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林氏是我兒原配,他二人既未休棄也未和離,婚姻仍在,豈有另立正妃之理?”蕭湛見百官沉默,也並不多說,揮手示意收起證據,語氣淡漠卻不容置疑,誰都聽得出他的認真和警告。“林氏是林卿一手養大,係出名門,幼承庭訓,當為母儀天下的最佳人選。朕不希望聽見任何荒謬言論。”

他的目光森涼,如名劍光寒,昔年的鐵腕並未隨時間流逝而減弱,群臣多年來為他所統禦,積威之下,人人心中惶恐不安,輕輕低頭。

蕭湛這樣鄭重其事地出示證據又軟硬兼施地警告,意思顯而易見。

大臣們知道了蕭景暄的決心,也不敢觸他的逆鱗。但沒關係,眼下皇位歸屬已經一目了然,他們連下注的風險都不用冒,林氏今年二十有二,已經過了容顏最盛時,又是不潔之身,誰知道她將來會有什麽下場?日子長的很,等將來鶯鶯燕燕進了宮,亂花漸欲迷人眼,他們還怕自家的女孩沒機會嗎?

一時群臣心思廣泛而活絡,小算盤滿天飛,倒將戰局拋之腦後,衝淡了原先的愁雲慘淡,顯出難得的熱烈來。

蕭湛看在眼裏,隻當不知道。看在蕭景暄的麵子上,他接納了林逐汐,但他們都不是小孩子,還需要他麵麵俱到地為他們解決所有麻煩。如果林逐汐在這樣明顯的優勢下還保不住自己的地位,那就算蕭景暄將她保護得再滴水不漏也沒用。

“後宮之事,全部交由太子妃處理。”蕭湛向來說一不二,沒人敢反對,何況眼下也沒有其他合適人選。

在這件事上蕭湛顯得非常慷慨,直接命人將鳳印送到她手裏,“皇上說,如今後宮無主,太子妃娘娘身為塚婦,自可代掌此印。”

這話也是事實,蕭崇烈和葉銘檀沒戲唱了,但留下的爛攤子簡直慘不忍睹,蕭湛和蕭景暄都恨不得會分身術,哪有功夫老去批準一群無關緊要的女人如何處理這種雞毛蒜皮事?

但對於一大票覬覦後宮和東宮空虛的人來說,實在不是好消息。

蕭湛複位後大可名正言順地充實後宮,就算現在事忙沒空,但風波平靜後呢?雖然眾所周知他不會再立繼後,不過沒有後族身份不要緊,有寵愛、能吹上枕頭風就成。

可現在蕭湛這樣抬舉太子妃,擺明即使納人也不怎麽會抬舉。這位皇帝年紀是不輕了,但還沒到老糊塗的地步,既然作了這樣的決定,想靠美色改變他的想法,怕是不容易,這讓有心將打扮漂亮的女兒送進宮的人家都非常失望。至於送女兒進東宮,就更麻煩了,太子妃權勢名分在握占盡先機,等到自家女兒進門,誰知道是什麽結果?

林逐汐的態度倒是非常淡定,她對蕭湛的態度一清二楚,愛屋及烏,她這是沾了蕭景暄的光,就他本人而言,肯定巴不得廢了她。

人家不待見她,她也懶得理他,該做的事一大堆,忙得很。

她按照蕭景暄的意思將宮中的那些女人都安置好,並不打算和她們碰麵刺激他們脆弱的心。

一群女子衣裳錦繡,雲鬢花顏,各自由太監宮女簇擁著走出以為會待到死的宮城,大多神色恍惚悵惘,捂臉回眸不語。

按例

,無子的先帝妃嬪會送到宮外尼姑庵了此殘生,但蕭景暄網開一麵,依照各自實際情況處理,或再嫁或回家或去尼姑庵,無論去哪都來去自由有人照顧,所以大多數人都還算平靜地接受了現實。

如繪宮裏,盡管早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但當聽到對自己的處理後,林逐湄仍是心裏一沉,身子搖搖欲墜。

原以為花團錦簇,卻原來斷壁殘垣,那些苦心籌謀機關算盡,都變成鏡花水月指間流沙,到最後什麽都沒留下。

世上最折磨人心,不是從未得到,而是得而複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夢寐以求的一切都握在手心,卻在轉眼間眼見手掌翻覆逝去,隻留下黃粱夢醒的悲涼。

想到蕭崇烈的下場,她心底冰涼,忽然發出一聲泣血般的慘呼,苦苦哀求道:“求公公稟報父皇,萬請見見臣妾,臣妾還有話要說!至不濟請公公告知廢帝的下落,求求您了!”

見人前從來都是雍容典雅柔美嬌俏的敏妃花容慘淡苦苦哀求,宣旨太監開始還覺得大為快意,待後頭提醒了一聲後,他才立時清了清嗓子。“廢帝的事是皇上親自擬旨,那些中書舍人都沒能插手,奴才是什麽人,敢摻和如此大事?敏妃娘娘運氣好,有太子妃這個妹妹才能保全,還請早些出宮吧。”

不提林逐汐還好,一提到她,林逐湄憤恨欲狂目眥俱裂,還沒等她嗬斥責罵,太監不耐煩地揮手,身後宮人快步上前,看似攙扶,實則架起她就走,林逐湄使勁掙紮,口中仍是嚷嚷著要見皇帝要見林逐汐,宮人置若罔聞。

宮裏的都是人精,林逐汐姐妹不和哪會看不出來?如今林逐汐還能想到林逐湄是厚道,但要說好感,絕對不可能。

而當林逐湄被人強行架著離開這座自己才呆了四年的宮殿時,忍不住竭力回頭張望著。住在這時,曾覺得屋子少屋子小,還不如當初的右相府,如今就要被人趕離這裏,卻覺得這地方無比軒敞明亮。

反複曲折的宮道上,她突然看到一眾衣飾華麗的宮人簇擁著一乘肩輿往這邊過來。待到迎麵碰上的時候,她一眼便認出,那赫然是林逐汐!

眼瞅在自己麵前滿嘴聖意氣勢洶洶的太監笑容可掬地下跪拜見,其他人也紛紛下拜行禮,自己就猶如無關緊要的垃圾般被隨意晾在一邊,林逐湄低頭看了看自己,裙子不知何時被扯破染上泥濘,頭發淩亂,而對麵那女子,齊整華貴前呼後擁,灩灩似有光。

對於女人來說,這一刻天壤之別的狼狽就足夠記恨一輩子。

仿佛是緣分,她們似乎生來就擺在對立的位置上,要走向明爭暗鬥的路。從家族到出嫁到兒女……一點點,直到你死我活。

但是如今回想前塵,她才發現自己從來沒贏過。如今她更是成了跌落塵埃的庶人,林逐汐反而高坐在肩輿上俯視著她,態度漫不經心地像看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螞蟻!

她一心的恨意,都騰騰地湧上來。

林逐汐也沒想到竟然會這麽巧遇上她,如今她早已看淡所謂親情,連華夫人都不在意,就更沒打算為林逐湄費神,見她怨毒地盯著自己,她不由得眉頭一挑。

差距懸殊,若說

她心裏沒有半分感慨是不可能的,但也隻如微風拂麵刹那即逝。

機關算盡又如何?

爭來爭去一場空。

若論謀略,林逐湄不會輸給她,可惜運氣不好又算計太過,若她當初安分守己,嫁給蕭崇烈以外的任何一個人,以她的手段,都不會有今天的下場。所以誰也不用失意或得意,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過是麵對和承擔罷了。

她微微頷首,正想吩咐繼續前行,便聽到太監恭敬的稟報聲。“太子妃,東宮已經收拾出來,您和太子殿下隨時可以搬進去住。”

林逐汐瞥過滿臉討好的太監,再掃一眼林逐湄突然震驚又猙獰的臉,淡然道:“家國不靖,這些小事不急於一時。”

她眼尾都不掃林逐湄,刻意忽略她在她身後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洶湧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襲來。

林逐湄頓時覺得心裏猶如針刺刀紮,不但是因為林逐汐理所當然的語氣和做派,更是因為她完全無視自己的態度,那比羞辱她一頓更讓她難以忍受!

她不斷掙紮,口裏咒罵不絕。

太監頭上直冒冷汗,抬手就想扇她的耳光,卻被林逐汐擺手阻攔。

林逐汐漠然聽著她不堪入耳的話語,似乎沒什麽反應,微微仰頭看向天際的白雲,似乎透過雲天看見過往單純,又似看見現實森冷。

半晌她垂眸,注視著林逐湄似要破碎的布絮般顫抖而猙獰的麵容,緩緩道:“皇上複位,大赦天下,林家男丁從北疆回來,女眷和未成年男丁也消了奴籍,雖然如今全都是庶民,但一家團聚共敘天倫,可喜可賀,所以……”她轉眸看向太監輕輕道:“送敏妃回去,著家人好好看待。願意在家修持還是再嫁,都由得她,不必勉強。”

眾人都讚太子妃仁慈,林逐湄卻臉色慘白。

林逐汐含笑注視著她毫無血色的麵容,心底油然而生濃濃的快意。

風流輪流轉,林逐湄當初千方百計害她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幼子時,可曾想過會有今天?不管出於什麽原因,早在她和蕭崇烈合謀想讓她的灝兒擔上殺弟罪名時,她就隻想將他們扒皮抽筋。

“林逐汐,我用不著你假好心,我也不會感激你。”林逐湄咬牙切齒,目光如冰錐,似要戳裂她的身心。

林逐汐溫婉微笑,將所有心思掩藏得滴水不漏,“你我畢竟姐妹一場,成全你也是應當。你放心,我會給你你最在意的名分,你以後會是林家嫡女,連死都不會改變。”

林逐湄的臉色頓時雪白,絕望的氣息迅速淹沒了她,仿佛一息間支撐她身體的所有力量都被一絲絲抽走,她跌坐在地,身子抖得像篩糠,聲音破碎如風中枯葉,“你……你好……”好狠毒的心!

林逐汐卻已揚長而去。

風吹來白菊和玉簪花混雜的清鬱花香,她迎著風微笑,已再不想要林逐湄的命了。

蕭景暄說的沒錯,讓林逐湄像現在這樣承她的恩情活在她的光芒和照顧下,比殺了她更讓她痛苦,而她是絕對舍不得自殺的。

未來還有大半輩子的光陰,林逐湄,你可要好好保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