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葉銘檀抬眸注視著他,又看看他身後目光漠然瞥來的林逐汐,隻那一眼,便盡顯皇後應有的高貴風儀,再不像他記憶裏那個飄逸秀雅卻顯得荏弱淡泊的少女。

他淺淡笑意裏不知是苦澀多點還是欣慰多點,語調平穩如昔,“從前的事太多,也不過小打小鬧,想來汐兒也是沒心思聽的……”

“別這麽叫我!”林逐汐忍無可忍,厲聲打斷他的話,冰冷的聲音毫不掩飾她的憤恨和憎惡:“我嫌惡心!”

葉銘檀目光微黯,若無其事地輕輕道:具體細節就不說了,蕭崇烈逼宮,你入宮為後,林家覆滅……都是我做的。”他頓了頓,似怕她不明白般補充:“原本是想借林家的事除掉林逐濤,免得他對你說些不該說的,也正好加深你和蕭景暄的矛盾,偏偏被林逐淵攔下了,他人又精明,我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可惜……”

樁樁件件仔細到來,有很多是她從來都沒想過沒懷疑的,她無法想象,原來從頭到尾一直是他,在暗中無所不用其極地算計自己那麽多回。即使不提他所謂的愛慕,他們這麽多年的親情也不是做假的,他如何能一邊對她深情款款無微不至一邊不擇手段地利用暗害於她。這就是他所謂的在意和愛?未免太過可笑諷刺。

林家隻是他的踏板,這麽說當初蕭景暄說的也掌握林家罪證的某人就是他了?即使林家並不無辜,但引狼入室,追悔莫及。

“慕雅是不是你殺的?”她的目光像是將這清冷的秋日削薄,削成無數冰淩般的刀,劃破這秋日浮動的水光逼向他,一字字凝冰碎雪。

葉銘檀坦然直視著她明亮如刀的眼眸,毫無躲閃,微笑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背叛者放在哪裏都不能輕饒,容她那樣的死法我,已是我寬大為懷了。”白慕雅到底不是和他們一條心,牽掛著自己家族,平時玩點小把戲暗中照拂她他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想出賣他們,他怎能讓她活著?派去離間她和蕭景暄,不過是廢物利用罷了。

林逐汐的身子微微一晃,臉色蒼白得像落雪的白牆,目光灼灼緊盯著他,一字一句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一樣,“那麽灝兒呢?他染上時疫,和你有沒有關係?有沒有!”最後三個字已是聲色俱厲,看她的神情,如果葉銘檀敢點頭,她恐怕會撲上去咬死他。

葉銘檀迎著她灼灼如火的仇恨目光,見她神情森然麵容冷硬,心底涼如覆霜雪,然而他依舊沒有躲閃,漠然道:“不是我,不過杜雲玲和林逐湄安排這個時,我也沒阻攔。”

林逐汐強撐著穩住身子,推開蕭景暄攙扶的手,猛然抬頭看天。她的動作幅度很大顯得很著急,似乎是生怕自己忍不住發怒,然而那仿佛帶毒的濃烈仇恨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不禁擔憂地看著她。

尤其林鈞,聽到林逐湄的名字,心裏一冷。

這對姐妹,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她沒有哭,沒有落淚,甚至沒有露出半分痛苦神情,她隻是怔怔地盯著葉銘檀,麵容蒼白,神情卻極冷

極靜,像海邊屹立的玉雕,外表潔白溫潤,內裏已經曆過無數次抗爭磨礪出錚錚骨血,她眼中黯淡褪去迷霧散盡,清亮得像剛被天雨洗過。

她看著葉銘檀,慢慢也漾出一點笑意。明豔的、凜冽的、森然的、火焰裏淬過、冰雪裏凍過的笑意。

“好,很好!我謝謝你!”

謝你今日所言,讓我可以狠下心來徹底割斷和林家所有聯係。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砸下來,她被砸得搖搖欲墜,內心激憤如火,然而刹那的激憤之後就是清醒。

終於還是走到這步。

華夫人的生疏客套、錢氏的嫉妒怨恨、林逐湄的心狠手辣……疊加在一起,她曾經不忍和牽掛的都已經隨風淡去。

唯一在乎的林逐淵早已脫離林家,現在他們還有什麽值得她掛念呢?

她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還指望她一個出嫁五年的女兒養著娘家不成?就算蕭景暄不在乎,她也不能這麽得寸進尺。

人人擔憂驚懼,以為她是氣瘋了在說反話,隻有蕭景暄微微垂下眼瞼,深深看一眼葉銘檀,目光裏無限複雜。

他這麽說,到底是幾個意思呢?

葉銘檀目不轉睛凝視著她,目光平靜而深遠,水幕輕煙般掩去所有心思。

那些無法出口的話,就隨著這一身長埋吧,現在這樣,讓她恨他也是極好的。

這也是他為數不多能為她做的了。

“祝你好運。”他深深注視著她,輕輕歎息一聲。

林逐汐默默看他一眼,蝴蝶振翅嵌紅寶金步搖微微一晃,珠光金芒映照於牆,如泠泠閃動的碧波清輝,葉銘檀溫和微笑的容顏在這樣明麗的清光裏越發模糊不清,仿佛相隔萬水千山,讓她想不起來他具體的音容笑貌。

她的唇角泛起一絲哀傷的笑意,好運嗎?這個東西向來和她無緣,她也不相信這些。良久的沉默後,她緩緩吸氣,旋即恢複素日的淡定恬靜,深深注視著蕭景暄,忽然微笑,笑意清淺如煙卻明豔如紅梅,帶著釋然之意,“回去嗎?”

四周似乎有不少長鬆一口氣的聲音。

蕭景暄隨意瞥過葉銘檀,無所謂地點頭看向不知何時跟來看熱鬧的秦修瑞,心想這小子就是太閑了,“交給你了。”

秦以彤一行人早在秦以蒼到來前就默默離開,也沒和他打招呼,想來內心也不是那麽平靜,隻秦修瑞不知是出於什麽心態留了下來。

相見不如懷念,有時候並不是隻適用於愛情。

秦修瑞頓時苦了臉,卻不敢拒絕,隻能咬牙應下。

“其實他對你也不算全然無情。”確認葉銘檀聽不到了,蕭景暄才悠悠道:“撇開立場不談,他也幫過你不少。”

“你說我躲在如繪宮沒人發現的事?”林逐汐問得很直接。“我一直沒問,你對蕭崇烈做過什麽,讓他不敢對我動手?”

“那隻是其一,最大的幫助還是雨時始終不知

道你我的事,不然……雖然這是各方參與的結果,但出力最多的還是他。”蕭景暄若有若無地扯了扯唇角,也不瞞她,遺憾道:“南疆聖主是如今蠱術最高明的人,她下的蠱無人能除,隻能緩解,不然蕭崇烈也不敢用鴆毒害你。這事我想葉銘檀事先也不知情。看他以往布置就知道,他沒打算害你性命。”

“那些都無所謂了。”林逐汐的神情不是沒有黯然和痛苦,態度卻依舊淡漠,眼底有恍惚而隱秘的笑意,“建立在欺騙上的感情再美好也不過是流沙,任何細微的風吹雨打都能毀掉一切,就算有再多的苦衷,也抹殺不掉血淋淋的事實。他們放棄我在先,我為什麽要對他們念念不忘?”她凝視著他,眼神溫柔而哀傷,一如他們第一次交心時那般,恍惚間他有種時光從未溜走的錯覺。“大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這樣吧,畢竟以後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是你。”

蕭景暄深深凝視著她,臉上終於露出久違的真心笑容,“這話我喜歡。”

“希望我一輩子記住他?我偏不如他的願。”林逐汐眨了眨眼,微笑,“最大的報複是漠視,對不對?”

“皇權更替,按例會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慶。”蕭景暄語速緩慢,似在給她留足夠的思考時間。“林家的男丁也可以回來了。”

“你提拔兩位堂姐雖是惜才,但我已經占夠便宜。”林逐汐笑意恬靜如四月青翠枝蔓裏生出的白薔薇,“他們後半生能平安到老已經足夠了。”

蕭景暄聽懂她的意思,不知是輕鬆釋然多點還是傷感心疼多點,憐惜地揉了揉她的發,他輕聲道:“沒關係,你有我就夠了。”

“放過四公主可好?”林逐汐心情溫柔得如盈著一汪溫泉,隻覺那些深宮歲月離合悲歡都遙遠得像上輩子發生,但到底還有未盡的恩等她償還。

宮中的苦命鴛鴦夠多了,何必再作孽?以雷柏對蕭崇烈的忠誠和周婕妤的身份,他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生下女兒,想必是真心相愛的。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已是難為,何苦要再賠上無辜孩子的性命?

“在你的眼裏,我連幾個無辜孩子都容不下?”蕭景暄麵無表情瞥過她,淡淡一哂,態度淡漠卻認真,“怕人報仇的都是懦夫,他們如果有那個心,也有那個本事,長大後盡管來找我好了。”

林逐汐沉默,這讓她怎麽說?難道說重點並不是這個?

不料蕭景暄直接將她的猶豫道明,表現得漫不經心,“不就是有人給蕭崇烈戴了綠帽子嗎?多大點事?”

林逐汐嘴角抽了抽,發現自己說什麽都不合適,隻能沉默裝死。

“所出子女,從皇室玉牒上除名,貶為庶人。餘下的妻妾可隨意離開,想改嫁的也可以隨意。”蕭景暄語速緩慢,透出深思熟慮的沉穩意味,“這件事你看著辦,她們都是苦命人,能善待的就好生照顧吧。”

“我?”林逐汐一怔。

“難道還要我自己來?”蕭景暄沒好氣地瞥她一眼,“女人家的事,我怎麽好出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