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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芹在醫院裏已經躺了四天了。

這是第四個晚上了,關若飛在病床前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一麵打量那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采芹。鹽水針已經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臉色仍然和被單的顏色一樣白。在那床頭櫃上,晚上送來的食物盤,依然一動也沒動。采芹的眼睛睜著,迷迷蒙蒙地看著窗子,她似乎在想著什麽,在沉思著什麽,或在回憶著什麽。總之,她心中有兩扇門,關若飛幾乎可以看到,那兩扇門正緊緊地關閉著,不讓外界任何的力量闖進去。

終於,關若飛停止了踱步,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麵前,直瞪著采芹,他下決心地開了口:

“采芹,你聽我說!”

采芹受驚地把眼光從窗玻璃上收回來,落在他臉上,她眼底有著疑惑和詢問的神色。

“你在醫院已經躺了四天了!”他說,“你是不是預備一輩子在醫院裏躺下去了?”

采芹閃動著睫毛,嘴唇輕輕翕動了一下,吐出了幾個模糊的字:

“我會好起來。”

“你會好起來?”關若飛吼著,他忽然冒火了,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直瞪著她,生氣地、大聲地說,“你怎麽樣好起來?你什麽都不吃!自從進醫院,你就靠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在維持著!看看你的手腕,”他捋起她的衣袖,注視著那瘦削的胳膊,整個胳膊上都又青又紫,遍是針孔,“醫生說,已經沒有位置可以再注射了。你為什麽不吃東西?你安心要自殺是不是?我真……”他咬牙切齒,“我真窩囊透了!我真想把你丟在這裏,再也不要管你了!”

她凝視著他,烏黑的眼珠裏有著真誠的歉意。

“對不起,關若飛。”她溫柔地低語,“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你知道?”他挑高了眉毛,聲音壓低了,“你知道你什麽地方對不起我?”他問。

“太多了!”她低歎著,“我連累你在醫院裏耽誤時間,我讓你操心,我使你無法工作……”

他搖頭,對她深深地搖頭,拚命地搖頭。

“都不是!你最氣我的是那個晚上,喬書培來的那個晚上!你憑什麽把我拖出來當擋箭牌?你憑什麽讓那小子誤會我是你的愛人?”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緊盯著她的眼睛,“知道嗎?采芹,我一點都不喜歡我扮演的角色,你讓我窩囊透了!我越想越窩囊,越想越生氣。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離開那家夥,但是,我比你更清楚,你絕不是為了我!哈!”他回憶著,“那笨蛋居然把你‘給’了我,他走得真漂亮!他媽的!”他忽然冒出一句粗話,又對自己的粗話下了一個注解,“這三個字是從殷振揚那兒學來的。他媽的!”他提高了聲音,“我告訴你,那個喬書培‘真’是走得漂亮,他對殷振揚講的那幾句話,我簡直想為他鼓掌。真要命!采芹,你為什麽不愛一個平凡一點的家夥,讓我還能保持一點優越感!甚至可以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你真的是愛上了我才不要他?”

采芹望著他,他這幾句話竟說得她眼睛發亮。他知道她的眼睛是為喬書培而閃亮,他心中酸楚,卻也為她的病情萌出了希望。進醫院四天以來,這是第一次他看她眼裏又冒出生命的光華。

“我們辦個交涉好不好?”他柔聲低語,“讓我去把他找來,你們有任何誤會,都可以當麵說說清楚!”

她驚跳,臉色頓時變得更白了,眼底的光華在一刹那間全部消失,她神經質的一把抓住床欄杆,試著要坐起來,她掙紮著,喘著氣說:

“你敢去找他來,我馬上跳樓!”

她的神情把他嚇住了,她那樣認真,那樣嚴重,顯然決非虛詞恐嚇。他慌忙伸手壓住了她,急促地說:

“好了,好了,你躺好,我是說著玩的!”

她躺平了,悲哀地看著他。

“關若飛,你並不想要我?”她淒楚地問。

“我不是不想要你,采芹,”他悲哀而坦白地回答,“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多想要你,不過,我要的不是你的軀體,是你的心。而現在……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了,采芹,我——不能要你。”

她軟弱地歎口氣,居然笑了,那笑容又寂寞又淒涼。

“我懂。”她低低地說,“你不是《飄》裏的白瑞德。”

“絕不是!”他同意地說,從餐盤裏拿起一杯橘子汁,“喝一點水果汁,好嗎?你一定要試著吃東西!”

她再歎口氣,順從地說:

“好吧,我試試看!”

他扶起她的頭,把杯子湊在她的唇邊,她勉強地喝了一口。立即,她又嗆又咳又吐又喘起來,嚇得他慌忙按鈴叫護士。她大吐特吐,臉由蒼白而漲得通紅,護士扶著她,讓她吐個痛快。她胃裏根本沒有東西,吐出來的全是清水。好半天,她才平靜了,渾身全被汗水濕透了。護士換掉了被單和弄髒的枕頭衣物,對關若飛說:

“等一會兒,你再試試看。如果還是不能吃,我們隻有再注射葡萄糖。”

“不要再注射了!”她悲哀而痛苦地在枕上搖頭,“我怕那針管,那瓶子,不要再注射了。”

“可是,”關若飛歎著氣說,“你要吃啊!你

為什麽不能吃呢?你——”他瞪著她,跺跺腳,“要命,你隻是沒有生存的意誌而已!你潛意識裏抗拒食物,你根本不想吃東西,你根本就——他媽的不想活了。”

她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不要跟著哥哥說髒話。”她低語,經過這樣一折騰,累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掉了。

病房門被推開了,殷振揚大踏步地跨了進來,仍然滿臉笑嘻嘻,一副趾高氣揚、得意萬分的樣子:

“好消息,好消息!”他嚷著,“關若飛,我找到工作了。那老板居然信任我開車,其實,別的技術不行,我的駕駛技術是第一流的!他媽的,開計程車,算我殷振揚今天是落魄了!不過,總比靠妹妹養好些!真他媽的!”他看到采芹了,“怎麽,”他愕然地說,“這家醫院不行啊?你怎麽越治越糟糕了?”

關若飛一把拉住了殷振揚,說:

“你別大吼大叫,讓她休息一下,我們到外麵去談談!”

他把殷振揚拉到病房外。門外是走廊,有長沙發供人休息,他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殷振揚的臉色變了。

“怎麽?”他低聲問,“她到底是什麽病?送進醫院來的時候,醫生不是說沒什麽要緊,隻是貧血和疲勞過度,休息兩天就可以出院嗎?怎麽現在更瘦了?臉色更壞了?怪不得我媽說,有病千萬別住醫院,一住醫院,就沒病變小病,小病變大病,大病翹辮子……”

“喂喂喂,”關若飛說,“你講點吉利話行不行?”

殷振揚慌忙住了口。

“我今天和醫生詳細談過了,”關若飛說,“她身體上確實沒什麽很嚴重的病,但是,四天來,她什麽都不吃,隻要勉強她吃東西,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醫生說,她在潛意識地抗拒生存,換言之,她在下意識地自殺。醫生要你同意,如果明天情況還不能改善,要把她轉到台大精神病院去。”

殷振揚張大了嘴。

“為什麽要我同意?”他問。

“因為你是她唯一的親屬。”

殷振揚怔了幾秒鍾,然後,他重重地一拍大腿,從椅子上直跳起來,嚷著說:

“醫生不知道她的病根,我知道!你別急,我去把那個他媽的喬書培找來,保管她百病全消!你不要吃醋,老實告訴你,我這個妹妹從六歲起就愛上了那個家夥,愛得個天翻地覆死去活來……隻有他有辦法,我找他去!”他往外就衝。

關若飛一把拉住他,把他拖了回來。

“你慢一點!”他急急地說,“你不要操之過急,說不定弄巧反拙。我剛剛已經向她示意過了,我說要把喬書培找來,誰知我不提喬書培還好,一提到他,采芹就眼睛發直,神色大變,跳起來說要跳樓……我看,找喬書培也沒用,搞不好,反而會送掉她的命!”

殷振揚的眼光直射在走廊的盡頭。

“不找也不行了。”他喃喃地說,“他自己找了來了!”

“誰?”關若飛驚愕地抬起頭。

“除了喬書培還有誰?”

是的,喬書培來了,他正從走廊的那一頭,急急地直衝過來,他滿頭大汗,臉色發青,下巴上全是胡子楂,滿頭亂發,一臉的憔悴和焦灼,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手裏緊握著一封信,他一下子就停在關若飛和殷振揚麵前了。

“她……她……她怎樣了?”他結舌地、驚悸地、恐慌地問。

“不太好。”關若飛搖了搖頭,直視著他。

喬書培往病房裏就衝,關若飛把他一把拉住。

“不要進去!”他警告地說,“你會殺掉她!”

他站住了,麵無人色。

“她到底怎樣了?”

“她不想活了!”殷振揚插口說,他說得簡單而明了,“四天以來,她什麽東西都不能吃,吃什麽吐什麽,醫生說要送精神病房。她也不要見你,聽到你的名字她就要跳樓。”

喬書培怔在那病房門口,一動也不動地呆立著。半晌,他一咬牙,又往病房裏衝去,關若飛立刻攔在房門口,對他深深搖頭,嚴肅而誠摯地說:

“當心,喬書培,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這一進去,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你最好想想清楚,你有把握能喚回她生命的意誌嗎?”

喬書培靜靜地瞅著關若飛,他的眼睛發紅,聲音沙嗄而暗啞:

“如果連我都無法喚回她生命的意誌,恐怕就再也沒有人能喚回了,是不是?”

“是。”關若飛簡潔地說,“但是,別忘了,造成她這種局麵的也是你!”

有個護士捧著一盤食物走過來了,食物盤裏是一碗藕粉,一杯牛奶,她看看攔在病房門口的三個男人:

“請讓一讓!”她說。

喬書培回過神來,他盯著那食物盤。

“你們不是說,她什麽都吃不下去嗎?”

“是呀!”護士小姐接了口,“可是,總得試著讓她吃呀!再不吃怎麽行呢?鐵打的人也禁不起餓呀!”

喬書培死盯著那食物盤,心底有根細細的線,在猛然**,他從某種記憶底層的痛楚裏,驀然驚覺過來:

“交給我!”他說,接過食

物來,他注視著護士,眼光閃爍,“她能吃水果汁嗎?”

“她能吃任何東西,隻要她吃了不吐出來!”

喬書培飛快地把食物盤放在關若飛手上,飛快地說了句:

“你幫我拿一拿,我馬上就來。”

他飛快地轉過身子,飛快地奔向樓梯,飛快地消失了身影。關若飛和殷振揚麵麵相覷,殷振揚喃喃地說了句:

“糟糕!我看這個人也要送精神病院!”

喬書培回來了,手裏握著杯水果汁,黃黃的,像蜂蜜般的顏色,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盤中,把手裏的幾張皺皺的信箋豎在杯子上,他細心地布置那餐盤,好像他要畫“靜物”畫似的。關若飛和殷振揚再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終於,他戰戰兢兢地捧著那餐盤,走進了病房。關若飛和殷振揚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後麵。

他徑直走向病床。采芹正合目而臥,蒼白瘦削得幾無人形。聽到腳步聲,她連眼皮都沒動一動。

“采芹!”他低啞地說,“我給你送東西來吃了!”

她如遭雷擊,整個人都驚跳了起來,迅速地,她睜開了眼睛,死瞪著他,震顫著說:

“他們還是把你找來了!我說過不要見你,我說過!”

“不是他們把我找來的,”他鎮靜而低沉地說,喉嚨發緊,眼眶發熱,聲音卻堅定而清晰,“是我自己找來的。我一個晚上跑了好多地方,我先去‘喜鵲窩’,他們說你四天沒上班;我再去‘綠珊瑚’,他們說你也四天沒來,叫我去‘夢湖’咖啡廳試試;我又去了‘夢湖’,又沒找到;我再折回到‘喜鵲窩’,有個小弟才告訴我,你那天晚上暈倒了,他曾經幫關若飛叫計程車送你到中華開放醫院來,於是,我就趕到醫院裏來了!”

她死死地瞪著他,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掙紮,然後,她就蹙緊眉頭,用力閉上了眼睛。

“你還找我幹什麽?”她的聲音裏夾雜著深切的痛楚,“我已經不是你的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他在床前的椅子裏坐了下來,手裏還端著那個托盤。

“我在醫院門口買到一杯甘蔗汁。”他低聲說,聲音好柔好細好深沉,“你知道甘蔗汁漲價了嗎?要六塊錢一杯了。我找了半天,隻找到三塊錢,我說——我買半杯吧!他居然給了我一滿杯……”他的聲音哽住了,“你瞧,這還是一個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

采芹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淚水瘋狂地從眼角流下去,濡濕了她的頭發,她吸著鼻子,掙紮著說:

“你……不要這樣子,你……把我弄哭。”

“對不起,”他也吸著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飲一杯甘蔗汁?還是先看一封信?”

“一封信?”她愕然地問,“什麽信?”

他把信箋豎在她眼前,讓她去念那上麵的字跡,她努力張大眼睛,集中視線,吃力地去看那文字,隻看了兩段,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給我聽!”

“好。”他把托盤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開始低聲地、仔細地、清晰地念著那封信,她一動也不動地躺著,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他終於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及”:

“采芹和我談到那張畫像裏的彩霞,她曾說,那是黃昏後的彩霞,因為黃昏後就是黑夜。請代我轉告她,黃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樣的。反正,那是你們的‘彩霞’。對一對真心相愛、終身相守的情侶來說,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他放下信箋,注視著采芹。采芹那含淚的眸子,閃亮得像天際的星辰,她整個麵龐,都綻放著無比美麗的光彩。她嘴裏喃喃地背誦著:

“對一對真心相愛、終身相守的情侶來說,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她大大地喘了口氣,望著書培,喜悅而崇拜地叫著,“噢,書培,他是個多麽偉大,多麽偉大的父親啊!”

書培含淚凝視她:

“我隻有一點點懷疑……”

“懷疑什麽?”

“他會不會嫌你這個兒媳婦太瘦了!”

“噢!”她叫,熱烈地握住他的手,“給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餓又渴!我要好起來,我要馬上好起來!”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著她如獲甘霖般,一口氣喝了下去。她沒有嘔吐,她一點也沒有嘔吐。他的眼睛濕漉漉的,憐惜地、專注地、深切地停在她的臉上。

關若飛悄悄地拉了拉殷振揚的衣袖,這間房間裏,再也不需要他們兩個人了。不受注意地、輕輕地,他們退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

采芹和書培沒有注意任何人的來往和離去,他們隻是那樣深深地含淚相視,兩人的眼光緊緊地交織著,彼此注視著彼此,彼此研究著彼此,彼此吞噬著彼此,彼此包容著彼此……一任時間靜靜地流逝。窗外,黑夜正慢慢隱去,彩霞飛滿了整個天空。

——全書完——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七日黃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一日黃昏初度修正

一九七八年八月七日再度修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