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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雙出院以後,奶奶果然遵照她在醫院裏的許諾,搬到小雙那簡陋的小屋裏去照顧小雙了。盡管小雙堅持她不需要,盡管盧友文一再說不敢當,奶奶仍然固執地住在那兒照料一切。不僅於照料,她把她的老本兒都拿了出來,今天給小雙燉隻雞,明天給小雙煮豬肝湯,後天又是紅棗煮蓮子,忙了個不亦樂乎。私下裏,她對我們說:

“可憐哩,沒爹沒娘的孩子,我如果再不照料她一點兒,她會認為整個人生都沒有溫暖了,人,活著還幹嗎呢?何況,那個丈夫……”她四麵看看,沒見到詩堯,才把下麵的話,化為一聲歎息,“唉!”她雖沒把話說完,可是,我們都了解那話中的言外之意。奶奶在小雙家住了一個月,盧友文在客廳裏打地鋪。據奶奶說,盧友文這一個月還算很“乖”,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隻是,下班後,他經常待在客廳裏長籲短歎,奶奶追問他幹嗎歎氣,他就說什麽“遭時不遇”,“有誌未伸”,“時乖運蹇”,“造化弄人”,“窮途潦倒”,“命運不濟”……

“老天哇!”奶奶說,“我總說咱們家的自耕是個書呆子,生了個詩堯是個小書呆子。可是,他們說的話我總聽得懂哇!那個盧友文啊,他像是按著《成語大辭典》在背呢!可以一小時裏給你搞出幾百句成語來!”

我想,奶奶的存在,多少給了盧友文一些“監視”作用。小雙這次死裏逃生,也多少給了盧友文一個痛心的教訓!他該從此下定決心,好好努力,來創一番事業了,也不辜負小雙跟著他吃這麽多的苦,受這麽多的罪!

小雙的女兒取名字叫彬彬,雖然生下來的時候又瘦又小,但是,才滿月她就變得又白又嫩又漂亮,一對烏黑的、靈活的大眼睛簡直就是小雙的再版!嘴唇兒薄薄的、小小的,總是在那兒吮著吮著。臉蛋兒紅紅的,小手小腳軟乎乎的,摸著都舒服。小雙抱著她,那份喜悅勁兒,那份滿足勁兒,那份安慰勁兒,是我一年以來都沒有看到的。她常凝視著孩子對我說:

“詩卉,這孩子現在是我最大的寄托了。我不再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我是個母親!望著彬彬,我就是有天大的煩惱,我也把它忘了!為了這孩子,我會盡我的全力去掙紮,去改善我的生活,讓孩子能活得健康、活得快樂,將來長大了,也能活得驕傲!”

我沒做母親,還不太能了解小雙那份強烈的母愛。但是,隱隱中,我總覺得小雙的話裏有些辛酸,因為她沒有提到盧友文。那些日子,她又作曲又作詞,常要我和奶奶轉交給詩堯。她作的歌並不一定都能唱,也並不一定都能賣出去,但是,詩堯策劃的綜藝節目越來越多,那些歌唱出的機會就也多了。逐漸地,小雙的作詞和作曲竟也小有名氣,價錢也抬得比較高了。有時,她會包下整張唱片來,她又很謙虛,隻要公司不滿意,她肯不憚其煩地一再修改。而那支《在水一方》,已經風靡一時,電視、電台、歌廳,都整日不斷地唱著。其次,她作的歌裏比較出名的,還有《夢》《小路》《三個願望》《雲天深處》《鳥語》等。唱片的收入,成為小雙家庭收入的一項主要項目。

在這段日子裏,我和雨農常鬧別扭,因為雨農希望和我在十月裏結婚,而我呢,還希望拖一段時間,雨農總是說:

“你看人家小雙,孩子都幾個月了,我們還不結婚,難道要長期抗戰嗎?”

我之所以不想結婚,主要是因為家裏的氣氛問題。自從小雙嫁出去,詩堯就變得陰沉而孤僻。接著,詩晴再結婚,李謙也有了自己的“窩”,我們那偌大一個家庭,就突然冷清起來了。以往,每到晚上,客廳裏坐著一屋子人,又談又笑又鬧的,現在,晚上來臨的時候,客廳裏常常隻有爸爸媽媽和奶奶,三個老人家麵麵相對,難免有“養兒女所為何來”的感歎。於是,我就想,能在家裏多待一段時間,就多待一段時間吧,反正我才二十三歲!

家裏真正成了問題人物的是詩堯。自從小雙病後,他就變得更加沉默了。他絕口不談婚事,不交女友,落落寡歡,而沉靜孤獨。每天,他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公司裏各種事情,隻要他能做的他都做。剩下來的時間,他又忙於幫小雙簽合同,賣歌曲。由於歌曲的關係,他必須常常和小雙見麵。我銜奶奶之命,永遠夾在裏麵當電燈泡。事實上,我不夾在裏麵也沒關係,因為小雙在詩堯麵前,總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她沉靜高雅,雖然溫柔細致,卻總帶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意味。因而,即使詩堯有千言萬語,常常麵對著她,卻反而化為一片沉默。

奶奶和爸爸媽媽,嘴裏都不說什麽,但是,他們開始真正為詩堯操心和發愁了。媽媽常歎著氣說:

“難道他真預備這樣打光棍打下去了嗎?現在這種時代,我又不能和他談什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老觀念,當然更不能提什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了!”

“他就是被你們慣壞了,”爸爸說,“從小眼高於頂,什麽女孩子都看不中意!”

“算了!算了!”奶奶叫著說,別看奶奶和詩堯間隔了兩代,最了解詩堯的還是奶奶,“這孩子心裏夠苦了,他自個兒熬著,你們就讓他去吧!好在這日子總是要過去的,好的、歹的,時間都會把它衝掉的。咱們著急也沒用,等著讓時間來給他治病吧!”

時間!時間對詩堯似乎是沒用的!那晚,詩堯代小雙訂了一個約會,在一家夜總會裏,和唱片公司的經理見麵。這家公司,出版了小雙許多唱片,在作曲作詞方麵,都有許多意見要給小雙,而且,他們有意和小雙簽一個“基本作曲家”的長期合同。所以,這次的見麵是必須的。當然,那晚我和雨農又是陪客。小雙把彬彬交給奶奶,這是她第一次出席這種宴會!

永遠記得小雙那天的打扮,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裝,既簡單,又大方,整件黑衣上既無鑲滾,也無花樣,隻在脖子上掛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項鏈,項鏈很長,一直垂在胸前,黑白相映,就顯得特別突出和雅致。她把長發挽在腦後,梳了一個發髻,露出修長而白晳的頸項,襯托得她那張年輕的臉龐,好雅潔,好高貴,好細致。第一次看到小雙這樣裝飾,一個小婦人!年輕的小婦人!卻比少女裝束的她,更具有女性的磁力。詩堯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幾乎到達一種忘我的境界。

那家夜總會的氣氛很好,桌上燭光搖曳,屋頂上有許多閃爍的小燈,卻隱藏在一層黑色的玻璃底下,一明一滅,閃爍得像滿天暗夜中的繁星。舞池裏人影幢幢,雙雙對對,都在“星光”下酣舞著。小雙沉靜地坐著,和那經理談著音樂,談著唱片,談著合同。那經理也恂恂儒雅,沒有絲毫市儈氣。很快地,他們談完了他們的公事。那經理還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小雙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詩堯很快地阻止了她。

“難得出來,你應該多坐一下!”詩堯說,語氣中幾乎有點命令的味道。

小雙看了詩堯一眼,就默默地坐了下去。這時,樂隊的鋼琴手忽然奏出一段柔美的音符,接著,一位男歌星走上台來,拿著麥克風,他似有意似無意地對我們的桌子微微一彎腰,就唱出了那支《在水一方》。小雙呆了,她怔怔地望著詩堯。詩堯站起身來,一臉的鄭重,一臉的嚴肅,一臉的誠摯,他深深地注視她,說:

“你知道,小雙,我從不跳舞,因為,我的腿有缺陷,使我覺得跳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今晚,你願意幫助我打破這份自卑感嗎?”

小雙的眼睛霧蒙蒙的,黑幽幽的。對於這樣的一份“邀請”,她顯然是無法抗拒的,何況在那支《在水一方》的歌聲下!她低語了一句:“我也從沒跳過舞!”

“那麽,讓我們一起開始這個‘第一次’!”

從不知道詩堯也這樣會說話的!我愕然地望著他們。小雙已站起身來,和詩堯一起滑進了舞池。我可不能坐在這兒旁觀了,一陣心慌意亂的情緒抓住了我,我跳起身來,對雨農說:

“我們也跳舞去!”

我和雨農也卷進舞池,我故意拖著雨農舞到詩堯他們的身邊,想聽聽他們談些什麽。可是,到了他們身邊,我就更心慌了。因為,他們什麽都沒有談!詩堯隻是緊緊地、深深地瞅著小雙。而小雙呢?她回視著他,眼光裏含滿了無奈的、祈諒的、求恕的意味。是的,他們沒有用嘴談話,他們是用眼睛來談的!

一曲既終,詩堯沒有放開小雙。那歌星接唱了一支《夢》。再下來,另一個歌星唱了《雲天深處》,又唱了《三個願望》《往事》等歌,居然全是小雙的歌曲!我忽然明白過

來,詩堯早已刻意安排了這一切!

我望著雨農,我們都有點不安了。然後,小雙和詩堯退回到桌子前來,小雙麵頰微紅,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動。坐在那兒,她心神不安地猛喝著橘子汁。詩堯卻靜靜地靠在椅子裏,靜靜地燃起一支煙,靜靜地注視著小雙。他那長久而專注的凝視顯然使小雙更不安了,她忽然抬起頭來,望著詩堯,用不很穩定的語氣說:

“我下次要寫一支歌,歌名叫《不認識你多好》!”

“很好。”詩堯定定地望著她,“可以有這樣的句子:不認識你多好,既無痛苦也無煩惱!認識了你更好,寧可痛苦與煩惱!”

小雙瞪著他,長睫毛揚著,眼睛又是那樣霧蒙蒙、黑幽幽的。我心裏怦怦亂跳,不行,不行!我這個哥哥又在犯毛病了,在桌子底下,我死命地踢了詩堯一腳。詩堯看了我一眼,低歎了一聲,他把眼光轉向台上去,臉色變得十分陰沉而落寞。小雙也無聲地歎息了,也把眼光轉到台上去。台上,一個女歌星正在唱著:

這正是花開時候,

露濕胭脂初透,

愛花且殷勤相守,

莫讓花兒消瘦!……

於是,我忍不住,也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夜,從夜總會出來,我心裏沉甸甸的,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麽滋味。私下裏,我對雨農說:

“我有個預感,這樣發展下去,總有一天要出事!”

是的,我的預感並沒有錯誤,僅僅隔了兩個星期,事情就發生了,發生得那麽突然,那麽驚天動地!

那天晚上,詩堯說是要去看小雙,說是有“要事”要和小雙商量。

我說,不如讓我做代言人吧!詩堯卻固執地不肯,他陰沉沉地對我說,他保證不犯毛病,保證不出錯,保證不說過火的話,保證不和盧友文起爭執,也保證心平氣和,甚至於:

“除了正事以外,我不說話,把自己當啞巴,這樣總行了吧?”

“你聽,”我咬著牙說,“隻是想見小雙,是不是?什麽要事不要事,都是借口,是不是?”

“詩卉!”詩堯惱怒地叫,“我想我有權利見小雙,用不著你來批準的!”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慌忙叫住了他,怕他闖禍,怕他出毛病。那晚,我和雨農陪著他,三個人一起去了小雙家。我卻怎麽樣也料不到,防範備至,這一去,仍然引起了一場絕大的暴風雨!

是小雙來給我們開的門,看到我們,她臉上立刻閃過一抹喜悅的光芒,顯然,在我們來以前,她是相當寂寞的。她眼底眉梢、渾身上下,都帶著寂寞的痕跡。我立刻猜想,盧友文一定不在家!小雙把我們迎進客廳,她的眼光隻和詩堯悄然接觸了一下,就很快地掉開了。她讓我們在客廳裏坐著,給我們倒了茶。然後,她抱出小彬彬來,給我們每一個人看,像在展示一件無價之寶。那五個月大的小家夥,已經越長越漂亮,越長越像媽媽了。她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著,嘴裏咿咿唔唔的,小手小腳,不住舞著踹著。雨農羨慕得什麽似的,轉過頭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

“什麽時候,我們也養這樣一個娃娃啊?”

我在他胳膊上死命一擰,擰得他直跳起來。我看看屋內,實在按捺不住了,我問:

“盧友文不在家嗎?”

“在。”意外的,小雙說著,對屋裏望了一眼,“在睡覺呢!”

我看看手表,晚上八點鍾,睡的是哪一門子覺?我不好問什麽,小雙抱著彬彬進去了,我們聽到她在屋內低聲說著什麽,好像是勸盧友文出來。盧友文在嘰咕著,小雙又很急促地說了幾句話,於是,盧友文的聲音抬高了一些,惱怒地、不耐地低吼著:

“你不知道我在想故事嗎?你不知道我身體不舒服嗎?你的客人,你去應酬,我在場豈不是礙你的事?”

小雙又低聲說了幾句,接著,盧友文大叫了起來:

“麵子!麵子!麵子!麵子是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我為什麽要顧全你的麵子?你顧全過我的麵子沒有?”

我和詩堯、雨農,大家交換了一瞥,看樣子,我們來得又不是時候。詩堯的臉色難看得到了極點,使我不得不對詩堯警告地搖頭。大家正尷尬著,小雙出來了。她的眼睛烏黑,而神情木然。她的背脊挺得很直,頭抬得很高,似乎已經忍無可忍,她很快地說:

“對不起,我家的天才作家正躺在床上等諾貝爾文學獎從屋頂上掉下來,所以,他沒有時間出來招待你們了!”

她這幾句話說得很響,這是我一生聽到小雙說的最刻薄的幾句話。但是,想到她那個盧友文,和他的“天才”、“寫作”、“諾貝爾”,我就覺得,再也沒有什麽話,比這幾句更“恰當”,更“寫實”的了。

小雙這幾句話才說完,“砰”的一聲,房門開了,盧友文上身隻穿了一件汗背心,從屋裏直衝了出來。我們都不自禁地一凜。我想,怎麽這麽巧,隻要我來,他們家就要出事。盧友文看也不看我們,他一直衝向小雙,用手指著她,他氣衝衝地、臉色發白地說:

“你是什麽意思?你說!你說!”

小雙的背脊挺得更直,頭抬得更高,她那倔強的本能又發作了。她的麵容冷冷的,聲音也冷冷的:

“我說的不是實情嗎?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等著諾貝爾文學獎。小日本是什麽東西?川端康成是什麽東西?隻要你盧友文一展才華,諾貝爾還不是手到擒來!可是,你躺在沙發裏等諾貝爾,躺在床上等諾貝爾,從來沒寫出過一本著作!所以,我想,諾貝爾準在咱們屋頂上蹲著呢,總有一天蹲不牢,就會從屋頂上摔下來,正好摔在你懷裏,讓你無巧不巧地去抱一個正著!”

盧友文走上前來,他的手重重地搭在小雙的肩上了,他的身子又高又大,小雙又瘦又小,他用力捏緊小雙的肩膀,小雙不自禁地痛得縮了縮身子。一時間,我以為他要打小雙,就嚇得我直撲了過去,嚷著說:

“好了!好了!別吵了!盧友文,我們難得來,你們夫妻不要盡吵架!”

盧友文把小雙重重一推,小雙一直退到屋角去才站牢。盧友文掠了掠頭發,打鼻子裏哼著說:

“我不和你女人家一般見識!”

“當然哩!”小雙幽幽然地接了口,“你是男子漢,你是大丈夫,你是一家之主,你能幹,你精明,你何必和我這個弱女子計較!”

盧友文臉色大變,眉毛迅速地擰在一塊兒。回過頭去,他緊盯著小雙,兩隻手握著拳,他壓低了嗓音,威脅地說:

“小雙,你別逼我!我告訴你,我最討厭男人打女人,可是,有些女人生得賤,就是要討打!你別以為詩卉他們在這兒,我就不敢動你!你再這樣夾槍帶棒地明諷暗刺,我不會饒過你!”

我眼看情況越鬧越嚴重,心裏急得要命。而詩堯,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光惡狠狠地盯著盧友文,那神色實在讓我提心吊膽。正好這時小彬彬在屋裏哭了起來。我就推著小雙,急急地說:

“去吧!去吧!孩子在哭呢!去抱孩子去!”

我把小雙連推帶拖地拉進了臥室,一麵對雨農直使眼色,要他安撫盧友文,也防範詩堯。到了臥室裏,小雙像個機械人般走到小床邊,抱起彬彬來,她機械化地給她換了尿布,又機械化地衝了奶粉,一聲不響地抱孩子吃奶。我在旁邊看著她忙,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小雙的一對眼睛隻是直勾勾地瞅著孩子發怔。我聽到客廳裏,盧友文的聲音在說:

“她……太藐視人了,自己能賺兩個臭錢就瞧不起丈夫了。你們看過這樣盛氣淩人的妻子嗎?我告訴你們,早知道娶了太太要受這種罪,我還是當一輩子光棍好!”

“嗯……哼!”詩堯在重重地咳嗽。

“算了!算了!”雨農立刻打著哈哈,“哪一家的夫妻不鬧個小別扭呢?又沒什麽了不起的事,別認真吧!”

“我告訴你們,”盧友文的聲音又高又響,“我算倒了十八輩子黴了!雨農,我們是一塊兒受軍訓的,你說,我對文學方麵有沒有天才?有沒有造詣?退役之後,我原想什麽事不幹,專心寫作,餓死都沒關係,隻要能寫出不朽的作品,對不對?你能說我沒有抱負,沒有雄心嗎?可是,我倒黴,倒了十八輩子的黴,碰到了這個杜小雙,用婚姻這把枷鎖把我一把鎖住。我一時糊裏糊塗,就掉進婚姻的陷阱裏去了。然後她逼了我去上班,去工作。為了養活她,我隻好做牛做馬,上班下班之餘,我還有精力寫作嗎

?累都快累死了!她不知體貼,反而說起風涼話來了。說我不事振作,說我不知努力,說我隻說不做!其實,我就是被她害了!如果沒有她,我早已拿到諾貝爾獎了,還等到今天嗎?她是什麽人,你們知道嗎?她就是謀殺了我的才華的那個劊子手……”他繼續往下說,許多不可置信的話,都像流水般傾倒了出來。

小雙聽著,直直地站在那兒,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扶著奶瓶的手,卻開始簌簌地發起抖來,她的眼睛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又深邃又迷蒙又古怪。我被她的神態嚇住了,心裏卻在氣雨農,他怎麽不打個岔呢?他怎麽由著盧友文的性子讓他往下說呢?我又擔了一百一十個心,怕詩堯會突然爆發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就在我幹著急而又無可奈何的時候,孩子倒一邊吮著奶嘴,一邊睡著了。小雙又機械化地放下了奶瓶,俯身對那張小床怔怔地望著。接著,她回過頭來,我不禁嚇了一大跳,因為她的臉色,就像那天進開刀房時一樣,煞白煞白。她伸手抓住了我,我才發現她的手指冰冷冰冷,渾身都抖成了一團。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抱住了她,急急地問:

“小雙,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小雙把頭倚在我肩上,她的聲音低而震顫:

“詩卉,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不知道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我每天和自己掙紮,問自己是不是該自殺!如果不是有彬彬,我想我早已死了。”

我的心怦怦亂跳,我慌忙說:

“小雙,你可別傻,別傻,別傻嗬!”我一急就結巴嘴,“盧友文是在說氣話,他不是真心,真心,真心嗬!他平常對你不是也挺好,挺好的嗎?”

“我受夠了,我受夠了!”小雙低語,“每次要離開他,他就對你下跪發誓,兩分鍾以後,他又趾高氣揚了!一會兒他說你是他的**,一會兒他說你是他的劊子手!世界上怎會有這種人呢?詩卉!詩卉!”她看看我,眼睛好黑、好深,神情好冷、好苦、好澀,“告訴我,我嫁了一個怎樣的丈夫?你告訴我,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

外麵屋裏,盧友文還在繼續嚷著:

“當一個有誌氣的男人,成為一個虛榮的女人的奴隸以後,他還能做什麽?他就鑽進了墳墓……”

“住口!”終於,詩堯還是爆發了,他大吼了一聲,喉嚨都啞了,“不要侮辱小雙!盧友文!我對你們的情況太清楚,上班養家,是你理所應該!何況,小雙賺的錢比你多……”

“哈哈!”盧友文大笑了起來,笑得古怪,笑得我渾身都緊張了起來,“賺錢!賺錢!哈哈!你們倒都是金錢的崇拜者!很好,很好……”他冷笑了一陣,從齒縫裏說,“你既然提到這件事,我們倒需要好好談談了。我問你,朱詩堯,小雙能有多大能耐?什麽作曲嘍作詞嘍,是天知道的鬼打架的東西!你居然有本領幫她推銷掉!你利用職權做人情,她是見錢眼開,有錢就要!你們之間到底在搞些什麽?聽說你們在夜總會裏跳貼麵舞,我盧友文大概早就戴上綠帽子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我聽到砰然一聲大響,我一急,就衝開房門,跑到外麵去。正好一眼看到詩堯的拳頭從盧友文的下巴上收回來,而盧友文往後倒去,碰翻了桌子,撒了一地的稿紙、墨水、原子筆、茶杯碎片……小雙也衝出來了,卻瞪大眼睛呆站在那兒。我大叫著:

“哥哥!”

詩堯滿臉通紅,眼睛瞪得直直的,鼻子裏呼呼地直喘氣,我從沒有看到他氣成這樣過。雨農趕了過去,攔在他們兩人的中間,焦急地喊:

“這是怎麽了?有話大家好好說,怎麽動手呢?”

詩堯指著盧友文,大聲叫:

“我早就想揍他了!和這種沒有人性的瘋狗,還能說話嗎?你看過人和瘋狗去講理的事情嗎?”

盧友文從地上爬起來了,他的眼睛也直了,眉毛也豎起來了,臉色也白了。他一步步地走向詩堯,咬牙切齒地、語無倫次地亂罵著:“朱詩堯,你要動手,我們就來動個痛快!我也早就想揍你了,不過可憐你是個跛腳殘廢,隻怕我一根小指頭,就把你打到陰間去了!今天,你幫小雙抱不平,我和我太太吵架,居然要你來抱不平!你喜歡小雙,你為什麽不娶她當老婆呢!你不需要養太太,卻可以和她跳貼麵舞,你們的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清楚得很呢……”

詩堯狂怒地大吼了一聲,撲過來,他一把拉開了雨農,對著盧友文又揮出了第二拳。這次,盧友文已經有了防備,他用手臂格開詩堯,立即重重地反擊過去。頓時間,兩人就翻天覆地地在房裏大打起來。桌子倒了,椅子倒了,茶幾倒了,水瓶砸了,茶杯砸了,台燈砸了……我叫起來:

“哥哥!盧友文,你們都瘋了!雨農,你拉住他們呀!你呆了嗎?你傻了嗎?……”

一時間,滿屋子的人聲、叫聲、打鬥聲、東西砸碎聲……這些聲音顯然驚醒了剛剛入睡的彬彬,她開始在室內“哇哇哇哇”地大哭起來。雨農跑過去,一會兒抱住這個,一會兒又抱住那個,他絕非勸架的能手,因為我親眼看到,他自己挨了好幾拳,被打得“哎喲哎喲”直叫。

就在這房裏亂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我看到小雙,她始終就像一具石膏像一般挺立在那兒,臉上毫無表情,身子一動也不動,臉色仍然煞白煞白。當彬彬放聲號哭的時候,她才像是忽然驚醒了過來,她側耳傾聽,臉上有種好奇異的表情,這表情驚嚇了我,我走過去,摸著她的手叫:

“小雙!”

她看著我,仿佛並不認識我,她低語了一句:

“孩子在哭呢!”

“是的,孩子在哭,”我慌忙說,“你進去吧,你進去看著孩子吧!”

她望著那滾在地上,打成一團的詩堯和盧友文。

“他罵他是殘廢,”她說,聲音低柔而清晰,好像她在研究什麽深奧的問題,“你告訴詩堯,跛腳並不是殘廢,思想肮髒、行為乖僻、不負責任才是更大的殘廢!他——友文,才是真正的殘廢!”

聽到小雙這幾句話,詩堯忘了打架,坐在地上,他驚愕而激動地望著小雙,仿佛她是個至高無上的神祇。盧友文卻像隻瘋虎,他繼續對詩堯衝去,但是,他被雨農死死地抱住了,於是,他開始破口大罵:

“小雙!你為什麽幫他?你愛他為什麽要嫁給我?我盧友文倒了十八輩子黴,才會上當娶你!你扼殺了我的前途,你剝奪了我的幸福,你弄髒了我的名譽,你陷害了我,使我無法成功,你是劊子手!劊子手!劊子手……”

小雙側耳傾聽。

“孩子在哭呢!”她又說了一句,接著,她低聲細語,“這日子還能過嗎?”轉過身子,她走進屋裏去了。

這兒,盧友文繼續在那兒狂怒地亂叫亂罵,給小雙定下了幾百條罪名,他那樣激動,使雨農不敢放手,隻是死命抱著他,一麵語無倫次地勸解,詩堯繼續坐在地板上發愣,我繼續在那兒手足失措……就在這時,忽然間,我看到小雙手裏抱著孩子,從屋內直奔出來,像一陣旋風一般,她飛快地跑向大門口。我愣著,一時間,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接著,我就大叫了起來:

“小雙!去追小雙!雨農!你快去追小雙!”

雨農放開盧友文,直奔向大門口。詩堯也跳了起來,飛奔著追過去,我也跑出去。一刹那間,我們三個都衝出了大門,但是,小雙已抱著孩子,跑了個無影無蹤。有好幾輛計程車,正絕塵而去。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坐計程車走了。我們全呆了。

“小雙,”我喃喃地說,頭暈而目眩,“快去找她!快去追她!她……她……她……”

我說不下去,心裏卻有最最不祥的預感。詩堯瞪了我幾秒鍾,然後,他掉轉頭,飛快地、盲目地對街頭衝去,瞬時間就衝得不見身影了。

回過頭來,我一眼看到盧友文,他也到門口來了,扶著門框,他對巷子裏伸頭遙望著。他那趾高氣揚的神態迅速地消失了,相反的,一陣沮喪和痛楚就飛上了他的眉梢。他瞅著我,苦惱地、自責地、焦灼地、喃喃地說:

“我是怎麽了?詩卉?一定是鬼迷了我的心竅,我並不是真要說那些話!一定是鬼迷了我!小雙,她真傻,她明知道我的脾氣,我是有口無心的!雨農,我瘋了,我該下地獄,我不是真心要罵小雙,我愛她,我真的愛她……”

雨農看了看他,攬著我,說:

“我們走吧!我先送你回家,然後,我去設法找小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