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上冊_第一部 過往的影子_第一章 洪水之後(一九五七)

第一章 洪水之後(一九五七)

我記得恐懼始於一隻在大雨灌滿的水溝裏漂浮的小紙船。噩夢持續了二十八年才結束——誰曉得是不是真的結束了。

船是報紙做的,在水溝裏起伏搖擺,時而回正,勇敢地闖過危險的漩渦,沿著威奇漢街駛向傑克遜街口的紅綠燈。一九五七年秋天的這個午後,四向紅綠燈有三個是黑的,屋子裏也是漆黑一片。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周,兩天前開始起風,德裏鎮大部分地方的電力從那時就斷了,到現在還沒恢複。

一個穿著黃雨衣、紅雨鞋的小男孩興衝衝地跟著小船往前跑。雨還沒停,不過總算變小了。雨水打在雨衣的黃帽子上,發出落在單坡屋頂時那種清脆的聲響。男孩聽著,覺得很悅耳,甚至很親切。男孩名叫喬治·鄧布洛,那年六歲。他哥哥叫威廉,德裏小學的學生都叫他結巴威,連老師都知道,隻是他們不會當著威廉的麵這麽叫他。威廉感冒在家,趕上那波惡性流感的孩子隻剩他還沒好了。一九五七年那個秋天,距離真正的恐慌開始還有八個月,離最後的對決還有二十八年。結巴威十歲。

喬治追的船是威廉做的。他坐在床上折紙船,背後靠著一堆枕頭,母親在起居室用鋼琴彈奏《致愛麗絲》,大雨不停掃過他臥房的窗戶。

沿著威奇漢街往故障的紅綠燈走大約四分之三條街,就會看見幾隻熏火盆和四個橘色鋸木架擋住了馬路,每個木架上都用模板噴了幾個字:德裏公共工程處。木架後方,雨水漫出水溝,溝裏卡著樹枝、石塊和一坨坨爛掉的葉子。雨水試探似的摸上柏油路邊,隨即貪婪地占據整個路麵——大雨下到第三天就這樣了。第四天中午,大塊大塊的路麵開始漂在傑克遜和威奇漢街口,有如一艘艘小船。不少德裏鎮居民緊張地開起了玩笑,說該造挪亞方舟了。公共工程處勉強維持傑克遜街的正常通行,威奇漢街已經沒救了,從鋸木架一直到鎮中心都無法通行。

不過,所有人都認為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坎都斯齊格河在“荒原”那一段水麵已經低於河岸,離運河的水泥堤防頂端也有十幾厘米。堤防牢牢看守著河水,引導它通過鎮中心。一群男人正在移除他們前一天倉促堆好的沙包,喬治和威廉的父親紮克·鄧布洛也在其中。昨天,洪災和巨額損失似乎在所難免。這種事之前也發生過——一九三一年的洪水就是一場災難,奪去了數百萬美元和將近二十條人命。雖然是陳年往事,但記得的在世者依然不少,夠把剩下的人嚇得膽戰心驚。其中一名罹難者在往東四十公裏的巴克斯波特被發現,魚啃掉了那個可憐的人的兩隻眼睛、三根手指和陰莖,左腳也所剩無幾。被發現時,他的雙手還緊緊抓著福特轎車的方向盤。

不過,河水既然退了,隻要新的班戈水壩在上遊發揮作用,威脅就消失了。起碼紮克·鄧布洛是這麽說的。他是班戈水力發電公司的員工。至於未來——未來的洪水是未來的事,眼前的重點是渡過這次危機,讓電力恢複,然後將整件事拋到腦後,忘個幹淨。在德裏鎮,忘掉悲劇和災難可以說是一門藝術。威廉當時還沒發現這一點,但後來他就明白了。

喬治一跑過鋸木架便停了下來。他腳尖前方橫著一道深溝,切開了威奇漢街的柏油路麵。深溝近乎一條對角線,從他所站的位置往左向坡下延伸將近十二米,尾端在街道盡頭。喬治哈哈大笑,四下隻有他的聲音,洋溢著孩子特有的活潑。天空陰沉沉的,他是耀眼的奔跑者——一道暗流將他的紙船帶向柏油裂隙造成的小激流裏。小激流沿著斜長的裂隙開出一條水道,將他的船從威奇漢街的右邊帶向左邊,又快又急,喬治得全力衝刺才跟得上。他的雨鞋踩在泥濘的水窪裏,水花四濺,鞋扣發出悅耳的撞擊聲。他就這麽奔向離奇的死亡,心中充滿對哥哥威廉的愛,單純又明確……愛和一絲遺憾,遺憾威廉不能同他一起親眼見識。他回家之後當然會向哥哥描述,但他曉得自己不可能讓威廉親眼看到。如果他們互換角色,威廉的描述更能給人曆曆在目的感受。威廉的讀寫都很棒,但就算喬治年紀還小,也明白哥哥每科拿A不是光靠讀和寫。老師喜歡哥哥的作文也是同樣。描述隻是一部分,威廉還很會看。

順流而下的小船已經解體了,不過是德裏《新聞報》分類欄目的某一頁,但在喬治眼中卻是某部戰爭電影裏的魚雷快艇——他和威廉有時周六下午會到德裏劇院看電影。那部電影講的是約翰·韋恩和日本人打仗的事。紙船劃過水麵,水花向船頭兩側飛濺。船漂到威奇漢街左側的水溝,一道小水流忽然淹過柏油裂隙,形成頗大的漩渦,喬治感覺小船一定會被淹沒。船顫巍巍地歪向一邊,隨即回正,喬治高聲歡呼。船轉了方向,加速朝街口漂去。喬治追了上去,十月的強風撼動路邊的樹,或紅或黃的枯葉幾乎落光了。今年的暴風雨特別猛烈,到處摧枯拔葉。

威廉坐在床上,雙頰依然滾燙發紅(但他的燒和坎都斯齊格河一樣都消退了)。紙船折好了,但喬治伸手去拿時,他卻閃開了。“先、先把石、石蠟拿來。”

“那是什麽?在哪裏?”

“你去樓、樓下,就在地窖的架、架子上,”威廉說,“一個寫著卡、卡爾夫的盒子裏。

把它拿來,還要一把刀和一、一個碗。還要一包火、火柴。”

喬治乖乖下去拿東西。他聽見母親的琴聲,不是《致愛麗絲》,而是另一首曲子,他不怎麽喜歡,因為聽起來索然無味。他聽見雨水不停地打在廚房的窗玻璃上。這個聲音聽起來很舒服,但想起地窖可就不那麽讓人舒服了。喬治不喜歡地窖,也不喜歡一步步走下地窖的樓梯,因為他總覺得有東西躲在暗處。這當然很蠢,父親這麽說,母親這麽說,就連威廉也這麽說。可是——

他甚至不喜歡開門,也不喜歡開燈,因為他總覺得——這實在很蠢,所以他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說

——找開關的時候,會有可怕的爪子摸上他的手腕,將他拽進飄著灰塵、潮氣和淡淡蔬菜腐臭味的黑暗中。

笨蛋!地窖裏才沒有全身毛茸茸又會咬死人的爪子怪物。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發瘋殺掉很多人

——主持晚間新聞的切特·亨特利偶爾會報道——但他們家的地窖裏並沒有變態怪物。盡管如此,這個想法還是揮之不去。每回提心吊膽地用右手去摸開關(左手臂緊勾著門框),他總是感覺地窖愈來愈臭,灰塵、潮氣和蔬菜腐爛的異味混合成一股讓人難以忘記也無法擺脫的惡臭,彌漫到全世界。怪物的味道。怪物之王。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個東西,那個躲在角落裏蓄勢待發的它。它什麽都吃,但特別愛吃男孩的肉。

那天早上,他打開門,提心吊膽地去摸開關,左手臂照例勾著門框。他閉緊眼睛,舌尖從嘴裏探出一點,有如旱災時痛苦尋找水源的須根。可笑嗎?當然!那還用說?你看你,喬治!喬治怕黑!真是小毛頭!

鋼琴聲從起居室傳來。母親叫它起居室,父親叫它客廳。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很遠很遠。夏天人滿為患的海灘,筋疲力盡的泳客在海上聽見岸上的笑語,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他的手指摸到開關了,哈!

手指扳動開關——

毫無動靜。沒有光。

哎呀,對哦!停電了!

喬治猛然收手,仿佛摸到了一籃毒蛇。他倒退幾步,離開門開著的地窖,心髒在胸膛裏急速跳動。

當然沒有電——他忘記停電的事兒了。該死!現在怎麽辦?回去跟威廉說他拿不到石蠟,因為停電了,他怕走下地下室樓梯會被怪物抓走?不是殺人魔,而是更可怕的東西,它腐爛的身軀會鑽過樓梯縫隙,抓住他的腳踝。一定會引起轟動,對吧?其他人可能會笑他胡思亂想,但威廉不會。威廉會大發雷霆,說:“成熟一點,喬治……你到底要不要這艘船?”

剛想到威廉,威廉的聲音就從臥房傳來:“你是死、死在那裏了嗎?喬、喬治?”

“沒有

,威廉,我正在拿!”喬治立刻喊道。他摩擦雙臂,想讓被恐懼激起的雞皮疙瘩消下去,讓皮膚恢複光滑。“我先喝口水。”

“嘖,快、快一點!”

喬治下了四級台階。他的心髒像一把熱錘子在猛敲喉嚨,頸背上的毛發根根豎起,眼睛發燙,雙手冰涼。他覺得地窖門隨時會啪地關上,切斷透進廚房窗戶的天光,而他會聽見它的聲音,它比世界上所有殺人犯還恐怖,比日本人、匈奴王阿提拉和一百部驚悚電影裏的怪物還要可怕。它低聲咆哮——在那瘋狂的一瞬間,他會聽見那聲低吼,隨即被它撲倒,開膛破肚。

因為洪水,這一天地窖裏的臭味比往常還濃。他們家接近山頂,在威奇漢街地勢較高的地方,幾乎沒受洪水侵擾,但還是積了點水,滲進老舊的石頭地基。臭味很重,很難聞,讓人隻想盡量不要呼吸。

喬治匆匆翻動架上的垃圾——舊的奇威鞋油盒、擦鞋布、一盞破煤油燈、兩罐幾乎空了的穩潔牌清潔劑和一個舊的龜牌扁罐軟蠟。他不曉得為什麽,但就像被人催眠似的盯著蓋上的烏龜圖案,看了快三十秒才回過神來。他將罐子扔回去……那東西終於出現了,寫著“卡爾夫”的方盒子。

喬治一把抓起盒子,死命衝上樓梯,突然察覺襯衫下擺露了出來。他很肯定下擺會把自己害死:地窖裏那個東西會先讓他逃到門口,再一把抓住他的襯衫下擺把他拖回去,然後——

喬治跑進廚房,將門砰地甩上,帶起一陣風。他背靠著門,雙眼緊閉,胳膊和額頭爬滿汗水,石蠟盒牢牢抓在他手中。

琴聲停了,母親的聲音飄過來:“喬治,下次請你關門再用力一點好嗎?要是真的使勁,我看你連韋爾斯餐具櫃的木板都拆得下來。”

“對不起,媽。”他喊道。

“喬治,你真沒用。”威廉在臥室裏說。他刻意壓低聲音,讓母親聽不見。

喬治竊笑一聲。他已經不害怕了。恐懼從他體內退去,就像夢魘離開,人從夢中驚醒,身體恢複知覺,隻留下冷汗和喘息。他環顧四周,想確定什麽都沒有發生,並且已經開始遺忘。當他的腳踩上地板時,恐懼已經消失一半,等他淋浴完畢擦拭身體時,隻剩四分之一,吃完早餐時則消失殆盡。完全不剩……直到下次再被夢魘抓住,讓他記起所有過往的恐懼。

那隻烏龜,喬治朝放火柴的櫃子走去,一邊想著,我之前在哪裏看到過一樣的?

他想不起來,便不管它了。

他從抽屜裏拿了火柴,從架子上拿了一把刀(照父親教的那樣小心拿著,不讓刀尖靠近身體),再到飯廳從韋爾斯餐具櫃裏拿了一個小碗,然後回到威廉的房間。

“你、你真是屁、屁眼,喬、喬治。”威廉說,語氣很和善。他推開床頭櫃上的病人用品:空玻璃杯、水壺、麵紙、幾本書和一罐維克斯傷風膏——此後,威廉隻要聞到它,就會想起胸口卡著膿痰、鼻涕不斷的感覺。老舊的飛歌收音機擺在他房間,正在播放的不是肖邦或巴赫的曲子,而是小理查德……樂聲輕柔,完全抹去了小理查德那股原始粗糙的力量。他們的母親曾在茱莉亞音樂學院主修古典鋼琴,非常痛恨搖滾。不止不喜歡,而是憎惡。

“我才不是屁眼。”喬治說著在威廉的床邊坐下,將拿來的東西放在床頭櫃上。

“你是,”威廉說,“而且是超級大屁眼,就是。”

喬治腦海中浮現一個小孩,兩腿間長了一個大屁眼,忍不住咯咯笑了。

“你的屁眼比奧古斯塔還大。”威廉說完也開始笑。

“你的屁眼比緬因州還大。”喬治說,說完兩人哈哈大笑,笑了得有兩分鍾。

接著兩人開始竊竊私語,說的話隻有他們才覺得好玩:罵誰才是超級大屁眼,誰有超級大屁眼,誰的屁眼最惡心,等等。最後威廉說了一句髒話,他罵喬治是屎黃大屁眼,惹得兩人又大笑起來。威廉笑了幾聲,開始不停地咳嗽,後來終於緩和下來(但這時他的臉已經微微發黑,讓喬治心生警覺)。

鋼琴聲又停了。兄弟倆同時朝起居室望去,聽琴椅有沒有往後推,母親不耐的腳步聲有沒有響起。威廉用手肘遮住嘴巴,蓋掉最後幾聲咳嗽,一邊指著水罐。喬治倒了一杯水讓他喝了。

琴聲再度響起,又是《致愛麗絲》。結巴威永遠忘不了這首曲子,就算多年以後聽見,背部和手臂還是會起雞皮疙瘩,同時心裏一沉,想起:喬治死的那一天,母親正在彈這首曲子。

“你還咳嗽嗎,威廉?”

“不了。”

威廉從盒子裏抽了一張麵紙,喉嚨裏呼嚕一聲,將痰吐了進去,接著將麵紙揉成一團扔進床邊的垃圾桶,桶裏都是同樣的紙團。他打開石蠟盒,一塊方形蠟狀物落進他的掌心。喬治盯著他,沒有說話也沒發問。威廉做事時不喜歡喬治說話打斷他,但喬治學到一件事,隻要他閉上嘴巴,威廉通常就會主動解釋自己在做什麽。

威廉用刀切下一小塊石蠟放進碗裏,然後點燃一根火柴放在蠟塊上。兩個小男孩注視著微弱的昏黃火焰,窗外逐漸平息的風夾帶著雨水,不時打在窗玻璃上。

“得讓紙船防水,不然它立刻就沉下去了。”威廉說。他和喬治在一起的時候,結巴很輕微,有時甚至完全不結巴,但在學校卻很嚴重,幾乎沒辦法跟人交談。威廉的同學會撇開視線,任威廉抓著桌子兩側,臉龐漲得和頭發一樣紅,眼睛眯成一條線,努力想從不聽話的喉嚨裏擠出一個字。有時(大部分時候)字會擠出來,有時不會。他三歲時被車撞了,整個人被甩到牆上,昏迷了整整七小時。媽媽常說結巴是車禍造成的,但喬治有時覺得爸爸(還有威廉)不是那麽確定。

碗裏的石蠟幾乎全熔化了。火柴的火焰愈來愈弱,顏色由黃轉藍,隨即熄滅了。威廉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下蠟液,隨即低呼一聲,將手指收了回去,羞赧地笑著對喬治說:“好燙。”過了幾秒鍾,他再度伸出手指,將挖出的蠟抹在船的兩側。石蠟很快凝固成乳白色。

“我也可以弄嗎?”喬治問。

“好啊,但是不要弄到毯子上,否則媽媽會殺了你。”

喬治把手指伸進蠟裏,蠟暖暖的,已經不燙了。他開始將蠟抹到船側。

“你這個屁眼,別塗那麽多!”威廉說,“你難道要它首、首航就沉船嗎?”

“對不起。”

“沒關係,塗、塗輕一點就好。”

喬治塗完一邊,將船捧在手上。紙船重了一點,但沒差太多。“真酷,”他說,“我要出去放船。”

“沒錯,去放船。”威廉說。他忽然一臉疲倦——很累,而且有些不舒服。

“真希望你能一起去。”喬治說。他真的這麽想。威廉雖然偶爾會擺架子,但總是能想出最酷的點子,而且幾乎從不欺負他。“其實它是你的船。”

“她。”威廉說,“稱呼船要用她、她。”

“她就她。”

“我也希望我能去。”威廉悶悶地說。

“呃。”喬治雙手捧著船,局促地扭動著。

“記得穿上擋雨的衣服,”威廉說,“不然你會和我一樣感、感冒。說不定你已經被傳染了,因為我的細、細菌。”

“謝了,威廉,船做得真好。”說完他做了一件很久沒做的事,讓威廉永遠不會忘記:他身體前傾,親了哥哥臉頰一下。

“這下你一定會得感冒了,屁眼王。”威廉說,但聽起來很開心。他微笑著對喬治說:“還有,把這些東西放回去,不然媽媽一定會氣死。”

“沒問題。”他收好給小船做防水用的東西,朝門口走去,小船搖搖晃晃地停在石蠟盒上頭,盒子斜擺在碗裏。

“喬、喬治?”

喬治回頭看著哥哥。

“小、小心點。”

“沒問題。”他眉頭皺了一下。這種話是媽媽說的,不是哥哥,感覺就像他親了威廉一

樣奇怪。

“我一定會小心的。”

說完他就離開了。威廉再也沒有見到他。

喬治沿著威奇漢街左側往前跑,想要追上小船。他跑得很快,但水比他更快,讓船搶在前頭。他聽見低沉的轟鳴聲,發現下坡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水正像瀑布一樣灌進開著的排水閘口。排水溝又長又暗,水在人行道邊形成一個半圓形。喬治看著水流,發現一根斷掉的樹枝正衝向溝口,樹皮像海豹皮般又黑又亮。樹枝卡住片刻,隨即被排水溝吞了下去。他的船正朝同一個方向衝去。

“噢,不會吧!”他沮喪地大喊。

喬治加快腳步。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就要追上了,沒想到腳底打滑,整個人撲倒在地,一邊膝蓋擦破了皮,讓他痛得大叫。他趴在馬路上放眼望去,隻見小船轉了兩圈,被漩渦困了幾秒,接著便消失了。

“不會吧!”他大喊,握起拳頭狠狠地捶著路麵。手很痛,他開始啜泣。船就這樣不見了,真是白癡!

喬治起身走到排水閘口,跪下來朝裏頭看。水落進黑暗中,發出潮濕而空洞的聲響,感覺很陰森,讓他想到——

“啊!”叫聲從他喉嚨裏蹦了出來。他往後縮。

溝裏有一雙黃眼睛,正是他想象會在地下室看到,卻一直沒看到的那種眼睛。他心慌意亂地想,是動物,就這樣,是動物,也許是家貓被困住了——

不過,他還是準備拔腿就跑——再等一兩秒鍾,等他心裏的總機處理好那雙亮晶晶的黃眼睛帶給他的衝擊。他的指尖感覺到路麵的粗糙,還有流過手指的冰涼的水。他看見自己起身後退,這時一個聲音——非常沉著而且悅耳——從排水溝裏傳來。

“嗨,喬治。”那聲音說。

喬治眨眨眼又看了一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東西就好像故事或電影裏會說話和跳舞的動物一樣。他要是再大十歲,就不會相信眼前所見。但他隻有六歲,而非十六歲。

排水溝裏有一個小醜。閘口光線很暗,但已經夠讓喬治·鄧布洛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麽。那是小醜,就像他在馬戲團或電視上看到的。事實上,這個小醜看起來很像博佐和克拉拉貝爾的混合體,後者就是周六早上在《豪迪·杜迪》裏那個用按喇叭代替說話的家夥(還是女士?喬治一直不確定它的性別)——所有人裏頭,隻有水牛鮑勃聽得懂克拉拉貝爾說了什麽。這一點老是逗得喬治哈哈大笑。排水溝裏的小醜臉是白的,光禿禿的腦袋兩邊各長了一撮可笑的紅發,嘴巴周圍畫了一個大大的小醜笑臉。要是喬治再多活幾年,他一定會先想到麥當勞叔叔,而不是波左或克拉拉貝爾。

小醜一隻手抓著一把氣球,什麽顏色都有,好像五彩繽紛的水果。

他另一隻手裏托著喬治的紙船。

“想要你的船嗎,喬治?”小醜露出微笑。

喬治也笑了。他忍不住。小醜的笑臉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笑。“當然。”他說。

小醜笑了:“‘當然。’很好!非常好!那要不要一個氣球?”

“呃……當然!”喬治伸出手……隨即不情願地縮了回去,“我不能拿陌生人的東西,爸爸說的。”

“你爸爸很聰明。”排水溝裏的小醜微笑著說。喬治心想,我怎麽會把他的眼睛看成黃色的呢?

小醜的眼睛是藍色的,閃閃發亮,和他母親的眼睛一個顏色,也和威廉一個顏色。“非常聰明,所以我要自我介紹。喬治,我是鮑勃·格雷先生,又名跳舞小醜潘尼歪斯。潘尼歪斯,見過喬治·鄧布洛。

喬治,見過潘尼歪斯。這樣我們就算認識了,我不是陌生人,你對我來說也不是陌生人,對不對啊?”

喬治嗬嗬笑了。“應該吧。”他再次伸手……但又縮了回去,“你怎麽會掉到那裏麵去?”

“暴風雨把我丟進來的,”跳舞小醜潘尼歪斯說,“風把整個馬戲團都吹走了。你能聞到馬戲團嗎,喬治?”

喬治往前挪了挪。他忽然聞到花生味了!熱騰騰的烤花生!還有醋!那種你從蓋子上的開口倒在薯條上的醋!他聞到棉花糖和炸甜甜圈的味道,還有淡而刺鼻的動物糞臭味。他聞到木屑上的櫻桃香味,可是……

在所有味道裏,他還聞到洪水、腐葉和深水溝的味道,感覺又濕又臭。那是地下室的味道。

不過,其他味道更強。

“我當然聞到了。”他說。

“想要你的船嗎,喬治?”潘尼歪斯問,“我再問一遍,因為你好像並不急著拿回去。”他微笑著將船舉高。他穿著鬆垮的絲綢襯衫,上麵釘著橘色的大扣子,一條亮藍色領帶垂在胸前,雙手戴著白色大手套,跟米老鼠和唐老鴨一樣。

“當然想。”喬治望著排水溝說。

“那要氣球嗎?我有紅的、綠的、黃的、藍的……”

“它們會飄嗎?”

“飄?”小醜笑得更開心了,“那還用說?會啊,它們會飄!還有棉花糖……”

喬治往前走去。

小醜抓住他的胳膊。

喬治發現小醜的臉色變了。

他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恐怖,相較之下,他對地下室怪物的想象簡直像甜美的夢境一樣。那幅景象一舉粉碎了他的理智。

“它們會飄。”排水溝裏的東西低聲唱道,歌聲中夾雜著輕笑。它用蟲子般黏稠的觸手抓著喬治,將他拖向恐怖的黑暗之中。雨水奔騰呼嘯,將暴風雨收割的殘骸送往大海。喬治扭開頭,不肯看向那終極的黑暗,開始朝雨水尖叫,朝盤踞在德裏鎮上空的秋天失控地尖叫。那是一九五七年的秋天。他的尖叫淒厲刺耳,威奇漢街的所有居民都跑到窗邊或門廊上。

“它們會飄。”那東西咆哮道,“它們會飄,喬治,等你下來我這裏,你也會飄——”

喬治一側肩膀抵著人行道的水泥邊緣,因為洪水暫停鞋船鞋店的工作在家休息的戴夫·加德納隻看到一個穿黃雨衣的小男孩在水溝裏掙紮、尖叫,泥水漫過男孩的臉,讓尖叫聽起來像吹泡泡。

“這裏所有東西都會飄。”難聽的嗓音帶著輕笑低聲說。喬治·鄧布洛忽然聽見撕裂聲,接著是劇烈的疼痛,之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戴夫·加德納最先趕到,雖然第一聲尖叫才過了四十五秒,但喬治·鄧布洛已經死了。加德納抓住雨衣後背,將喬治拉回路麵,讓他翻過身來……接著他也開始尖叫。喬治雨衣的左半邊染成了鮮紅色,左手沒了,隻剩一個洞,血從洞裏滲出,流進排水溝裏。撕裂的雨衣下突出一塊骨頭,白得可怕。

男孩的眼睛望著白色的天空,當戴夫踉蹌退開,走向從四麵八方慌忙跑來的小鎮居民時,那雙眼睛開始被雨水填滿。

排水溝裏的水就快到頂了(事後郡治安官用惱怒、挫敗、近乎痛苦的語氣對德裏《新聞報》的記者說,溝裏找不到人,就算大力士赫拉克勒斯也會被激流衝走),喬治的紙船繼續向前,經過漆黑的洞穴和漫長的水泥管道,伴隨著轟隆隆的水聲,其間還曾經和一隻死雞捉對廝殺。死雞腳爪發黃,活像爬蟲的爪子直直地指著滲水的天花板。一船一雞糾纏到鎮東的岔口才分道揚鑣。雞被水衝往左邊,喬治的船繼續往前。

一小時後,當喬治的母親在德裏醫院急診室服下鎮靜劑,結巴威驚訝得滿臉蒼白,呆坐在床上聽父親在起居室裏(喬治出門時,母親還在房裏彈琴)發出嘶啞的哽咽聲時,紙船像出膛的子彈一樣從水泥豁口射了出來,順著水溝加速往前,朝無名小溪漂去。二十分鍾後,小船駛入湍急的佩諾布斯科特河,天空出現了第一道藍。暴風雨結束了。

小船載沉載浮,時而進水,但始終沒沉。兩兄弟的防水工作做得很好。我不曉得船最後漂到了哪裏。誰知道?說不定它一路漂到海上,到現在還沒停,就像童話裏的魔法船一樣。我隻知道它離開德裏鎮時還沒有沉,乘著洪水繼續往前,永遠離開了這個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