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二十四

又到了朝頂進香的時節,天氣暴熱起來。

賣紙扇的好像都由什麽地方忽然一齊鑽出來,挎著箱子,箱上的串鈴嘩啷嘩啷地引人注意。道旁,青杏已論堆兒叫賣,櫻桃照眼的發紅,玫瑰棗兒盆上落著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大磁盆內放著層乳光,扒糕與涼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的利落,擺著各樣顏色的作料,人們也換上淺淡而花哨的單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許多顏色,像多少道長虹散落在人間。清道夫們加緊地工作,不住地往道路上潑灑清水,可是輕塵依舊往起飛揚,令人煩躁。輕塵中卻又有那長長的柳枝,與輕巧好動的燕子,使人又不得不覺到爽快。一種使人不知怎樣好的天氣,大家打著懶長的哈欠,疲倦而又痛快。

秧歌,獅子,開路,五虎棍,和其他各樣的會,都陸續地往山上去。敲著鑼鼓,挑著箱籠,打著杏黃旗,一當兒跟著一當兒,給全城一些異常的激動,給人們一些渺茫而又親切的感觸,給空氣中留下些聲響與塵埃。赴會的,看會的,都感到一些熱情,虔誠,與興奮。亂世的熱鬧來自迷信,愚人的安慰隻有自欺。這些色彩,這些聲音,滿天的晴雲,一街的塵土,教人們有了精神,有了事做:上山的上山,逛廟的逛廟,看花的看花……至不濟的還可以在街旁看看熱鬧,念兩聲佛。

天這麽一熱,似乎把故都的春夢喚醒,到處可以遊玩,人人想起點事做,溫度催著花草果木與人間享樂一齊往上增長。南北海裏的綠柳新蒲,招引來吹著口琴的少年,男男女女把小船放到柳蔭下,或蕩在嫩荷間,口裏吹著情歌,眉眼也會接吻。公園裏的牡丹芍藥,邀來騷人雅士,緩步徘徊,搖著名貴的紙扇;走乏了,便在紅牆前,綠鬆下,飲幾杯足以引起閑愁的清茶,偷眼看著來往的大家閨秀與南北名花。就是那向來冷靜的地方,也被和風晴日送來遊人,正如送來蝴蝶。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綠葦,天然博物院的桑林與水稻,都引來人聲傘影;甚至於天壇、孔廟與雍和宮,也在嚴肅中微微有些熱鬧。好遠行的與學生們,到西山去、到溫泉去、到頤和園去,去旅行、去亂跑、去采集、去在山石上亂畫些字跡。寒苦的人們也有地方去,護國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廟、花兒市,都比往日熱鬧:各種的草花都鮮豔地擺在路旁,一兩個銅板就可以把“美”帶到家中去。豆汁攤上,鹹菜鮮麗得像朵大花,尖端上擺著焦紅的辣椒。雞子兒正便宜,炸蛋角焦黃稀嫩得惹人咽著唾液。天橋就更火熾,新席造起的茶棚,一座挨著一座,潔白的桌布,與妖豔的歌女,遙對著天壇牆頭上的老鬆。鑼鼓的聲音延長到七八小時,天氣的爽燥使鑼鼓特別的清脆,擊亂了人心。妓女們容易打扮了,一件花洋布單衣便可以漂亮地擺出去,而且顯明地露出身上的曲線。好清靜的人們也有了去處,積水灘前,萬壽寺外,東郊的窯坑,西郊的白石橋,都可以垂釣,小魚時時碰得嫩葦微微地動。釣完魚,野茶館裏的豬頭肉,鹵煮豆腐,白幹酒與鹽水豆兒,也能使人醉飽;然後提著釣竿與小魚,沿著柳岸,踏著夕陽,從容地進入那古老的城門。

到處好玩,到處熱鬧,到處有聲有色。夏初的一陣暴熱像一道神符,使這老城處處帶著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禍患,不管困苦,到時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萬的人心都催眠過去,做夢似的唱著它的讚美詩。它汙濁,它美麗,它衰老,它活潑,它雜亂,它安閑,它可愛,它是偉大的夏初的北平。

正是在這個時節,人們才盼著有些足以解悶的新聞,足以念兩三遍而不厭煩的新聞,足以讀完報而可以親身去看到的新聞,天是這麽長而晴爽啊!

這樣的新聞來了!電車剛由廠裏開出來,賣報的小兒已扯開尖嗓四下裏追著人喊:“槍斃阮明的新聞,九點鍾遊街的新聞!”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又一個銅板都被小黑手接了去。電車上,鋪戶中,行人的手裏,一張一張的全說的是阮明:阮明的相片,阮明的曆史,阮明的訪問記,大字小字,插圖說明,整頁的都是阮明。阮明在電車上,在行人的眼裏,在交談者的口中,老城裏似乎已沒有了別人,隻有阮明;阮明今天遊街,今日被槍斃!有價值的新聞,理想的新聞,不但口中說著阮明,待一會兒還可看見他。婦女們趕著打扮;老人們早早地就出去,唯恐腿腳慢,落在後邊;連上學的小孩們也想逃半天學,去見識見識。到八點半鍾,街上已滿了人,興奮,希冀,擁擠,喧囂,等著看這活的新聞。車夫們忘了張羅買賣,鋪子裏亂了規矩,小販們懶得吆喝,都期待著囚車與阮明。曆史中曾有過黃巢,張獻忠,太平天國的民族,會挨殺,也愛看殺人。槍斃似乎太簡單,他們愛聽淩遲,砍頭,剝皮,活埋,聽著像吃了冰激淩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這一回,槍斃之外,還饒著一段遊街,他們幾乎要感謝那出這樣主意的人,使他們會看到一個半死的人捆在車上,熱鬧他們的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監斬官,可也差不多了。這些人的心中沒有好歹,不懂得善惡,辨不清是非,他們死攥著一些禮教,願被稱為文明人;他們卻愛看千刀萬剮他們的同類,像小兒割宰一隻小狗那麽殘忍與痛快。一朝權到手,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也會去屠城,這是他們的快舉。他們沒得到這個威權,就不妨先多看些殺豬宰羊與殺人,過一點癮。連這個要是也摸不著看,他們會對個孩子也罵

千刀殺,萬刀殺,解解心中的惡氣。

響晴的藍天,東邊高高的一輪紅日,幾陣小東風,路旁的柳條微微擺動。東便道上有一大塊陰影,擠滿了人:老幼男女,醜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時,有的隻穿著小褂,都談笑著,盼望著,時時向南或向北探探頭。一人探頭,大家便跟著,心中一齊跳得快了些。這樣,越來越往前擁,人群漸漸擠到馬路邊上,成了一座肉壁,隻有高低不齊的人頭亂動。巡警成隊地出來維持秩序,他們攔阻,他們叱呼,他們有時也抓出個泥塊似的孩子砸巴兩拳,招得大家哈哈地歡笑。等著,耐心地等著,腿已立酸,還不肯空空回去;前頭的不肯走,後麵新來的便往前擁,起了爭執,手腳不動,專憑嘴戰,彼此詬罵,大家喊好。孩子不耐煩了,被大人打了耳光;扒手們得了手,失了東西的破口大罵。喧囂,叫鬧,吵成一片,誰也不肯動,人越增多,越不肯動,表示一致地喜歡看那半死的囚徒。

忽然,大家安靜了,遠遠地來了一隊武裝的警察。“來了!”有人喊了聲。緊跟著人聲嘈亂起來,整群的人像機器似的一齊向前擁了一寸,又一寸,來了!來了!眼睛全發了光,嘴裏都說著些什麽,一片人聲,整街的汗臭,禮教之邦的人民熱烈地愛看殺人呀。

阮明是個小矮個兒,倒捆著手,在車上坐著,像個害病的小猴子;低著頭,背後插著二尺多長的白招子。人聲就像海潮般的前浪催著後浪載,大家都撇著點嘴批評,都有些失望:就是這麽個小猴子呀!就這麽稀鬆沒勁呀!低著頭,臉煞白,就這麽一聲不響呀!有的人想起主意,要逗他一逗:“哥兒們,給他喊個好兒呀!”緊跟著,四麵八方全喊了“好!”像給戲台上的坤伶喝彩似的,輕蔑地,惡意地,討人嫌地,喊著。阮明還是不出聲,連頭也沒抬一抬。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這樣軟的囚犯,擠到馬路邊上呸呸地啐了他幾口。阮明還是不動,沒有任何的表現。大家越看越沒勁,也越舍不得走開;萬一他忽然說出句:“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呢?萬一他要向酒店索要兩壺白幹,一碟醬肉呢?誰也不肯動,看他到底怎樣。車過去了,還得跟著,他現在沒什麽表現,焉知道他到單牌樓不緩過氣來而高唱幾句《四郎探母》呢?跟著!有的一直跟到天橋;雖然他始終沒做出使人佩服與滿意的事,可是人們眼瞧著他吃了槍彈,到底可以算不虛此行。

在這麽熱鬧的時節,祥子獨自低著頭在德勝門城根慢慢地走。走到積水灘,他四下看了看。沒有人,他慢慢地,輕手躡腳地往湖邊上去。走到湖邊,找了棵老樹,背倚著樹幹,站了一會兒。聽著四外並沒有人聲,他輕輕地坐下。葦葉微動,或一隻小鳥忽然叫了一聲,使他急忙立起來,頭上見了汗。他聽,他看,四下裏並沒有動靜,他又慢慢地坐下。這麽好幾次,他開始看慣了葦葉的微動,聽慣了鳥鳴,決定不再驚慌。呆呆地看著湖外的水溝裏,一些小魚,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來忽去;有時候頭頂著一片嫩萍,有時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溝邊,一些已長出腿的蝌蚪,直著身兒,擺動那黑而大的頭。水忽然流得快一些,把小魚與蝌蚪都衝走,尾巴歪歪著順流而下,可是隨著水也又來了一群,掙紮著想要停住。一個水蠍極快地跑過去。水流漸漸地穩定,小魚又結成了隊,張開小口去啃一個浮著的綠葉,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魚藏在深處,偶爾一露背兒,忙著轉身下去,給水麵留下個旋渦與一些碎紋。翠鳥像箭似的由水麵上擦過去,小魚大魚都不見了,水上隻剩下浮萍。祥子呆呆地看著這些,似乎看見,又似乎沒看見,無心中地拾起塊小石,投在水裏,濺起些水花,擊散了許多浮萍,他猛地一驚,嚇得又要立起來。

坐了許久,他偷偷地用那隻大的黑手向腰間摸了摸。點點頭,手停在那裏;待了會,手中拿出一遝兒鈔票,數了數,又極慎重地藏回原處。

他的心完全為那點錢而活動著:怎樣花費了它,怎樣不教別人知道,怎樣既能享受而又安全。他已不是為自己思索,他已成為錢的附屬物,一切要聽它的支配。

這點錢的來頭已經決定了它的去路。這樣的錢不能光明正大地花出去。這點錢,與拿著它們的人,都不敢見陽光。人們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靜的城根,設法要到更清靜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為他賣了阮明。就是獨自對著靜靜的流水,背靠著無人跡的城根,他也不敢抬頭,仿佛有個鬼影老追隨著他。在天橋倒在血跡中的阮明,在祥子心中活著,在他腰間的一些鈔票中活著。他並不後悔,隻是怕,怕那個無處無時不緊跟著他的鬼。

阮明做了官以後,頗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應該打倒的事。錢會把人引進惡劣的社會中去,把高尚的理想撇開,而甘心走入地獄中去。他穿上華美的洋服,去嫖,去賭,甚至於吸上口鴉片。當良心發現的時候,他以為這是萬惡的社會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過錯;他承認他的行為不對,可是歸罪於社會的引誘力太大,他沒法抵抗。一來二去,他的錢不夠用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為執行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換點錢來。把思想變成金錢,正如同在讀書的時候想拿對教員的交往白白地得到及格的分數。懶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並立,一切可以換做金錢的都早晚必被賣出去。他受了

津貼。急於宣傳革命的機關,不能極謹慎地選擇戰士,願意投來的都是同誌。但是,受津貼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績,不管用什麽手段做出的成績;機關裏要的是報告。阮明不能隻拿錢不做些事。他參加了組織洋車夫的工作。祥子呢,已是做搖旗呐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認識了祥子。

阮明為錢,出賣思想;祥子為錢,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了祥子。祥子並沒做過這樣的打算,可是到時候就這麽做了—出賣了阮明。為金錢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錢;忠誠不立在金錢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諒自己一切的惡劣行為。祥子聽著阮明所說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羨慕—“我要有更多的錢,我也會快樂幾天!跟姓阮的一樣!”金錢減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錢閃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賣了六十塊錢。阮明要的是群眾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像阮明那樣的—享受。阮明的血灑在津貼上,祥子把鈔票塞在了腰間。

一直坐到太陽平西,湖上的蒲葦與柳樹都掛上些金紅的光閃,祥子才立起來,順著城根往西走。騙錢,他已做慣;出賣人命,這是頭一遭。何況他聽阮明所說的還十分有理呢!城根的空曠,與城牆的高峻,教他越走越怕。偶爾看見垃圾堆上有幾個老鴉,他都想繞著走開,恐怕驚起它們,給他幾聲不祥的啼叫。走到了西城根,他加緊了腳步,一條偷吃了東西的狗似的,他溜出了西直門。晚上能有人陪伴著他,使他麻醉,使他不怕,是理想前去處;白房子是這樣的理想地方。

入了秋,祥子的病已不允許他再拉車,祥子的信用已喪失得賃不出車來。他做了小店的照顧主兒。夜間,有兩個銅板,便可以在店中躺下。白天,他去做些隻能使他喝碗粥的勞作。他不能在街上去乞討,那麽大的個子,沒有人肯對他發善心。他不會在身上做些彩,去到廟會上乞錢,因為沒受過傳授,不曉得怎麽把他身上的瘡化裝成動人的不幸。做賊,他也沒那套本事,賊人也有團體與門路啊。隻有他自己會給自己掙飯吃,沒有任何別的依賴與援助。他為自己努力,也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等著吸那最後的一口氣,他是個還有口氣的死鬼,個人主義是他的靈魂。這個靈魂將隨著他的身體一齊爛化在泥土中。

北平自從被封為故都,它的排場,手藝,吃食,言語,巡警……已慢慢地向四外流動,去找那與天子有同樣威嚴的人和財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島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熱鬧的天津在半夜裏也可以聽到低悲的“硬麵—餑餑”;在上海,在漢口,在南京,也都有了說京話的巡警與差役,吃著芝麻醬燒餅;香片茶會由南而北,在北平經過雙熏再往南方去;連抬杠的杠夫也有時坐上火車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貴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漸漸地失去原有的排場,點心鋪中過了九月九還可以買到花糕,賣元宵的也許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鋪戶也忽然想起做周年紀念,借此好散出大減價的傳單……經濟的壓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體麵當不了飯吃。

不過,紅白事情在大體上還保存著舊有的儀式與氣派,婚喪嫁娶仿佛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場。婚喪事的執事,響器,喜轎與官罩,到底還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趕上的。出殯用的鬆鶴鬆獅,紙紮的人物轎馬,娶親用的全份執事,與二十四個響器,依舊在街市上顯出官派大樣,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華與氣度。

祥子的生活多半仗著這種殘存的儀式與規矩。有結婚的,他替人家打著旗傘;有出殯的,他替人家舉著花圈挽聯;他不喜,也不哭,他隻為那十幾個銅子,陪著人家遊街。穿上杠房或喜轎鋪所預備的綠衣或藍袍,戴上那不合適的黑帽,他暫時能把一身的破布遮住,稍微體麵一些。遇上那大戶人家辦事,教一幹人等都剃頭穿靴子,他便有了機會使頭上腳下都幹淨利落一回。髒病使他邁不開步,正好舉著麵旗,或兩條挽聯,在馬路邊上緩緩地蹭。

可是,連做這點事,他也不算個好手。他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既沒從洋車上成家立業,什麽事都隨著他的希望變成了“那麽回事”。他那麽大的個子,偏爭著去打一麵飛虎旗,或一對短窄的挽聯;那較重的紅傘與肅靜牌,等等,他都不肯去動。和個老人,小孩,甚至於婦女,他也會去爭競。他不肯吃一點虧。

打著那麽個小東西,他低著頭,彎著背,口中叼著個由路上拾來的煙卷頭兒,有氣無力地慢慢地蹭。大家立定,他也許還走;大家已走,他也許多站一會兒;他似乎聽不見那施號發令的鑼聲。他更永遠不看前後的距離停勻不停勻,左右的隊列整齊不整齊,他走他的,低著頭像做著個夢,又像思索著點高深的道理。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著綢旗的催押執事,幾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媽的看齊!”他似乎還沒有聽見。打鑼的過去給了他一鑼錘,他翻了翻眼,朦朧地向四外看一下。沒管打鑼的說了什麽,他留神地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煙頭兒。

體麵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裏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