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很多很多年後,但凡經曆過西山別院那一戰的士兵,坐在自家院子下的老榕樹下蠕動著沒牙的嘴,眯著眼睛,和孫兒回想起往事時,至死都無法淡忘那一天。

層層疊疊的屍體堆積在兩人腳下,他們的姿態卻優雅從容如流風回雪,一個微笑輕淺如霧神韻如詩,一個神情清淡如霜幽美如花間長賦,兩人拂袖之間帶起血色漫天,卻點塵不染,姿態高雅,猶如血海中開出的潔淨並蒂蓮。

風淩天地刃,聚散如雲煙。

人間九月夜,忽作飛雪天。

風無情,雪相思。

他們都有獨特的武功心法,練到大成,可操控天地自然之力為己所用,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這樣的境界,由“人境”進入“神境”。更多的人是卡在這道大門前,到死也沒能闖過這脫胎換骨的一關。

她知道他已經過了跨過這道門檻,而她還在門口打轉。

可那又怎樣?

戰,更多的是慰藉自己的心靈,而不是單純的爭個勝負。

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刻這般戰意沸騰,享受殺戮和征戰的快感,似乎每根骨頭都在咆哮著興奮,她很暢快,酣暢淋漓的舒服。

一黑一紅兩道身影如遊龍飛鳳般穿梭在人群裏,都沒有動用兵器,僅憑赤手空拳對敵,一個風刃淩厲,一個冰雪如刀。

整嘯聲和甲胄摩聲整齊劃一,冷冽殺伐的味道飄蕩在峻拔的西山之上,泛黃的月色下,他們的眼神也淡漠如這月光,仿佛自己手下流逝的不是生命,而是玩偶。

他們手底下都沒有一合之敵,一步一個血印,一步一具屍體,每具屍體倒下都是眉心一個血洞——戳破他們的不是風刃就是冰刺,前者無形後者被熱血融化,最後都不留痕跡。

淩風微笑著,不徐不疾地跟在江塵渺身邊,始終與她保持三尺距離,平靜而低調地覆上她的影子,霓虹電光般劃破夜色掠過人群。兩人衣袂飄飄地走進人群,再在一地狼藉的屍體裏從容自若地走出。淡薄的月光照下來,黑衣和紅裙都點塵不沾。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同伴們淒慘的死狀,兩人殺人時的漫不經心和若無其事,很快讓深居大內條件優越卻因身份緣故很少與人動手的禦林軍開始心驚膽寒。

殺不可怕,可怕的是殺得這麽理所當然。

以一人,對千軍,放在從前如果有人講給他們聽,他們肯定會認為這是沒睡醒說夢話,但真正親身經曆過才知道其中的恐怖。

抬手漫步,頃刻殺人,那種人命在他們眼裏宛若草芥的漠視,那種強大到一定程度萬物都不放在眼底的無謂,真真令人生寒。

這樣的殺伐果斷,足夠讓人為之聞風喪膽。

眼見他們走進,士兵們竟開始步步後退。

葉銘檀站在士兵中央,被人群裹住身不由己地後退,不甘地注視著逼近的身影,眼神裏的怨恨宛若帶毒的水銀直往血脈裏鑽,灌得人心冰冷而沉重。

“不打了。”江塵渺突然停步不前,眼神隱隱遺憾。

“你不是還沒盡興嗎?”淩風含笑問。

江塵渺斜他一眼,凝視著他風流眉目,心頭忽生悵然,廝殺在血海裏的興

奮和激動刹那淡去,換成平靜和淡泊,她撇嘴,目光落在遠方,無所謂道:“我懶得殺一群失去鬥誌的逃兵,再說繼續下去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免費的打手甚至殺手我可不做。”

“他們逃不掉的。”淩風的語氣淡而無所謂,那張風流精致的臉上,有微微譏誚,也有微微感慨,還有微微冷笑,“大羽,如今隻是蕭景暄的天下。”

圍滿山崖的禦林軍開始四麵逃竄,卻被接到信號趕來的軍隊引入早已布置好的埋伏圈裏,逃跑的人是慌不擇路的,遇到以逸待勞準備周全的對手,潰不成軍和士氣高昂,勝利根本無可爭議。

江塵渺站在淩風身邊,看他一起看著前方密集的藤蔓間隱隱閃動的人影和雪亮的刀光劍影,聽著不斷響起的兵器碰撞聲、哭喊聲和慘叫聲,眼見一蓬蓬血花在深綠枯黃的叢林裏飛濺,灑落在深黑的山石上,畫出淒豔的縱橫經緯,眼底漸漸流露出冷而遙遠的神情。

淩風靜靜凝視著她的側臉,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沉默。

不遠處,天空微露魚肚白,山林中起了薄薄的霧氣,像是不忍令世人親眼見到這血色一幕,掩上了溫情的麵紗。

江塵渺轉身,淡然地向別院走去,輕軟如水的衣袂在山道上拂過,沾染淡淡的夜露冷香,平添三分清幽。

一門之隔,別院裏幹淨整潔得像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有微薄的曙色落在蕭景暄的眉宇間,他眼底的涼薄,卻不被曙光照亮。

別院裏很熱鬧,不知何時,後院的林逐汐、蕭湛走到大門前,正注視著他們。

相比林逐汐震驚而欽佩的目光,蕭湛的神情就顯得複雜很多,震驚、意外、憂慮、詫異、恍然、苦澀、無奈……複雜得無法掩飾。

淩風一眼瞥過,輕蔑地從鼻子裏冷哼一聲,針尖般銳利的目光緊緊盯他一眼,對他那點小算盤一清二楚。

想用軍隊給他們下馬威甚至將他們變成階下囚,太小看他們了。

就算今天他能用軍隊將他們留下,也困不住他們。

林逐汐清亮的目光掠過兩人平淡漠然的麵容,緩緩吐出憋在胸口的濁氣。

領教過方知厲害。世間事並無絕對,如果一個人當真強大到一定程度,大概是真的可以無所畏懼吧。她這輩子做不到了,但這並不妨礙她對能做到這點的強者心懷敬佩。

她深深地望定江塵渺,眼前堅毅漠然麵容,才是真正的她。那個樺月城裏溫和謙雅的攝政王妃,終究隻是幻化給世人看的假麵具。或許也不是假麵具,隻是因為不在乎不關心不接近而表現出的最基本的禮貌,讓人誤以為那就是她,將一個禮節涵養式的表現當成她的本性。

江塵渺卻已經繞過她,漫不經心地向前走去。

蕭景暄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漠然瞥過沉吟不語的蕭湛,眼底掠過的光寒涼更勝夜色。

院子裏的五人靜靜地聽著逐漸微弱的喊殺聲,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的打算,似乎充斥著什麽奇特又如玻璃般易碎的氣氛,一開口就會打破般。

歐陽愷一身血點神情酷厲,漠然穿過人群出現在蕭景暄麵前向他匯報,“啟稟主上,叛亂者多半已伏誅,右相葉銘檀叛逃,餘下的皆已投降,請您示下如何處理?”他

神情頗有些不安,對自己沒能攔下葉銘檀深感忐忑,小心地偷瞄著他的神情。

蕭景暄卻似乎並不在意,“無妨,以後總有機會再見的。”

葉銘檀如果這麽容易被抓到,也不可能深受雨時信任,獨自負責大羽事務了。

但已經陷在網裏的魚,再怎麽逃,也改不了他的宿命。

“已經投降的將士們,帶下去看著,有傷的治傷,打散原有建製重新安排。”他極目遠眺東方天際,眼神有些空冷。

“是。”

“兩位,現在咱們也該坐下來好好談談了。”他轉身看向淩風和江塵渺,神色清淡,語氣不容置疑。

“同一句話我不喜歡說兩遍。”淩風意有所指地瞥一眼蕭湛,慢吞吞地道。

“我做主就好。”蕭景暄連眼角餘光都沒施舍給蕭湛哪怕一眼,淡淡道。

“那樣最好不過。”淩風笑容矜持優雅,仔細看似還有幾分純澈,宛若一朵春風吹綻的梨花,搖曳有風情,卻轉瞬婉轉風中去。“和聰明人說話會省事很多。”

蕭湛眉梢抖了抖,被小輩這樣諷刺,對他而言絕不是什麽愉快經曆,多年來說一不二的經曆和自尊讓他無法容忍這樣的侮辱。但看到眼前三個小輩們從容自若的態度,他覺得自己連火都發不出來。

怎麽發?他們根本就沒將他放在眼裏。

“看在你體內那一半血脈的份上,不會滅你族的,你可以放心。”淩風端詳著自己的指甲,像要看出朵花來,語聲淡淡懶懶如淡薄春光。

蕭景暄麵容沉靜不為所動,“條件是大羽戰敗,割地賠款?”語氣裏滿滿譏諷。

“如果你們能戰勝,我沒意見。”淩風答得散漫而無所謂,竟有幾分無賴的感覺。

蕭景暄忽然覺得心口有點疼。

瘋子就該配奇葩。

他誰也不用同情可惜,反正都不是什麽好鳥。

江塵渺忽然出聲,伸指點了點蕭景暄,輕聲細語道:“北疆軍應該已經趕往裂天海峽了吧?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呢?”

“該怎麽做就怎麽做。”蕭景暄不動聲色答:“沉玥的內政,我怎能插手?”

“不心疼?”江塵渺兩手托腮,撐著桌麵懶洋洋地看他。

“我若說心疼,你是不是就不打了?”蕭景暄斜眼看她,問。

江塵渺認真想了想,正色答:“應該會打得更狠點。”

林逐汐“噗”一聲噴在蕭景暄袖子上,急忙對他道歉,“對不住對不住一時沒忍住……”

蕭景暄歎口氣,伸袖給她抹抹嘴,忽然道:“走可以,但我不能讓你們踩著大羽的顏麵走。”

“可有人願意將顏麵拿給我們踩,我們也不好辜負這一番美意。”淩風笑容含蓄,但說出來的話讓人隻想一拳將他那可惡的笑容打爛。

“我不介意跟你打一架。”江塵渺滿不在乎地撣了撣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正好我也想試試你的月滿滄海和我的蒼山負雪,到底誰技高一籌。”

蕭景暄臉頰抽了抽,還沒來得及回話,耳邊已經傳來一個平淡的聲音。

“很好!朕的兒女,就該有這樣的霸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