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到辦公廳,迎藍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

她一直想著祝采薇這個人物,那份細致,那份韻味,那份婉轉的柔情……真令人心碎!難怪黎之偉會為了失去她而如瘋如狂了。但,聽她那番述說,那蕭人仰也確有動人心處。火鶴花,真絲襯衫,這還罷了。最難得是輸血救人那段。假若異地而處,自己換作采薇,會作怎樣一種選擇呢?不,她搖搖頭,她誰也不選擇,她選擇阿奇!

阿奇,這名字從她心頭一湧現出來,她就什麽都顧不得了,一心隻想著阿奇。不知道他怎麽一天都沒露麵?或者,下班後他會在大廈門口等她。她那麽想念他,以至於想打個電話給他,這才倏然想起,她居然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她無奈地笑笑,如果給韶青知道,準會把她罵死!

桌上的電話鈴響,她機械化地拿起電話筒,機械化地流水般先說話:

“您好,這兒是達遠公司董事長秘書室。請問您貴姓?要找哪一位?”

對方沉默著,她可以聽到那沉重的呼吸聲。

阿奇!她想,這家夥又來惡作劇了,準是阿奇!

“喂喂,”她喊,嘴邊已帶著笑意,“不說話我就掛電話囉!”

“等一等,別掛!”對方總算開了口,迎藍一怔,這不是阿奇的聲音。“你是夏迎藍嗎?”

“是的。”

“我是黎之偉!”

“噢!”她大吃一驚,剛剛才和采薇分手,黎之偉又打電話來,這不是太意外了嗎?他要幹什麽?難道也要找她幫忙?她想起他手上的刀,有點寒意。“你有什麽事?”她的語氣冷淡。

“我是特地打電話向你道歉的。”對方的聲音低沉和緩而溫柔,一點都不像昨天那個凶神惡霸。“對不起,夏迎藍,我昨天莫名其妙地傷害了你,我希望……那些傷不會太重?”他語氣擔憂而內疚。

“不不。”她慌忙說,“一點都不嚴重。你不要放在心裏。”

“我是喝醉了酒。”他解釋著,“心情不好再加上酒一衝,就發起酒瘋來。我嚇到你了嗎?”

“有一點。”她坦白地說。

他歎了口氣,聲音更柔和了。

“你下班後,可不可以和我談一談……”

“哦,不行!”她慌忙接口,下班以後的時間是阿奇的,她不要再卷入黎之偉和祝采薇的公案裏。“我下班以後還有事!”她說得又急又快。

對方沉默了片刻,她幾乎感覺出他又受傷了。

“你以為……”他慢慢地說,“我還會傷害你嗎?我今天沒喝酒,約你出來,純粹是為了昨天的事道歉!能不能請你把昨天我那副惡劣的樣子忘掉!”

“我已經忘掉了。”她慌忙說,“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會怪你,我今晚真的有約會……”

“和阿奇嗎?”他問。

她怔了怔,想起蕭彬說過,阿奇和他曾是好朋友。

“是的,是阿奇。”她坦白承認。

“我懂了!”黎之偉在電話裏大笑了起來。“我懂了!你還敢口出狂言,不會嫁給蕭家人?哈哈哈哈!又一個女秘書,又一個自命清高的拜金主義!哈哈哈哈!好了,不打攪你了!去和闊家公子約會吧!”他似乎要掛電話。

“喂喂!”她急切地嚷著,又驚奇又慌亂。“不要掛電話!你說說清楚,什麽闊家公子?阿奇隻是達遠的保安人員,或者是小職員,或者是工友……”

“哈哈哈!”黎之偉笑得她耳膜都震痛了。“你在說些什麽鬼話?蕭人奇是達遠的工友?你大概還沒睡醒吧?還是和我一樣喝多了酒?”

“蕭人奇?”她愣愣地握著聽筒,腦子裏紛紛亂亂的,什麽思緒都整理不出來。

“是的,蕭人奇,蕭彬最小的一個兒子!大家都叫他阿奇!我早就猜到,你是蕭彬為阿奇物色的人選了!”

她閉上眼睛,覺得腦子裏所有的血液都往下沉。在這一刹那間,她明白了,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她麵前;那個荒唐的賭注,她輸了,要嫁他,她贏了,也要嫁他!他從一開始就在戲弄她,她卻一步步地掉進他的網裏去。他的時而憂鬱,時而快活,他的神秘身份,工友,科長,職員,不屬於編製內的外圍人員……去他的!她被騙了,被徹徹底底地騙了!

“喂,”黎之偉在叫,“你在幹什麽?”

“哦,”她醒過來,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氣,迫切地問,“你現在在什麽地方?”

“就在你大廈對麵的公用電話亭!”

“我馬上就過來,你等我!”

她掛斷了電話,抓起桌上自己的皮包,轉身就向秘書室外走。在門口,她幾乎和正跑進來的阿奇撞了個滿懷。阿奇一把抓住她,驚問:

“你怎麽了?你要到哪裏去?你的臉色怎麽這樣難看?你生病了嗎?你……”

她費力掙脫了他的掌握,含淚喊:

“不要理我!”

她衝進電梯,阿奇也要衝進來,她迅速地按下了關門鈕,把他關在門外,直接地下到一樓,她飛奔著跑向街對麵。

半小時以後,迎藍已經和黎之偉散步於碧潭的山明水秀中了。

黎之偉和昨天已經大大不同了,他沒喝酒,換了一身整潔的衣裳,看起來就清爽了不少。仍然是絡腮胡子,雙目仍然灼灼發光,有逼人的威力,不過,他心平氣和,舉止、談吐、風度……都成了第一流的。他們走過吊橋,沿著一條通往“情人穀”的山路,蜿蜒地向山內的綠蔭深處走去。這天不是假日,四周沒有一個人影,隻有陣陣蟬鳴與鳥啼,打破了周圍的靜謐。

“我猜,你已經知道我的故事了?”黎之偉問。

“是的。”她機械化地回答,心思恍惚,頭腦昏沉,所有的意誌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奇”的身份上。

“你一定對我印象惡劣吧?”他說,“我昨天去達遠,並不是找麻煩去的,而是——”他咬咬牙,“我知道蕭彬又請了一個新的女秘書,我跟蹤過你幾次,看到你都和阿奇在一起,我想,我要救你,我要在你被金錢買動之前,把你帶走。”

“金錢買動?”她側頭沉思,“他們從沒有用金錢來買我,連吃飯,都常常是我在付錢。”她正眼看他,“你確定阿奇是蕭彬的兒子嗎?你不是安心來破壞我們吧!”

他驚異地看她,皺著眉研究她,好像她是個怪物。

“你和他交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姓什麽?家在哪裏?父母是誰?你是不是太新潮了?這種事,我能騙你嗎?你隻要去隨便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真相,甚至於,你待會兒打個電話去蕭家,隻說找蕭人奇,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蕭家人了!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麽要把自己的真身份隱藏起來?而且,顯然大家都在暗中幫他隱瞞,連蕭彬也是。否則,早就穿幫了!”

她回憶和阿奇認識的點點滴滴,回憶他對自己身份的敏感和掩飾,回憶他那個矛盾的賭注,回憶他閃爍其辭的談話……更回憶起他的嬉笑怒罵,回憶起他的“落魄”,付不出牛肉麵錢,自稱為“窮小子”……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沮喪,趙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總之,她被騙了,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被他唬得團團轉!他一定暗中欣賞自己的演技吧!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蕭太太會跑到秘書室來和她東拉西扯,她是鑒定“準兒媳婦”的呢!現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像黎之偉說的,他何必隱藏身份呢?

“我懂了!”黎之偉忽然說,“他在扮演我!”

“扮演你?”她更糊塗了。

“他先扮窮小子,再回複闊少爺的身份,這樣,你才能區別兩者之間有多大差異,這是青蛙王子的故

事。當你以後,發現他居然是王子時,你會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較你才能明白你手裏的東西有多珍貴!”他歎了口氣,“知道嗎?采薇如果從沒遇到我,一上來就遇到蕭人仰,她會以為愛情理所當然是那種樣子的。就因為先有了我,我沒有的,他都有。我不能滿足她的,蕭人仰可以滿足,什麽夏威夷的火鶴花、蘇格蘭的風信子、荷蘭的鬱金香……他都能變魔術似的變來。采薇看不到這些花花草草費了多少金錢,隻看到他費了多少心血。於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錢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進地獄裏去。你懂了嗎?”他凝視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絕望的悲哀,他低低地、沉沉地、啞啞地再接了幾句,“蕭家的人都絕頂聰明,他們每個人身後都有個智囊團,幫他們爭取他們所要的東西,以前,他們要金錢財勢,從一個小公司開始,並吞,發展,直到現在,已成為一個大財團。然後,他們想收集全台灣的美女了。”

她瞪著他,他說得那麽清楚,那麽有條有理。她知道,這就是真實麵了,黎之偉打開了這真實麵。讓她從幕前一直看到幕後。

“他們的手段真高,是嗎?”她喃喃地問。

“如果手段不高,他們怎麽會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們幾個月就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氣,好像有個蟲子在啃噬他的心髒,他的麵容扭曲了,她看得出來,他在強忍著多大的痛楚。“你不認識采薇,你不會知道她是多麽純純的、柔柔的女孩!在蕭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輛坦克車來拉她,也不見得會把她從我身邊拉開!”

“我見過采薇!”她脫口而出。

“哦?”他驚奇地挑起眉毛。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為了你,來慰問我!”

“哦?”他的聲音發顫了,“她提到過我嗎?提到過嗎?”他急促而迫切,臉色變白了。

“是的,她一直在談你,談了很多很多,她說——不知道有什麽力量,能讓你重新站起來。”

他閉了閉眼睛,忽然在路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把頭很快地埋進掌心中,好一會兒,他喘口氣,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眼白都漲紅了。她驚呼:

“你病了,是不是?”

“沒有!”他粗聲說,“隻是一陣頭痛,好像整個腦子都要被扯破似的,幾秒鍾就過去了。”

“你看過醫生嗎?”

“用不著!”他哼著,“這是心理影響,醫生治不好,每次發作,都與采薇有關。”他正視著她,臉色在逐漸轉好中。“她真說過希望我振作嗎?”

“是的。”

“她知道該怎麽做!”

“你是說——要她離開蕭家,重回你的懷抱!”

“嗯,”他點點頭,唇邊浮起一道深刻的刻痕,“然後,我再把她甩掉。”

“再把她甩掉?”她驚呼著。“你知道你這是什麽論調?你相當殘忍,你已經不愛采薇了,你在恨她。你想要報複她。”她熱心地看他,把自己和阿奇的問題都拋在腦後,“這是不對的,很不對的。”

他對著她冷笑。

“我告訴你,人的心理是世界上最難捉摸的事,因愛生恨,幾乎是最直接的反應。是的,我恨采薇,恨她遺棄我,我更恨的,是蕭家全家!他們明知道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橫搶豎奪!”

“你知道,你這樣說並不很公平,”她認真地凝視他,“一個沒有結婚的女孩,原則上,任何人都可以追。”

“你這樣說嗎?”他提高了聲音,憤怒立刻飛進了他的眼睛,那種近乎獰惡的表情又掛在他嘴角上。“他們全家都知道有我!他們甚至和我做朋友,讓我對他們完全不設防。”

她勇敢地搖搖頭。

“可是,采薇沒有嫁給你,在愛情上,人人都可加入戰場。戰敗的人,應該有戰敗的風度。像你這樣,一場敗仗就把你打得心灰意冷,實在也太輸不起了。”

“你說些什麽鬼話?”他大吼起來,昨天大鬧辦公廳的嘴臉又露出來了,他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緊。她昨天被扭傷的淤腫未消,立刻就痛得直吸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死瞪著她的眼睛,怒不可遏地喊,“你已經被蕭家迷住了!你幫他們說話!你已經成了蕭人奇的俘虜,你和采薇一樣淺薄無知!”

“我不是蕭人奇的俘虜,我也不幫蕭家講話,”她大聲說,忍著痛楚,“我隻是看不慣你為這件事而自暴自棄!何況,你該平心靜氣分析一下,你失去采薇,是不是自己也有過失?為什麽她母親病危時,你居然不在她身邊?為什麽輸血救人的是蕭人仰而不是你?”

“我告訴你為什麽?”他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來,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腕,腦袋逼向她的腦袋,她迫不得已地後仰著。“因為那晚我在跑新聞,我要賺錢養家,不像別人那麽好命,睡在被窩裏等告急電話!而且,這整件事可能就是件預謀的苦肉計,老太太八成被收買,她本來就喜歡蕭人仰而不喜歡我!因為嫁到蕭家,就可以再也不愁吃不愁喝!你知道嗎?祝老太太現在和小兒女住在天母一幢花園別墅裏,有專門的醫生護士侍候著,病都快好了。你再用用你的思想,祝老太太忽然病危,我剛好不在家也不在報社,蕭人仰飛車而來,送到他熟悉的醫院,醫院有血庫,居然血不夠,O型是最普通的血液,居然要從親友的身上去抽血……想想看,你這個天真爛漫的幼稚園小女生,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

她想著,努力地運用思想,不能不承認有些可能。但她的本性反抗著這可能,蕭家或者會運用手段,但是不會這麽卑鄙!

“不。”她掙紮,“他們不會這樣做的!”

“你還在幫他們講話!”他大吼著,扯住她的手腕。“所以,你也相信阿奇隻是個工人!你去査查看,他當年以榜首錄取在政大政治係!他在對你玩政治手腕!你也相信他一點都不卑鄙!”

她被刺傷了。重重地刺傷了。心裏壓抑的悲痛和被欺騙的感覺就排山倒海般對她淹沒過來。她咬住嘴唇,眼淚奪眶而出。

“你放開我!”她嗚咽著說,“你弄痛了我!”

他驚覺過來,馬上放開了她,她縮回手腕,用另一隻手揉著傷痛之處。她的頭低俯著,眼淚慢吞吞地、無聲地,沿著麵頰滾下來,落在裙子上。他看她,忽然就抓起了她的手,解開長袖的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捋擄,立刻,他看到了那隻遍是紅腫和淤傷的手腕,他深深呼吸。

“告訴我,”他啞聲說,“不是我弄的。”

“是你弄的。”她固執地說,抽著鼻子,忍著眼淚,可是眼淚更多了。內心的傷痛遠勝過肉體的,她借此發揮,幹脆一任淚珠奔瀉。她低垂著頭,反撈起腦後的頭發,讓他看後麵貼的紗布。“你恨蕭家的每一個人,你恨吧,可是,你差點殺掉了我!”

他審視她腦後的傷,慢慢地放下她的頭發,他再審視她的手腕,再慢慢地放下她的衣袖,細心地扣上袖口的扣子。然後,他用手輕輕托起下巴,又審視她那流淚的眼睛。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潔白而幹淨的手帕,輕輕地拭去她的淚痕,他很溫柔地凝視她,眼睛裏燃燒著兩小簇奇異的火焰。

“保證不再了。”他低沉地說,“以後,決不傷害你一根汗毛。”

“以後?”她糊塗地問,“我們還有以後嗎?”

“為什麽沒有?”他反問,“我們已經認識了,是不是?”

“嗯,”她哼著,“很奇怪的認識,我從來沒經曆過在刀尖下的認識!”

“忘掉它!”他誠摯地說,“那時我瘋了!瘋子總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再擦她的淚。“不過,你這眼淚不是為我傷你而哭,是因為我揭穿了阿奇的

真麵目而哭!是嗎?”

更多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咬緊嘴唇,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就是止不住那瘋狂奔流的淚珠。他深深看她,扶住她麵頰的手因沾上淚水而顫抖了,他忽然就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前,用雙手抱牢了她,他像個慈祥長者在安慰委屈的小孩一般,他輕輕地搖撼她,撫摸著她的背脊,帶著淚,帶著靈魂深處的同情,帶著“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觸,還有那種深深切切的“同病相憐”的心情,他沙啞地說:

“哭吧!哭出來吧!迎藍。好好地哭一哭,你會舒服很多。”

她把頭掙出了他的懷抱,用他的大手帕擦幹淨了臉龐,然後,她勇敢地抬起頭來,勇敢地麵對他,勇敢地擠出了一個微笑。

“我不再哭了。”她說,“不再為根本不值得我流淚的事而哭了。”她揚起睫毛,眼睛清亮。“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他苦笑了一下,“我從沒有為這件事哭過,大概從我懂事以後,我就沒流過眼淚了。”

“女人的眼淚往外流,男人的眼淚往肚子裏流。”她說,緩緩地搖了搖頭,“別以為我沒看過你哭,我昨天就看到了。”

他也緩緩搖頭,注視著她的眼光更柔和了。

“你太聰明,”他低語。“其實,女孩子遲鈍一些反而好,越聰明的女孩子越容易受傷。”

“男人也一樣。”她接口,“平庸是一種幸福。”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兒。她從石凳上站起身來:

“天都快黑了,我要回家了。”

“走吧!”他挽著她往山穀外走,暮色正緩緩地從山穀中浮上來,夕陽的光芒早被山尖所吞沒。“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他忽然問。

“今天不行,”她說,“老實告訴你,我今天一點胃口都沒有,這兩天,就因為你的出現,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必須回去休息一下。好好地想一想。”

“你一定非常恨我的出現,擾亂了你整個生活!”

“不。”她正眼看他。“我很高興你出現了,讓我看清了好多事情。其實。有些事遲早會揭穿的。”

“隻怕揭穿的時候,你已經陷入太深,而身不由己了!”

這倒是真話。她微微顫栗了一下。阿奇,這名字依舊刺痛她每根神經。她歎口氣,再看他一眼。

“明天,好嗎?”她問,“我們去吃……”她看他,忽然正色問,“你有錢嗎?”

“吃一餐飯的錢總有。”他苦笑著。

“你有工作嗎?”她再問。

“我曾經失業過一陣,目前,我在一家旅行社當外務員,做些跑大使館、辦護照這些工作。”

“可是……你並沒有好好上班?”

“是的。如果那旅行社的老板不是我的朋友,我早就被開除了。”

“廉者不受嗟來食。”她低語。

“你說什麽?”

她抬起頭來,正經地看他。

“為什麽不回到你的本行去?你學的是新聞,怎麽不學以致用?”

他皺眉頭,用手揉搓著下巴上的大胡子。

“你希望我回報社?”他懷疑地問。

“我希望你做個男子漢!”她衝口而出。說了就又後悔了,這關她什麽事呢?她聲音放低了,低而沮喪。“我不是真的要逼你做什麽,我沒這個權利幹涉你,也沒這個權利要求你。我隻是自己很喪氣,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很獨立也很能幹的女孩,誰知道,我剛接觸這個社會就摔了一大跤,我真怕以後要麵對的日子,我真怕自己再也振作不起來……我想找個榜樣,如果有人摔得比我更重,仍然站起來了,我就會覺得,天下沒什麽更嚴重的事了。”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他們已不知覺地回到新店鎮上,他買了兩張回台北的公路局車票,上了車,車開了,他一直都沒說話。下車後,他們安步當車地走著,他送她回家。她指示著方向,他默記著她的地址。夜色,早已籠罩著整個台北市,霓虹燈和廣告燈在街頭閃爍,一片的燈火輝煌。台北,是燈的世界,是繁榮的代表。為什麽如此大的一個都市,有無數的人在往成功的巔峰上爬,卻也有人消沉淹沒在失敗的浪潮裏?

他們走到了她的公寓門口。

“我就住在七層樓上,七A。”她說。

“能給我電話號碼嗎?”

她報出了號碼。他用心默記著。然後,他一本正經地看著她,說:

“明天晚上六點鍾,我來接你。”

“好。”她點頭,正要說什麽,聽到身後有人聲,她一回頭,就看到阿奇正從公寓中衝出來,他直衝向她,握住了她的肩頭,他怒衝衝地對黎之偉喊:

“你把她拐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拐她?”黎之偉仰起頭來,又縱聲大笑了。“哈哈哈!不知道誰在拐誰呢!”

“我警告你!”阿奇雙眼圓睜,滿臉怒容,他伸出拳頭來,似乎想揍他,又勉強地按捺住了。“你離她遠一點!你敢招惹她,我不會饒你!”

“是嗎?”黎之偉嘲弄地笑了笑,立即轉向迎藍。“看樣子,你今晚還要麵對許多事情。”他搖搖頭,深深地看她,眼睛裏似乎有一千句叮囑,一萬句警告,“每個人都隻有自己去解決自己的問題,是不是?你和阿奇好好談吧,我走了,明天見!”

“明天見!”她對黎之偉揮揮手。

黎之偉大踏步地消失在夜色裏了。

阿奇驚異地看著黎之偉的背影,再驚異地看向迎藍,他的嘴唇發青,眼光陰鬱。

“你整個下午跑到哪裏去了?我一直在你公寓中等你!那個家夥跟你說了些什麽鬼話?你不能再見他,他是個危險人物,別讓他……”

她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

他跟了進來,靠在牆上,鎖眉,閉眼,歎氣。然後他睜開眼睛來,自言自語地說:

“不攻擊他!不攻擊黎之偉!不攻擊黎之偉。”他看她,忍耐地、痛楚地去抓她的手。“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你在生氣嗎?因為我是蕭彬的兒子而生氣嗎?”

她用力抽出手來,電梯停了,她往自己的房間衝去。阿奇跟了過來,她找鑰匙,開門,走進房間,她轉身就要把門摔上,阿奇機警地用腳抵住了門。同時,韶青已經在她身後笑嘻嘻地說:

“何苦呢?迎藍,人家已經坐在這兒等你一下午了,在窗子前麵看到你過街,就像火燒了尾巴似的衝下樓去接你,有什麽別扭和誤會,兩個人當麵談談就過去了,不要這樣鬧小孩脾氣!”

她回頭看韶青,氣得聲音發抖:

“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告訴你,他不是一個人,他是個魔鬼!”

阿奇大踏步地走進房間,關上房門。

他走到她身邊,臉色鐵青。

“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不好?”他忍耐著說。

“不聽!”她大聲地叫,“你不用解釋,我不聽!絕對不聽!”

韶青拿起了梳妝台上的皮包,走過來對迎藍甜甜地一笑。拍拍她肩膀說:

“我有事要出去,你們不要吵架,好好地談。嗯?迎藍,答應我不要太任性!”

迎藍一把抓住韶青的衣服,急促地說:

“你不要故意避開,我不和這個人單獨在一起!”

韶青扯出了自己的衣服,又好氣又好笑。“我不是故意避開,我有約會,你知道,我們不像你們,見一麵可不容易。我珍惜能見麵的每個機會,我非去不可!迎藍,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她擺脫了迎藍,很快地出去了,房中隻剩下迎藍和阿奇兩個人。一層沉默和僵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迅速地擴散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