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八

到了六月,大雜院裏在白天簡直沒什麽人聲。孩子們抓早兒提著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東西;到了九點,毒花花的太陽已要將他們的瘦脊背曬裂,隻好拿回來所拾得的東西,吃些大人所能給他們的食物。然後,大一點的要是能找到世界上最小的資本,便去連買帶拾,湊些冰核去賣。若找不到這點資本,便結伴出城到護城河裏去洗澡,順手兒在車站上偷幾塊煤,或捉些蜻蜓與知了兒賣與那富貴人家的小兒。那小些的,不敢往遠處跑,都到門外有樹的地方,拾槐蟲,挖“金鋼”什麽的去玩。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婦女們都赤了背在屋中,誰也不肯出來;不是怕難看,而是因為院中的地已經曬得燙腳。

直到太陽快落,男人與孩子們才陸續地回來,這時候院中有了牆影與一些涼風,而屋裏圈著一天的熱氣,像些火籠;大家都在院中坐著,等著婦女們做。此刻,院中非常的熱鬧,好像是個沒有貨物的集市。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熱,紅著眼珠,沒有好脾氣;肚子又餓,更個個急赤白臉。一句話不對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來,也罵個痛快。這樣鬧哄,一直到大家都吃過飯。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撒歡。大人們吃飽之後,脾氣和平了許多,愛說話的才三五成團,說起一天的辛苦。那吃不上飯的,當已無處去當,賣已無處去賣—即使有東西可當或賣—因為天色已黑上來。男的不管屋中怎樣的熱,一頭紮在炕上,一聲不出,也許大聲地叫罵。女的含著淚向大家去通融,不定碰多少釘子,才借到一張二十枚的破紙票。攥著這張寶貝票子,她出去弄點雜合麵來,勾一鍋粥給大家吃。

虎妞與小福子不在這個生活秩序中。虎妞有了孕,這回是真的。祥子清早就出去,她總得到八九點鍾才起來;懷孕不宜多運動是傳統的錯謬信仰,虎妞既相信這個,而且要借此表示出一些身份:大家都得早早地起來操作,唯有她可以安閑自在地愛躺到什麽時候就躺到什麽時候。到了晚上,她拿著個小板凳到街門外有風的地方去坐著,直到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才進來,她不屑於和大家閑談。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她怕院中那些男人們斜著眼看她,所以等他們都走淨,才敢出屋門。白天,她不是找虎妞來,便是出去走走,因為她的廣告便是她自己。晚上,為躲著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轉,約莫著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地溜進來。

在男人裏,祥子與二強子是例外。祥子怕進這個大院,更怕往屋裏走。院裏眾人的窮說,使他心裏鬧得慌,他願意找個清靜的地方獨自坐著。屋裏呢,他越來越覺得虎妞像個母老虎。小屋裏是那麽熱,憋氣,再添上那個老虎,他一進去就仿佛要出不來氣。前些日子,他沒法不早回來,為是省得虎妞吵嚷著跟他鬧。近來,有小福子做伴兒,她不甚管束他了,他就晚回來一些。

二強子呢,近來幾乎不大回家來了。他曉得女兒的營業,沒臉進那個街門。但是他沒法攔阻她,他知道自己沒力量養活著兒女們。他隻好不再回來,作為眼不見心不煩。有時候他恨女兒,假若小福子是個男的,管保不用這樣出醜;既是個女胎,幹嗎投到他這裏來!有時候他可憐女兒,女兒是賣身養著兩個弟弟!恨吧疼吧,他沒辦法。趕到他喝了酒,而手裏沒了錢,他不恨了,也不可憐了,他回來跟她要錢。在這種時候,他看女兒是個會掙錢的東西,他是做爸爸的,跟她要錢是名正言順。這時候他也想起體麵來:大家不是輕看小福子嗎,她的爸爸也沒饒了她呀,他逼著她拿錢,而且罵罵咧咧,似乎是罵給大家聽—二強子沒有錯兒,小福子天生地不要臉。

他吵,小福子連大氣也不出。倒是虎妞一半罵一半勸,把他對付走,自然他手裏得多少拿去點錢。這種錢隻許他再去喝酒,因為他要是清醒著看見它們,他就會去跳河或上吊。

六月十五那天,天熱得發了狂。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一點風也沒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紅的天,打算去拉晚兒—過下午四點再出去;假若掙不上錢的話,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間無論怎樣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著他出去,怕他在家裏礙事,萬一小福子拉來個客人呢。“你當在家裏就好受哪?屋子裏一到晌午連牆都是燙的!”

他一聲沒出,喝了瓢涼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樹,像病了似的,葉子掛著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地,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馬路上一個水點也沒有,幹巴巴地發著些白光。便道上塵土飛起多高,與天上的灰氣連接起來,結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處處幹燥,處處燙手,處處憋悶,整個的老城像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趴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別的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柏油路化開;甚至於鋪戶門前的銅牌也好像要被曬化。街上異常清靜,隻有銅鐵鋪裏發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單調的叮叮當當。拉車的人們,明知不活動便沒有飯吃,也懶得去張羅買賣:有的把車放在

有些陰涼的地方,支起車棚,坐在車上打盹;有的鑽進小茶館去喝茶;有的根本沒拉出車來,而來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沒有出車的可能。那些拉著買賣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夥子,也居然甘於丟臉,不敢再跑,隻低著頭慢慢地走。每一個井台都成了他們的救星,不管剛拉了幾步,見井就奔過去;趕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驢馬們同在水槽裏灌一大氣。還有的,因為中了暑,或是發痧,走著走著,一頭栽在地上,永不起來。

連祥子都有些膽怯了!拉著空車走了幾步,他覺出由臉到腳都被熱氣圍著,連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見了座兒,他還想拉,以為跑起來也許倒能有點風。他拉上了個買賣,把車拉起來,他才曉得天氣的厲害已經到了不允許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過氣來,而且嘴唇發焦,明知心裏不渴,也見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陽把手和脊背都要曬裂。好歹拉到了地方,他的褲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扇扇,沒用,風是熱的。他已經不知喝了幾氣涼水,可是又跑到茶館去。兩壺熱茶喝下去,他心裏安靜了些。茶由口中進去,汗馬上由身上出來,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不會再藏儲一點水分。他不敢再動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膩煩了。既不敢出去,又沒事可做,他覺得天氣仿佛成心跟他過不去。不,他不能服軟。他拉車不止一天了,夏天這也不是頭一遭,他不能就這麽白白的“泡”一天。想出去,可是腿真懶得動,身上非常的軟,好像洗澡沒洗痛快那樣,汗雖出了不少,而心裏還不暢快。又坐了會兒,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著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試試。

一出來,才曉得自己的錯誤。天上那層灰氣已散,不甚憋悶了,可是陽光也更厲害了許多:沒人敢抬頭看太陽在哪裏,隻覺得到處都閃眼,空中、屋頂上、牆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裏透著點紅;由上至下整個像一麵極大的火鏡,每一條光都像火鏡的焦點,曬得東西要發火。在這個白光裏,每一個顏色都刺目,每一個聲響都難聽,每一種氣味都混含著由地上蒸發出來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沒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寬了許多,空曠而沒有一點涼氣,白花花地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麽是好了,低著頭,拉著車,極慢地往前走,沒有主意,沒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掛著一層黏汗,發著餿臭的味兒。走了會兒,腳心和鞋襪粘在一塊,好像踩著塊濕泥,非常的難過。本來不想再喝水,可是見了井不由得又過去灌了一氣,不為解渴,似乎專為享受井水那點涼氣,由口腔到胃中,忽然涼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地一收縮,打個冷戰,非常舒服。喝完,他連連地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會兒,坐一會兒,他始終懶得張羅買賣。一直到了正午,他還覺不出餓來。想去照例地吃點什麽,看見食物就要惡心。胃裏差不多裝滿了各樣的水,有時候裏麵會輕輕地響,像騾馬似的喝完水肚子裏咣咣咣地響動。

拿冬與夏相比,祥子總以為冬天更可怕。他沒想到過夏天這麽難受。在城裏過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記得這麽熱過。是天氣比往年熱呢,還是自己的身體虛呢?這麽一想,他忽然地不那麽昏昏沉沉的了,心中仿佛涼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是的,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沒辦法。他沒法趕走虎妞,他將要變成二強子,變成那回遇見的那個高個子,變成小馬兒的祖父。祥子完了!

正在午後一點的時候,他又拉上個買賣。這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又趕上這一夏裏最熱的一天,可是他決定去跑一趟。他不管太陽下是怎樣的熱了:假若拉完一趟而並不怎樣呢,那就證明自己的身子並沒壞;設若拉不下來這個買賣呢,那還有什麽可說的,一個跟頭栽死在那發著火的地上也好!

剛走了幾步,他覺到一點涼風,就像在極熱的屋裏由門縫進來一點涼氣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確是微微地動了兩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鋪戶中的人爭著往外跑,都攥著把蒲扇遮著頭,四下裏找:“有了涼風!有了涼風!涼風下來了!”大家幾乎要跳起來嚷著。路旁的柳樹忽然變成了天使似的,傳達著上天的消息,“柳條兒動了!老天爺,多賞點涼風吧!”

還是熱,心裏可鎮定多了。涼風—即使是一點點—給了人們許多希望。幾陣涼風過去,陽光不那麽強了,一陣亮,一陣稍暗,仿佛有片飛沙在上麵浮動似的。風忽然大起來,那半天沒有動作的柳條像猛地得到什麽可喜的事,飄灑地搖擺,枝條都像長出一截兒來。一陣風過去,天暗起來,灰塵全飛到半空。塵土落下一些,北麵的天邊見了墨似的烏雲。祥子身上沒了汗,向北邊看了一眼,把車停住,上了雨布,他曉得夏天的雨是說來就來,不容工夫的。

剛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陣風,黑雲滾似的已遮黑半邊天。地上的熱氣與涼風摻和起來,夾雜著腥臊的幹土,似涼又熱;南邊的半個天響晴白日,北邊的半個天烏雲如墨,仿佛有什麽大難來臨,一切都驚慌失措。車夫急著上雨布,鋪戶忙著收幌子,小販們慌手忙腳地收拾攤子,行路的加緊往前奔。又一陣風。風過去,街上的幌子,小攤,與行人,仿佛都被風卷

了走,全不見了,隻剩下柳枝隨著風狂舞。

雲還沒鋪滿了天,地上已經很黑,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黑夜了似的。風帶著雨星,像在地上尋找什麽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北邊遠處一個紅閃,像把黑雲掀開一塊,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風小了,可是利颼有勁,使人顫抖。一陣這樣的風過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連柳樹都驚疑不定地等著點什麽。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緊跟著落下來,極硬地砸起許多塵土,土裏微帶著雨氣。大雨點砸在祥子的背上幾個,他哆嗦了兩下。雨點停了,黑雲鋪勻了滿天。又一陣風,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著飛,塵土往四下裏走,雨道往下落;風,土,雨,混在一處,連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被裹在裏麵,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雲,四麵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風過去了,隻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地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隻是那麽一片,一陣,地上射起了無數的箭頭,房屋上落下萬千條瀑布。幾分鍾,天地已分不開,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橫流,成了一個灰暗昏黃,有時又白亮亮的,一個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濕透,全身沒有一點幹鬆地方;隔著草帽,他的頭發已經全濕。地上的水過了腳麵,已經很難邁步;上麵的雨直砸著他的頭與背,橫掃著他的臉,裹著他的襠。他不能抬頭,不能睜眼,不能呼吸,不能邁步。他像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不曉得前後左右都有什麽,隻覺得透骨涼的水往身上各處澆。他什麽也不知道了,隻心中茫茫地有點熱氣,耳旁有一片雨聲。他要把車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裏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麽半死半活的,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往前曳。坐車的仿佛死在了車上,一聲不出地任著車夫在水裏掙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氣:“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這兒算怎回事?”坐車的跺著腳喊。

祥子真想硬把車放下,去找個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身上,已經全往下流水,他知道一站住就會哆嗦成一團。他咬上了牙,蹚著水不管高低深淺地跑起來。剛跑出不遠,天黑了一陣,緊跟著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車的連一個銅板也沒多給。祥子沒說什麽,他已顧不過命來。

雨住一會兒,又下一陣兒,比以前小了許多。祥子一氣跑回了家。抱著火,烤了一陣,他哆嗦得像風雨中的樹葉。虎妞給他衝了碗薑糖水,他傻子似的抱著碗一氣喝完。喝完,他鑽了被窩,什麽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聲。

到四點多鍾,黑雲開始顯出疲乏來,綿軟無力地打著不甚紅的閃。一會兒,西邊的雲裂開,黑的雲峰鑲上金黃的邊,一些白氣在雲下奔走;閃都到南邊去,曳著幾聲不甚響亮的雷。又待了一會兒,西邊的雲縫露出來陽光,把帶著雨水的樹葉照成一片金綠。東邊天上掛著一雙七色的虹,兩頭插在黑雲裏,橋背頂著一塊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沒有一塊黑雲,洗過了的藍空與洗過了的一切,像由黑暗裏剛生出一個新的,清涼的,美麗的世界。連大雜院裏的水坑上也來了幾個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們赤著腳追逐那些蜻蜓,雜院裏的人們並顧不得欣賞這雨後的晴天。小福子屋的後簷牆塌了一塊,姐兒三個忙著把炕席揭起來,堵住窟窿。院牆塌了好幾處,大家沒工夫去管,隻顧了收拾自己的屋裏:有的台階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腳地拿著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牆,設法去填堵。有的屋頂漏得像個噴壺,把東西全淋濕,忙著往出搬運,放在爐旁去烤,或擱在窗台上去曬。在正下雨的時候,大家躲在那隨時可以塌倒而把他們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給了老天;雨後,他們算計著,收拾著,那些損失;雖然大雨過去,一斤糧食也許落一半個銅子,可是他們的損失不是這個所能償補的。他們花著房錢,可是永遠沒人修補房子;除非塌得無法再住人,才來一兩個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磚稀鬆地堵砌上—預備著再塌。房錢交不上,全家便被攆出去,而且扣了東西。房子破,房子可以砸死人,沒人管。他們那點錢,隻能租這樣的屋子;破,危險,都活該!

最大的損失是被雨水激病。他們連孩子帶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隨時能澆在他們的頭上。他們都是賣力氣掙錢,老是一身熱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麽急,那麽涼,有時夾著核桃大的冰雹;冰涼的雨點,打在那開張著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們躺在炕上,發一兩天燒。孩子病了,沒錢買藥;一場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與高粱,可是也能澆死不少城裏的貧苦兒女。大人們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後,詩人們吟詠著荷珠與雙虹;窮人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餓。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多有些人下到監獄去;大人病了,兒女們做賊做娼也比餓著強!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祥子病了。大雜院裏的病人並不止於他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