。我看著我的學生,而她一時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就是一個小孩子,七八歲,個頭小小的,很瘦,臉色蒼白,五官精致小巧,不過她卷卷的頭發好像太長,已經披到腰際了。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來這邊,和這位小姐打個招呼,她會教你讀書,讓你變得越來越聰明。”她向我走了過來。

“C'est ma gouvernante?”她指著我問她的保姆。

保姆回答:“M ais oui certainement。”

“他們都是外國人嗎?”我聽到到她們用法語交談,有些吃驚。

“保姆是個外國人,而阿德拉出生在歐洲大陸。而且,我相信除了六個月前的一次,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歐洲。但是她剛到這裏來的時候,一句英語都不會講,現在可以說一些了。她總是將英語與法語混著說,我是聽不懂了。不過我想,你應該能聽明白她要說什麽的。”

還好我曾經跟一位法國婦人學過法語,沒想到如今卻成為一個很大的優勢。那個時候,我總是找機會和皮埃羅夫人用法語聊天。在過去的七年中,我每天都背一段法語文章,在口語上也下了很大的工夫,刻意模仿老師的發音。所以現在我的法語流利而準確,不至於聽不懂阿德拉小姐說話。她確認了我是她的家庭教師後,就禮貌地過來和我握手。我領著她回房間吃早飯,又同她用法語交流了幾句。剛開始她的回答都很簡短,但等我們在餐桌旁坐好,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看了我十來分鍾之後,便恢複了童真的本性,唧唧喳喳地和我聊起來了。

“啊!”她用法語說道,“你的法語和羅切斯特先生一樣好。我可以和你聊天了,就像我可以跟他聊天一樣。對了,還有索菲婭,她也可以和你說話,一定會很開心的。因為在這裏,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在說什麽。費爾法克斯太太隻會說英語。索菲婭是我的保姆,她和我一起坐船,漂洋過海地來到這裏。船上有個煙囪一直冒煙,非常濃的煙!我生病了,索菲婭也生病了,對了,羅切斯特先生也病倒了。羅切斯特先生躺在沙發上,在一間叫沙龍的漂亮房間裏,索菲婭和我睡在另一個地方的小床上。那張小床就像個架子,我差點兒從上麵摔下來。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愛——簡·愛。”

“埃爾?我發不出這樣的音。之後,我們的船早上終於靠岸了,那時候天還沒有大亮。船靠岸的城市很大,房子很黑,全都冒著煙,和我原來居住的漂亮城鎮一點兒都不一樣。羅切斯特先生抱著我走過一塊板,走到陸地上。索菲婭跟在我們後麵,之後我們換乘馬車。馬車把我們帶到了一棟很大、很漂亮的房子前麵。那棟房子比這裏還要大,叫旅館。我們在那裏住了一個星期。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和索菲婭去逛一個地方。那裏種滿了樹,到處都是綠色的,他們管它叫做公園。除了我,那裏還有很多小朋友,還有一個池塘,池塘裏有許多漂亮的鳥,我還用麵包屑喂它們呢。”

“她講得那麽快,你能聽懂嗎?”費爾法克斯太太問我。

我完全能聽懂,因為之前我已經習慣了聽皮埃羅夫人流利的法語。

“我希望,”那位和藹的婦人和我說道,“你可以問她幾個關於她父母的問題嗎?我看看她還記不記得。”

“阿德拉,”我問,“你剛才說你以前生活在一個漂亮的城鎮,你是和誰一起生活的呢?”

“在很久以前,我跟媽媽一起生活。可是後來她到聖母那裏去了。以前,媽媽經常教我唱歌、跳舞、朗誦。還有許多先生太太來看我和媽媽,所以我總是跳舞給他們看,或者坐在他們的膝蓋上,給他們唱歌。我很喜歡那時候的樣子,現在我能給你唱歌嗎?”

她已經吃好了早餐,所以我允許她表演一下。她從椅子上下來,走到我的正前方,坐在我的膝蓋上。接著,她很正式地抱著雙臂,將鬈發往後一甩,抬起頭看著房頂開始一本正經地演唱某個歌劇裏麵的曲子。內容是講一個被遺棄的女人狠下心與自己的情人一刀兩斷,決定要讓自己重新光彩照人。於是,她要求仆人為她準備最耀眼的首飾和最華美的禮服,把她打扮好。她決定在當晚的舞會上與那位負心漢見麵,並且以優雅的舉止和歡快的舞步向他證明,她絕對不會因為他的背叛而變得委靡不振。

讓一個孩子學一首這樣的歌曲,似乎不大正常。不過,我猜想,要她用童聲來演繹這樣淒美絕倫的愛情故事,當做節目來欣賞,這本身就夠低級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阿德拉用她獨特的嗓音將這首歌唱得很動聽,沒有哀傷,隻有屬於她那種年紀的天真與快樂。唱完後,她從我的膝蓋上跳下去,說:“小姐,我再給你朗誦一首詩吧。”

她擺好了姿勢,說:“La ligue des Rats, fable de La Fontaine”。她朗誦這首短詩的時候,聲音婉轉,語調抑揚頓挫,動作也很協調得體,在她這樣的年紀實在是很不尋常。一看就知道,她一定被悉心訓練過。

“這首詩是你媽媽教你的嗎?”我問。

“是的,她總是這麽說。‘你怎麽了?’

一隻老鼠問,‘說啊!’之後她要我把手舉起來,就像這樣,之後提醒我在提問的時候一定要將聲音提高。現在我來跳舞給你看好嗎?”

“哦,已經可以了。你媽媽去了聖母那兒後,你和誰一起生活呢?”

“我和弗雷德裏克太太和她的丈夫一起住。她照顧我,不過她跟我沒有親戚關係。我想她應該不富裕,因為她沒有媽媽那樣的好房子。我在那裏也沒住多長時間。羅切斯特先生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到英國生活。我同意了,因為在我認識弗雷德裏克太太之前,我就認識羅切斯特先生了。他對我很好,之前他就會買漂亮衣服和玩具送給我。不過,他說話不算數。你看,他把我帶到英國之後就不管我了,我來到這裏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

早餐時間過後,我和阿德拉一起去了圖書室。羅切斯特先生好像已經下過命令,要把這裏當做教室。這裏的書大部分都鎖在玻璃門裏,隻有一個書架是開著的,上麵擺放著基礎教育所需要的各種書籍,還有幾部輕鬆的文學作品,詩歌、傳記、遊記和一些傳奇故事之類的。我想這些應該是他覺得適合兒童看的書。不過,的確,這些書目前來看已經夠用了。這裏的圖書與洛伍德偶爾購買的少量圖書相比,已經太過豐富了。這間房子裏還有一架小巧的鋼琴,成色很新,音色也很優美。此外還有一個畫架和一對地球儀。

我發現這個學生雖然聽話,但卻不大肯用功。她不喜歡所有規規矩矩的東西。我覺得一開始就對她立太多規矩是不明智的。所以我給她講了許多知識,但讓她學習的不多。現在時間已經快中午,我允許她去找保姆了。接下來的時間,我打算在午飯前畫些小型的素描作品,方便以後教學。

我正要上樓去拿畫夾和鉛筆,費爾法克斯太太突然叫住了我,說:“我想你上午的課應該結束了吧。”她正在一個半開著門的房間裏,我聽見她的招呼便走了進去。這間屋子很大,很豪華氣派,房間裏的椅子是紫色的,窗簾也是。地上鋪著土耳其地毯,牆上是胡桃木做的鑲板,一扇寬大無比的窗子,玻璃是五光十色的染色玻璃。天花板很高,宏偉,漂亮。費爾法克斯太太此時正在給餐具櫃上的幾隻紫晶石花瓶撣灰塵。

“好漂亮的房間啊。”我四處打量著這間房子,不自覺地讚歎起來。我從來未見過哪間房子有這間一半的氣派。

“是呀,這間是餐室。我剛剛把窗戶打開了,好讓新鮮的空氣和陽光進來。這間屋子很少有人住,都快發黴了。你看那邊的客廳,簡直和地窖沒什麽兩樣。”

她指了指跟那扇窗戶相對的寬大拱門,拱門上同樣掛著紫紅色的簾子,向上卷著。我走上兩級寬闊的台階,站在拱門下,看著裏麵的房間。我簡直認為自己看到的是仙境,房間裏的景致讓我這個初入社會的人眼前一亮。然而這不過是客廳前麵的一間閨房而已。兩間房子都鋪著白色的地毯,地毯上仿佛擺著漂亮的花環。天花板上雕刻著白色的葡萄和藤蔓。與其呼應的是天花板下閃爍著紅色光芒的睡椅和床榻,還有一個灰白色的帕羅斯島大理石壁爐架,上麵擺放著波希米亞玻璃裝飾,閃著微微的光,如紅寶石一般。窗戶與窗戶之間有一麵很大的鏡子,反射出這間房子紅白相間的色調。

“這些房間打理得真幹淨啊,費爾法克斯太太!”我說,“沒有帆布罩子,卻還是一塵不染的。如果不是感覺冷清,還真以為天天有人在這裏住呢。”

“唉,愛小姐,盡管羅切斯特先生很少到這邊來,但是他每次回來都不會提前打招呼,都很突然。而且我發現他很討厭看到東西被包裹著,等他到了才將罩子拿下來急忙收拾。所以,我覺得將房間每時每刻都打理妥當比較好。”

“羅切斯特先生是那種愛挑剔、很難伺候的人嗎?”

“也不能這麽說。不過,他和所有的上等人一樣有自己的習慣和興趣,同樣也希望別人按照他的喜好辦事。”

“那麽,你喜歡他嗎?大家都喜歡他嗎?”

“嗯,是的。這個家族在這一帶很受人尊敬。很久以前,隻要是你能看見的地方,都屬於羅切斯特家。”

“哦,那麽除去土地不說,你喜歡他這個人嗎?別人也喜歡他嗎?”

“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啊。我猜想,他的佃戶們也都喜歡他,因為他為人公正大方,隻是他沒有在這裏生活過太長時間。”

“他沒有什麽古怪的地方嗎?比如,他的性格怎麽樣?”

“哦,我想他的性格算是很好的,沒有什麽可指責或者特別的地方。我想他去過許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麵。他一定很有智慧,但是我沒怎麽和他聊過天。”

“他在哪些方麵與別人不同呢?”

“我也不知道——我也說不大清楚——也不是很明顯。隻是他和你說話的時候,你能夠感覺到。你總是摸不透他的話是玩笑還是真的,他是真的很開心還是恰恰相反。總之,你無法徹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能。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很好的雇主。”

以上就是我從費爾法克斯太太那裏聽到的關於我們兩人共同雇主的全部情況。有些人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向他人描述一個人的特點或一件事情的經過,這位善良的太太恰恰就是這種人。我的疑問讓自己更加困惑,她卻沒能給出我所希望的答案。在她眼裏,羅切斯特先生就是羅切斯特先生。他是一位紳士,一個擁有大量土地的人,別無其他。她沒有再將他的事情作進一步的詢問和探求,因為很明顯,她不明白我為什麽想知道那麽多。

我們離開了她正在打掃的餐廳,她提議帶我看看這個莊園裏的其他地方。我跟著她上樓下樓,一路上我對她已經十分欽佩了。這裏的一切被她打理得那麽妥帖、井井有條。我認為寬敞的前房特別豪華,還有三樓的幾個房間,雖然光線很暗,天花板也很低,但卻有著一種古香古色的情趣。由於時代所崇尚的文化發生了變化,所以原來放置在下麵的家具現在都搬到這裏了。透過狹窄的窗戶透進來的稀疏光線,照射在已經有百年曆史的床架上,映照出橡木或胡桃木做的櫃子,上麵雕刻著奇怪的棕櫚樹枝和小天使的頭,看上去很像各種希伯來約櫃。還有一排排年代久遠、窄小背高的椅子和更加古老的凳子,坐墊上的刺繡明顯已經磨損,隻能看到一半了,想必當初做刺繡的那雙手已經化為塵土,至今已有兩代人的時間了。這裏一切的陳跡,可以讓人回想出桑菲爾德府的曾經,看來這裏的三樓已經變成了回憶的聖地。白天,我很喜歡這裏的靜謐、幽暗和古雅,但是晚上我絕不想睡在這裏笨重的大床上。有些床裝著橡木門,可以封閉起來;有的床外掛著古老的英國繡花幔帳,上麵繡滿各式奇異的花,甚至還有奇怪的鳥和人。總之,這些東西會在蒼白的月光下更顯詭異。

“仆人們睡在這些房間裏嗎?”我問。

“不,他們睡在後麵的一排小房裏,這裏沒住過人。這麽說吧,倘若桑菲爾德府鬧鬼,這裏一定是鬼魂遊蕩的地方。”

“我也覺得是這樣。那麽,這裏真的鬧鬼嗎?”

“反正我從沒聽說過。”費爾法克斯太太笑著說。

“那麽關於鬧鬼的傳聞呢?就沒有關於這裏的鬼故事嗎?”

“我覺得沒有。不過,我聽說,羅切斯特的家人在世的時候性格都很暴躁,並非文雅柔弱,也許這正是他們如今平靜地安息在墳墓中的原因吧。”

“嗯,‘經過了一場人生的熱病,他們現在睡得好好兒的’。”我小聲說,看見她要離開,我馬上追問,“現在去哪兒啊,費爾法克斯太太?”

“到鉛皮屋頂上轉轉,如果你願意,就一起來吧,你可以從那裏眺望一下這附近的景色,怎麽樣?”我默默地跟隨她走上一段狹窄的樓梯,來到頂樓,接著又爬上一架扶梯,穿過活動天窗,來到了桑菲爾德府的樓頂。此時我和白嘴鴉的視線已經處於同一高度了,還可以看見它們的巢穴。我扶著牆垛往下看,隻見下麵已經變成了一張展開的地圖,鮮嫩的天鵝絨草坪,緊緊圍繞著大樓灰色的宅基;與公園麵積相仿的田野上樹木林立;深褐色的枯萎樹林被一條小路分割成兩片,小路上的青苔很濃密,比樹葉都要翠綠許多;秋高氣爽的天氣,陽光照耀著門口的教堂、道路和寂靜的小山;遠處的地麵與祥和的天空相接,蔚藍的天空中夾雜著大理石般的白色。這樣的景色並不出奇,但卻讓人賞心悅目。當我轉過身,再次經過活動天窗時,眼前一片白茫茫,已經看不清下扶梯的路了。明亮的藍色蒼穹已經讓我的眼睛不適應黑暗了,與我剛才俯瞰的陽光下的樹林、牧場和綠色小山相比,這個閣樓猶如墓穴一樣漆黑。

費爾法克斯太太站在我後麵,她需要將活動天窗閂起來。我摸索著前行,找到頂樓的出口,走下剛才那段狹窄的樓梯。我在樓梯口的過道上徘徊,這條長長的走廊將前麵的房間與後房隔開,狹長,又沒有光線,隻是在遠處的盡頭有一扇很小的窗戶。走廊兩邊的房門都緊閉著,就像藍胡子城堡裏的走廊。

我正慢慢地、腳步很輕地向前麵走著,突然聽見一陣刺耳的笑聲。我怎麽都想不到,在這樣的地方能聽到這樣古怪、清晰、拘謹而悲哀的笑聲。我停下了腳步,笑聲也停止了。但是片刻間,笑聲重新響起。這聲音越來越大,不像起初那樣模糊。盡管這個聲音來自眾多房間之一,但我完全能判斷出是從哪一扇門裏發出來的。笑聲之大,在房子裏產生陣陣回聲。

“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大聲叫道,因為我聽見她已經從頂樓下來了,我問道,“你聽見有人在笑嗎?是誰?”

“有可能是某個仆人,”她回答說,“也許是格雷斯·普爾。”

“你聽到了嗎?”我又問。

“聽到了,很清楚。我也經常聽到她的笑聲。她就在一間房子裏做針線活,有時候她會和莉婭在一起,兩個人總是很熱絡地談笑。”

笑聲再一次響起,聲音低沉而又有節奏,最後的尾音總是嘟噥的聲音。

“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大聲叫道。

然而我並不希望真的有一位叫格雷斯的人出來應答,因為這種笑聲和我剛才聽到的聲音一樣悲慘,一樣詭異。若不是此時正值大白天,而且是中午,若不是在鬼神出沒前並沒有這種奇異的笑聲相伴,若不是現在的季節並不會激起人們的恐怖情緒,我一定會嚇個半死。然而,事實證明,我這麽吃驚,簡直讓人覺得可笑。

從最靠近我的那扇門中走出來一位仆人。她的年齡在三十到四十之間,體格粗壯,一頭紅發,一張冷酷而長相普通的臉。實在難以想象還有什麽幽靈比她更缺少傳奇色彩、更不像鬼魂了。

“太吵了,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不要忘記我是怎麽吩咐你的!”格雷斯默默地行了個屈膝禮,又回到房間裏。

“她是被雇來做針線活的,莉婭一個人有時候忙不過來。”寡婦繼續說,“在某些方麵她的行為確實有些異樣,不過幹活倒是不錯。對了,今天上午,你和你的學生相處得怎樣?”

就這樣,我們的話題轉移到了阿德拉的身上,一路聊著來到下麵敞亮而愉快的地方。阿德拉已經在大廳裏等候了,見我們來了,便飛跑過來,嘴裏還在嚷嚷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