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講動武,祥子不能打個老人,也不能打個姑娘。他的力量沒地方用。耍無賴,隻能想想,耍不出。論虎妞這個人,他滿可以跺腳一跑。為目前這一場,她既然和父親鬧翻,而且願意跟他走;骨子裏的事沒人曉得,表麵上她是為祥子而犧牲;當著大家麵前,他沒法不拿出點英雄氣兒來。他沒話可說,隻能立在那裏,等個水落石出;至少他得做到這個,才能像個男子漢。

劉家父女隻剩了彼此瞪著,已無話可講;祥子是閉口無言。車夫們,不管向著誰吧,似乎很難插嘴。打牌的人們不能不說話了,靜默得已經很難堪。不過,大家隻能浮麵皮的敷衍幾句,勸雙方不必太掛火,慢慢地說,事情沒有過不去的。他們隻能說這些,不能解決什麽,也不想解決什麽。見兩方麵都不肯讓步,那麽,清官難斷家務事,有機會便溜了吧。

沒等大家都溜淨,虎姑娘抓住了天順煤廠的馮先生:“馮先生,你們鋪子裏不是有地方嗎?先讓祥子住兩天。我們的事說辦就快,不能長占住你們的地方。祥子你跟馮先生去,明天見,商量商量咱們的事。告訴你,我出回門子,還是非坐花轎不出這個門!馮先生,我可把他交給你了,明天跟你要人!”

馮先生直吸氣,不願負這個責任。祥子急於離開這裏,說了句:“我跑不了!”

虎姑娘瞪了老頭子一眼,回到自己屋中,娽著嗓子哭起來,把屋門從裏麵鎖上。

馮先生們把劉四爺也勸進去,老頭子把外場勁兒又拿出來,請大家別走,還得喝幾盅:“諸位放心,從此她是她,我是我,再也不吵嘴。走她的,隻當我沒有過這麽個丫頭。我外場一輩子,臉教她給丟盡!倒退二十年,我把他們倆全活劈了!現在,隨她去;打算跟我要一個小銅錢,萬難!一個子兒不給!不給!看她怎麽活著!教她嚐嚐,她就曉得了,到底是爸爸好,還是野漢子好!別走,再喝一盅!”

大家敷衍了幾句,都急於躲避是非。

祥子上了天順煤廠。

事情果然辦得很快。虎妞在毛家灣一個大雜院裏租到兩間小北房;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四白落地;求馮先生給寫了幾個喜字,貼在屋中。屋子糊好,她去講轎子:一乘滿天星的轎子,十六個響器,不要金燈,不要執事。一切講好,她自己趕了身紅綢子的上轎衣;在年前趕得,省得不過破五就動針。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既是好日子,又不用忌門。她自己把這一切都辦好,告訴祥子去從頭至腳都得買新的:“一輩子就這麽一回!”

祥子手中隻有五塊錢!

虎妞又瞧了眼:“怎麽?我交給你那三十多塊呢?”

祥子沒法不說實話了,把曹宅的事都告訴了她。她眨巴著眼似信似疑的:“好吧,我沒工夫跟你吵嘴,咱們各憑良心吧!給你這十五塊吧!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像個新人,你可提防著!”

初六,虎妞坐上了花轎。沒和父親過一句話,沒有弟兄的護送,沒有親友的祝賀;隻有那些鑼鼓在新年後的街上響得很熱鬧,花轎穩穩地走過西安門,西四牌樓,也惹起穿著新衣的人們—特別是鋪戶中的夥計—一些羨慕,一些感觸。

祥子穿著由天橋買來的新衣,紅著臉,戴著三角錢一頂的緞小帽。他仿佛忘了自己,而傻傻乎乎地看著一切,聽著一切,連自己好似也不認識了。他由一個煤鋪遷入裱糊得雪白的新房,不知道是怎回事:以前的事正如煤廠裏,一堆堆都是黑的;現在茫然的進到新房,白得閃眼,貼著幾個血紅的喜字。他覺到一種嘲弄,一種白的,渺茫的,悶氣。屋裏,擺著虎妞原有的桌椅與床;火爐與菜案卻是新的;屋角裏插著把五色雞毛的撣子。他認識那些桌椅,可是對火爐,菜案,與雞毛撣子,又覺得生疏。新舊的器物合在一處又使他想起過去,又擔心將來。一切任人擺布,他自己既像個舊的,又像是個新的,一個什麽擺設,什麽奇怪的東西;他不認識了自己。他想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腳在這小而暖的屋中活動著,像小木籠裏一隻大兔子,眼睛紅紅地看著外邊,看著裏邊,空有能飛跑的腿,跑不出去!虎妞穿著紅襖,臉上抹著白粉與胭脂,眼睛溜著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舊又新的一個什麽奇怪的東西,是姑娘,也是娘們;像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什麽凶惡的走獸!這個走獸,穿著紅襖,已經捉到他,還預備著細細的收拾他。誰都能收拾他,這個走獸特別厲害,要一刻不離地守著他,向他瞪眼,向他發笑,而且能緊緊地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盡。他沒法脫逃。他摘了那頂緞小帽,呆呆地看著帽上的紅結子,直到看得眼花—一轉臉,牆上全是一顆顆的紅點,飛旋著,跳動著,中間有一塊更大的,紅的,臉上發著醜笑的虎妞!

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並沒有懷了孕。像變戲法的,她解釋給他聽:“要不這麽冤你一下,你怎會死心踏地地點頭呢!我在褲腰上塞了個枕頭!哈哈,哈哈!”她笑得流出淚來,“你個傻東西!甭提了,反正我對得起你;你是怎個人,我是怎個人?我愣和爸爸吵了,跟著你來,你還不謝天謝地?”

第二天,祥子很早就出去了。多數的鋪戶已經開了市,可是還有些家關著門。門上的春聯依然紅豔,黃的掛錢卻有被風吹碎了的。街上很冷靜,洋車可不少,車夫們也好似比往日精神了一些,差不離的都穿著雙新鞋,車背後還有貼著塊

紅紙兒的。祥子很羨慕這些車夫,覺得他們倒有點過年的樣子,而自己是在個葫蘆裏憋悶了這好幾天;他們都安分守己地混著,而他沒有一點營生,在大街上閑晃。他不安於遊手好閑,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就得去和虎妞—他的老婆—商議;他是在老婆—這麽個老婆!—手裏討飯吃。空長了那麽高的身量,空有那麽大的力氣,沒用。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個紅襖虎牙的東西;吸人精血的東西;他已不是人,而隻是一塊肉。他沒了自己,隻在她的牙中掙紮著,像被貓叼住的一個小鼠。他不想跟她去商議,他得走;想好了主意,給她個不辭而別。這沒有什麽對不起人的地方,她是會拿枕頭和他變戲法的女怪!他窩心,他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扯碎,也想把自己從內到外放在清水裏洗一回,他覺得渾身都粘著些不潔淨的,使人惡心的什麽東西,教他從心裏厭煩。他願永遠不再見她的麵!

上哪裏去呢?他沒有目的地。平日拉車,他的腿隨著別人的嘴走,今天,他的腿自由了,心中茫然。順著西四牌樓一直往南,他出了宣武門:道是那麽直,他的心更不會拐彎。出了城門,還往南,他看見個澡堂子。他決定去洗個澡。

脫得光光的,看著自己的肢體,他覺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裏去,熱水把全身燙得有些發木,他閉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著一些積存的汙濁。他幾乎不敢去摸自己,心中空空的,頭上流下大汗珠來。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懶懶地爬上來,渾身通紅,像個初生下來的嬰兒。他似乎不敢就那麽走出來,圍上條大毛巾,他還覺得自己醜陋;雖然汗珠劈嗒啪嗒地往下落,他還覺得自己不幹淨—心中那點汙穢仿佛永遠也洗不掉:在劉四爺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遠是個偷娘們的人!

汗還沒完全落下去,他急忙地穿上衣服,跑了出來。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被涼風一颼,他覺出身上的輕鬆。街上也比剛才熱鬧得多了。響晴的天空,給人人臉上一些光華。祥子的心還是揪揪著,不知上哪裏去好。往南,往東,再往南,他奔了天橋去。新年後,九點多鍾,鋪戶的徒弟們就已吃完早飯,來到此地。各色的貨攤,各樣賣藝的場子,都很早地擺好占好。祥子來到,此處已經圍上一圈圈的人,裏邊打著鑼鼓。他沒心去看任何玩意,他已經不會笑。

平日,這裏的說相聲的,耍狗熊的,變戲法的,數來寶的,唱秧歌的,說鼓書的,練把式的,都能供給他一些真的快樂,使他張開大嘴去笑。他舍不得北平,天橋得算一半兒原因。每逢望到天橋的席棚,與那一圈一圈兒的人,他便想起許多可笑可愛的事。現在他懶得往前擠,天橋的笑聲裏已經沒了他的份兒。他躲開人群,向清靜的地方走,又覺得舍不得!不,他不能離開這個熱鬧可愛的地方,不能離開天橋,不能離開北平。走?無路可走!他還是得回去跟她—跟她!—去商議。他不能走,也不能閑著,他得退一步想,正如一切人到了無可如何的時候都得退一步想。什麽委屈都受過了,何必單在這一點上較真兒呢?他沒法矯正過去的一切,那麽隻好順著路兒往下走吧。

他站定了,聽著那雜亂的人聲,鑼鼓響;看著那來來往往的人,車馬,忽然想起那兩間小屋。耳中的聲音似乎沒有了,眼前的人物似乎不見了,隻有那兩間白,暖,貼著紅喜字的小屋,方方正正地立在麵前。雖然隻住過一夜,但是非常的熟習親密,就是那個穿紅襖的娘們仿佛也並不是隨便就可以舍棄的。立在天橋,他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是;在那兩間小屋裏,他有了一切。回去,隻有回去才能有辦法。明天的一切都在那小屋裏。羞愧,怕事,難過,都沒用;打算活著,得找有辦法的地方去。

他一氣走回來,進了屋門,大概也就剛交十一點鍾。虎妞已把午飯做好: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卜。別的都已擺好,隻有白菜還在火上煨著,發出些極美的香味。她已把紅襖脫去,又穿上平日的棉褲棉襖,頭上可是戴著一小朵絨做的紅花,花上還有個小金紙的元寶。祥子看了她一眼,她不像個新婦。她的一舉一動都像個多年的媳婦,麻利,老到,還帶著點自得的勁兒。雖然不像個新婦,可是到底使他覺出一點新的什麽來;她做飯,收拾屋子;屋子裏那點香味,暖氣,都是他所未曾經驗過的。不管她怎樣,他覺得自己是有了家。一個家總有它的可愛處。他不知怎樣好了。

“上哪兒啦?你!”她一邊去盛白菜,一邊問。

“洗澡去了。”他把長袍脫下來。

“啊!以後出去,言語一聲!別這麽大咧咧地甩手一走!”

他沒言語。

“會哼一聲不會?不會,我教給你!”

他哼了一聲,沒法子!他知道娶來一位母夜叉,可是這個夜叉會做飯,會收拾屋子,會罵他也會幫助他,教他怎樣也不是味兒!他吃開了饅頭。飯食的確是比平日的可口,熱和;可是吃著不香,嘴裏嚼著,心裏覺不出平日狼吞虎咽的那種痛快,他吃不出汗來。

吃完飯,他躺在了炕上,頭枕著手心,眼看著棚頂。

“嗨!幫著刷家夥!我不是誰的使喚丫頭!”她在外間屋裏叫。

很懶的他立起來,看了她一眼,走過去幫忙。他平日非常的勤緊,現在他憋著口氣來做事。在車廠子的時候,他常幫她的忙,現在越看她越討厭,他永遠

沒恨人像恨她這麽厲害,他說不上是為了什麽。有氣,可是不肯發作,全圈在心裏;既不能和她一刀兩斷,吵架是沒意思的。在小屋裏轉轉著,他感到整個的生命是一部委屈。

收拾完東西,她四下裏掃了一眼,歎了口氣。緊跟著笑了笑。“怎樣?”

“什麽?”祥子蹲在爐旁,烤著手;手並不冷,因為沒地方安放,隻好烤一烤。這兩間小屋的確像個家,可是他不知道往哪裏放手放腳好。

“帶我出去玩玩?上白雲觀?不,晚點了;街上蹓蹓去?”她要充分地享受新婚的快樂。雖然結婚不成個樣子,可是這麽無拘無束的也倒好,正好和丈夫多在一塊兒,痛痛快快地玩幾天。在娘家,她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零錢;隻是沒有個知心的男子。現在,她要撈回來這點缺欠,要大搖大擺地在街上,在廟會上,同著祥子去玩。

祥子不肯去。第一他覺得滿世界帶著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第二他以為這麽來的一個老婆,隻可以藏在家中;這不是什麽體麵的事,越少在大家眼前顯擺越好。還有,一出去,哪能不遇上熟人,西半城的洋車夫們誰不曉得虎妞和祥子,他不能去招大家在他背後嘀嘀咕咕。

“商量商量好不好?”他還是蹲在那裏。

“有什麽可商量的?”她湊過來,立在爐子旁邊。

他把手拿下去,放在膝上,呆呆地看著火苗。愣了好久,他說出一句來:“我不能這麽閑著!”

“受苦的命!”她笑了一聲,“一天不拉車,身上就癢癢,是不是?你看老頭子,人家玩了一輩子,到老了還開上車廠子。他也不拉車,也不賣力氣,憑心路吃飯。你也得學著點,拉一輩子車又算老幾?咱們先玩幾天再說,事情也不單忙在這幾天上,奔什麽命?這兩天我不打算跟你拌嘴,你可也別成心氣我!”

“先商量商量!”祥子決定不讓步。既不能跺腳一走,就得想辦法做事,先必得站一頭兒,不能打秋千似的來回晃悠。

“好吧,你說說!”她搬過個凳子來,坐在火爐旁。

“你有多少錢?”他問。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嘛!你不是娶媳婦呢,是娶那點錢,對不對?”

祥子像被一口風噎住,往下連咽了好幾口氣。劉老頭子,和人和廠的車夫,都以為他是貪財,才勾搭上虎妞;現在,她自己這麽說出來了!自己的車,自己的錢,無緣無故地丟掉,而今被壓在老婆的幾塊錢底下;吃飯都得順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後自己抹了脖子。他們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著!

祥子立起來,想再出去走走;剛才就不應當回來。

看祥子的神色不對,她又軟和了點兒:“好吧,我告訴你。我手裏一共有五百來塊錢。連轎子,租房—三份兒,糊棚,做衣裳,買東西,帶給你,歸了包堆花了小一百,還剩四百來塊。我告訴你,你不必著急。咱們給它個得樂且樂。你呢,成年際拉車出臭汗,也該漂漂亮亮地玩幾天;我呢,當了這麽些年老姑娘,也該痛快幾天。等到快把錢花完,咱們還是求老頭子去。我呢,那天要是不跟他鬧翻了,絕走不出來。現在我氣都消了,爸爸到底是爸爸。他呢,隻有我這麽個女兒,你又是他喜愛的人,咱們服個軟,給他賠個‘不是’,大概也沒有過不去的事。這多麽現成!他有錢,咱們正當正派地承受過來,一點沒有不合理的地方;強似你去給人家當牲口!過兩天,你就先去一趟;他也許不見你。一次不見,再去第二次;麵子都給他,他也就不能不回心轉意了。然後我再去,好歹地給他幾句好聽的,說不定咱們就能都搬回去。咱們一搬回去,管保挺起胸脯,誰也不敢斜眼看咱們;咱們要是老在這兒忍著,就老是一對黑人兒,你說是不是?”

祥子沒有想到過這個。自從虎妞到曹宅找他,他就以為娶過她來,用她的錢買上車,自己去拉。雖然用老婆的錢不大體麵,但是他與她的關係既是種有口說不出的關係,也就無可如何了。他沒想到虎妞還有這麽一招。把長臉往下一拉呢,自然這的確是個主意,可是祥子不是那樣的人。前前後後地一想,他似乎明白了點:自己有錢,可以教別人白白地搶去,有冤無處去訴。趕到別人給你錢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後,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當個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當人家的奴隸:做自己老婆的玩物,做老丈人的奴仆。一個人仿佛根本什麽也不是,隻是一隻鳥,自己去打食,便會落到網裏。吃人家的糧米,便得老老實實地在籠兒裏,給人家啼唱,而隨時可以被人賣掉!

他不肯去找劉四爺。跟虎妞,是肉在肉裏的關係;跟劉四,沒有什麽關係。已經吃了她的虧,不能再去央告她的爸爸!“我不願意閑著!”他隻說了這麽一句,為是省得費話與吵嘴。

“受累的命嗎!”她敲著撩著地說,“不愛閑著,作個買賣去。”

“我不會!賺不著錢!我會拉車,我愛拉車!”祥子頭上的筋都跳起來。

“告訴你吧,就是不許你拉車!我就不許你渾身臭汗,臭烘烘地上我的炕!你有你的主意,我有我的主意,看吧,看誰別扭得過誰!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錢,你沒往外掏一個小錢。想想吧,咱倆是誰該聽誰的?”

祥子又沒了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