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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不知不覺地來了。

晚上,“喜鵲窩”裏正高朋滿座。這家西餐廳的布置相當高雅,窗上垂著玻璃珠子串成的窗簾,像一串串水珠。燈光柔和地照射著大廳,地上鋪著紅色地毯,一張張小方桌,上麵有紅格子的桌布,每張桌子上,還有個小小的燭杯,裏麵燃燒著熒熒然的燭光。

客人們都很安靜,細聲地談著話,靜悄悄地進食,低低地笑。這兒的客人顯然都屬於上流社會,都衣著入時而舉止文雅。當晚餐過後,他們會喝著咖啡,彼此安詳地談著話,聽著那幽美的電子琴獨奏,欣賞著那坐在琴後的女郎——披著一肩如雲長發,穿著一件如輕煙軟霧般的薄紗衣裳,白細細的臉龐,水盈盈的眼睛,帶著渾身難繪難描的憂鬱,如行雲流水般奏出一支又一支的樂曲。

關若飛也坐在一個角落裏。

他默默地坐在那不受注意的角落裏,傾聽著采芹的琴聲,他聽得專注而細心。他麵前有一杯濃濃的黑咖啡,沒有放糖,也沒有加牛奶。他燃著一支煙,那煙蒂上的火光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他深吸了一口煙,把煙霧輕輕地噴出去,透過那層煙霧,他望著采芹,迷惑地想著,是誰給了這纖小女郎如此深重的憂鬱?是誰使那張沉靜美麗的臉龐上罩著哀愁?誰能在她眉梢眼底染上了悲哀?誰又在她那深藏不露的心上刻下了痕跡?和采芹共事已經快半年了,她始終像個讓人看不透的謎,如輕煙,如薄霧,如朦朧的月光,她帶著種飄忽的、超俗的美,生活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裏。而他,卻一天又一天地覺得,自己是被吸引了,被迷惑了,在他內心深處,始終有根從沒有被人觸動過的弦,現在,看著她熟練地敲擊著琴鍵,聽著那如水如風如瀑布清泉般的涓涓細訴,他卻覺得有種看不見的、強大的力量,在勾動他心底那根弦。

采芹彈完了一支曲子,她坐正了身子,稍稍地透了口氣,一連彈了將近一小時,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酸痛,背脊也僵硬了。真不知道關若飛怎能連續彈上好幾小時,還帶上跑場?她的眼光穿過人群,落在那固定的角落裏,接觸到關若飛的眼光,她的睫毛就微微地閃了閃。他最近是怎麽了?總坐在那兒聽她彈琴?以前,他常常指正她的錯誤,也常常教她一些新的曲子,他彈琴有如神助,她常想,自己如果能彈得有關若飛一半好,她就心滿意足了。有一次,她對關若飛說過:

“我是用手指彈琴,你是用生命彈琴。”

區別就在這個地方,所以,她永遠休想有關若飛彈得那麽好。她還記得,關若飛聽後,曾經用種吃驚似的神情看著她,好像他的什麽秘密被揭穿了。過了好久,他才對她說:

“不要學我。我的生命太貧乏,所以隻有琴。你的生命應該是燦爛奪目的!”

是的,那時,她的生命確實是燦爛奪目的。那時,喬書培還沒有開始帶同學來家裏,“望霞閣”是他和喬書培兩個人的小天地。後來,陳樵他們來了,那有小酒窩的女孩來了……“望霞閣”再也不是他們兩個人的了。甚至於,不是她的了,她常被滿屋子的笑語擠出屋外,在滿天的彩霞中迷失了自己。

她輕歎一聲,想起最近剛流行的一支歌曲,名叫《別問黃昏》。若幹年前,有支歌叫《問黃昏》,曾出過一陣風頭,而這《別問黃昏》卻更令她心有所動而感觸良深。想到這支歌,她的手指下已不自禁地滑出了那支樂曲。她把麥克風移近唇邊,開始輕彈淺唱。在一般西餐廳裏,電子琴手都要唱一兩支歌,當然,關若飛除外,他隻彈琴而不唱歌,雖然他也有很好的歌喉。

關若飛把自己深靠進椅子中,默默地注視著采芹,細細地捕捉著她的歌聲,她唱得並不是第一流的,但是,她臉上有種遺世獨立的神韻,有種出塵忘我的高華,有種若有所思的輕愁……使她的歌竟帶著莫大的震撼力量,把他給捉住了,給撼動了。他傾聽著那歌詞:

曾有過許多黃昏,

我們在夕陽下低吟淺唱,

你收集了金色的陽光,

為我織了件夢的衣裳,

我再用朵朵彩霞,

把衣裳點綴得金碧輝煌!

如今又到了黃昏,

我早已失去了那件衣裳,

金色的陽光依然一樣,

夕陽也依舊光芒萬丈,

我再用朵朵彩霞,

隻綴成片片斷斷的思量!

別問黃昏,黃昏昏黃,

它每日獨來獨往,

管它那夢與衣裳!

別問黃昏,黃昏昏黃,

年年陌上生秋草,

日日樓中到夕陽。

別問黃昏,黃昏昏黃!

別問黃昏,黃昏昏黃!

采芹的歌聲低咽了下去,琴聲也跟著抑低了,當最後一個尾音消失在大廳裏,她那黑發的頭在琴鍵上低俯了片刻。再抬起頭來時,隻有關若飛注意到她眼底的一絲淚光。她合上了琴蓋,收起樂譜,該她休息了。她可以休息半小時甚至一小時後,再登台去演奏。關若飛撕下了鋪在桌上的一張菜單紙,在後麵飛快地寫了一行字:

“采芹,過來坐坐,請你喝咖啡。”

把紙條交給小弟,他並沒有簽名,他知道她認識他的筆跡。一會兒,采芹就悄悄地過來了。她不受注意地從屋角繞過來,輕盈地、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邊,拉開椅子,她坐了下來。

“咖啡?”他問,“還是要杯酒?”

她想想。

“給我杯馬丁尼吧!”

“好,”他招手叫來小弟,“我也陪你喝一杯。”

酒來了,她用那塑膠的小簽子玩弄著酒杯裏的橄欖,神色仍然是若有所思的,眼底因濕潤而顯得特別明亮。那寬寬的、白皙的額上,拂著一絲短發。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哀怨,有些落寞,他幾乎可以看到那看不見的憂愁,正在啃噬著她的心靈,她那麽無助,又那麽孤獨,使他的心弦再一次激烈地震動。雖然,他自己一向都是孤獨的,幾乎是在“享受”著孤獨的,但他卻不認為她應該孤獨。這纖小柔弱的女孩,該有個男性的、溫暖的懷抱,把她抱得緊緊的!

“剛認識你的時候,”他開了口,探索著她,“你和現在完全不同。”

“你是說我變了?”她驚覺似的抬起睫毛來,眼中有一絲疑懼,一絲不明所以的恐慌,“我不再像當初那麽傻傻的、純純的了,是不是?我學會喝酒,偶爾,也抽支煙,我……是變了。”她追悼什麽似的輕歎一聲,“環境真容易讓人變!”

他把桌上的煙盒推給她,微笑著。

“抽一支?”

她慌忙搖頭,掙紮著說:

“不,還是不抽的好,我一直不喜歡女人抽煙。”

“我倒不反對。”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虛弱地笑了笑。誰在

乎你的反對與不反對呢?如果書培發現她又抽煙又喝酒,不知道會怎麽說!書培,她咬咬牙,這名字在她心中引起一陣抽搐般的疼痛。他今晚在蘇家,想必,正和那小酒窩在研究“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吧!她那支《明月何時有》就和《夢的衣裳》一般地退色了。

“那個男人是誰?”他忽然問。

她驚跳起來,手裏的酒差點潑出了杯子。

“什麽男人?”她模糊地問。

“那個——讓你這麽悲哀,這麽寥落,這麽神思恍惚的男人!別告訴我沒有那個人,我眼看著你從一朵盛開的小花,像缺乏養分一般地枯萎下來。采芹,我說你變了,並不是你的抽煙喝酒,或者是你的服裝打扮,而是……”他頓了頓,困難地組織著自己的句子,“怎麽說呢?你現在顯然過得很好,你不愁衣食了,你穿著華麗,而且越來越懂得打扮自己了。可是,你反而比我剛認識你的時候貧窮了。最起碼,你失去了笑容,失去了歡樂,那時候的你,像是個幸福的噴泉,靠近你身邊的人,都會沾上你幸福的水珠。而現在呢,水珠在你的眼睛裏:你好像——時時刻刻都會流淚。”他沉著地看她,低問,“為什麽?”

她迷茫而慌亂地迎視著他的目光,從不知道他是這樣深刻地研判著她,更不知道他是這樣觀察入微,而直視到她內心深處去。這使她緊張而惶恐了,關若飛,他是那樣一個成熟的、深沉的、含蓄的、獨來獨往的男人,生活在他自己由琴聲而譜成的世界裏……應該根本不會去注意到她嗬!可是,當她現在麵對著這張很男性,輪廓很深,有對深沉而充滿感性的眼睛的臉孔時,她知道她錯了。他在注意她,而且是太注意了。這使她心跳,使她不安,使她急於想逃避了。

“我不想談我的故事!”她很快地說,語音短促。

他點點頭,抽了一口煙,他玩弄著手裏的打火機。他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的手,根本不看她,聲音平平靜靜的:

“我沒有勉強你去談。隻是,你常常使我覺得心裏充滿了恨意,你知道——我很恨你嗎?”

“恨我?”她愕然地說,瞪著他,“為什麽?”

“我恨你那份美麗,恨你為別人發光,為別人黯淡,為別人傷心!……恨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

她驀然驚跳,放下酒杯,她想站起身來。

“我要去彈琴了,”她慌亂地說,“你喝多了酒,你大概是醉了!”

“坐下來,別動!”他用手按住她放在桌麵上的手,“這是我今晚喝的第一杯酒,怎麽可能醉?我想說這幾句話,已經想說很久了。你必須聽我說!”

“我不能。”她輕輕地說,睜大了眼睛,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地落在他臉上。他抬起眼睛來,一接觸到她這對坦白而受驚嚇的眼光,他就覺得內心的震動有如萬馬奔騰了。她的聲音低柔如水,清幽而溫存:“關若飛,我不能聽你。讓我坦白告訴你吧,在我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起,我就心有所屬了。”她用舌頭舔舔嘴唇,眼睛睜得更大了,“我一直是他的,永遠是他的,我不會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他,你懂嗎?”

他瞪著她,內心的萬馬奔騰化成了一片痛楚,他咬緊牙關,願意用整個生命去交換她嘴中的那個“他”!

“但是,”他啞聲地說,“他待你好嗎?他也像你愛他一樣的愛你嗎?他也永遠是你的嗎?他也不可能背叛你嗎?”

“我……我……”她訥訥地掙紮著,覺得自己忽然軟弱得像一團棉花球,渾身都沒有力氣,她的眼光霧蒙蒙地盯著他,努力想答出一句“有自信”的話,“我想是的!應該是的!我們都經過很多苦難,才能在一起,應該……應該……應該會……”

“你想?應該?”他死盯著她,“你並沒有把握,是不是?”他的語氣沉著而有力,他的目光裏有著穿透般的力量,“為什麽要唱那支《別問黃昏》?如果你真在幸福裏,怎麽不唱一支《月滿西樓》?或者——”他深抽一口煙,再重重地噴出來,“他曾經為你收集過陽光,現在,卻在為別人收集陽光?”

“你……”她戰栗著,聲音發抖了,臉色蒼白了,眼裏湧上了一層薄薄的淚光,她的手指神經質地握住了餐巾。“你為什麽要這樣說?”她震顫著問,睫毛濕潤,“你安心要破壞我對他的信心!不不,”她搖頭,飛快地搖頭,“你不要這樣做,再也不要!關若飛,這樣做是卑鄙的!我相信他,我信任他!這樣就夠了!”

“是嗎?你真信任他?”他繼續問,幾乎是殘忍地繼續問著,“那麽,你的聲音為什麽發抖?你的臉色為什麽發白?不,采芹,不要自己騙自己!你並不信任他,或者,你已經失去他了!”

“不要!”她低喊,用雙手蒙住了耳朵,“你再說這種話,我永遠不要理你!你根本不了解我們,你隻是胡思亂想,你希望我被遺棄,你狠心而惡劣!”

“沒關係,采芹,你盡管罵我,隨你怎麽罵!”他把杯子裏的酒一口飲幹,“如果罵我能讓你心裏舒服,你就盡管罵,隻是,你必須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擁有這份愛情嗎?你真的沒有失去他?”

“沒有!沒有!”她一迭連聲地說,“絕沒有!”

他歎口氣,深深地靠進椅子裏,仔細地看她。

“他有沒有來過這兒?”他問,“他有沒有聽你彈過琴?”

她搖搖頭,把手從耳朵上放下來。

“他不會來的。”她低語,眼睛根本不敢正視他,“他在讀大學,這兒並不是大學生停留的地方。”

“哦,大學。”他點點頭,聲音低沉而有力,“采芹,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在哪兒,哪兒就是我停留的地方,不管我是大學生或不是大學生,不管我有能力進來或沒有能力進來!假若我窮,我就會站在門口等你!我絕不會——絕不可能讓你每晚十二點鍾一個人回家!”他站起身子,凝視著她,聲音變得很柔和了,柔和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你坐在這兒別動,喝點酒,休息休息,想一想。我去幫你把下麵的琴彈完。”他從她身邊走過,離開了桌子。她立即把臉藏進手心裏,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翻騰絞痛。是的,他說出了若幹的事實,他挑動了她內心深處的隱痛。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他從不來聽她彈琴,他從不問她在“喜鵲窩”的一切,他從不接她回家。但是,他卻會在深夜時分,送蘇燕青回家,隻因為“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險”!是的,她失去他了!

她握著酒杯,啜幹了杯子。小弟又給她另外送上了一杯,她昏沉沉地接了過來,在內心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中,迷茫地飲著酒。然後,她聽到電子琴的音浪,如小溪奔湍,如細雨敲窗,如鳥聲啁啾……神奇地跳躍在夜空裏,那麽美妙的彈奏!琴鍵到了他手底就變成有生命的了。她伸手拿過桌麵上他留下的香煙和打火機,為自己燃上了一支煙

,然後,她噴著煙霧,忽然驚奇地聽到他開始唱歌,關若飛在唱歌!她迷惘地抬起眼睛,正看到他默默地望著這個角落,他的眼光深幽如水霧裏的寒星,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她從不知道他有這麽好的歌喉:

不管你的心在何處流浪,

我一直在這兒癡癡盼望,

你的每個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淚使我心碎神傷,

不管歲月怎樣消逝,

我等待你直到白發如霜!

她一口飲幹了杯子裏的酒,熄滅了煙蒂,匆匆地站起身來,這兒不能待下去了!她必須離開!躲開這琴聲,這歌聲。她需要回家,她需要她的小閣樓,她需要那愛的小窩,她需要——喬書培。

她衝出了“喜鵲窩”,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上了車子,她向家中疾馳而去。

一口氣爬上了那幾百級樓梯,她直衝上陽台,小屋的房門居然鎖著。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她心中慘切地呼喊著,書培,你怎能不在家?你怎能不在家?從皮包裏掏出了鑰匙,她打開房門,扭亮了燈,一屋子冷清清的寂寞在迎接著她。她踉蹌地走了進去,跌坐在一張圓形的躺椅裏——這躺椅是她最近買的,很大的藤製的椅子,可以把人圈在裏麵。她蜷縮在那椅子裏,把自己深埋在那椅墊當中。

時間緩慢地流逝,每一秒鍾對她都像是宰割。下意識地,她看了看手表,十一點半了,他在蘇家的工作隻到晚上九點,有什麽事情會把他耽誤到現在?顯然,她每個上晚班的日子,他都不在家了?她咬緊牙關,覺得心在流血了。把頭埋在膝上,她心裏在輾轉呼號:回來吧,書培!快些回來吧!書培!求你回來吧!書培!向我證實你對我的愛吧!書培!告訴我你沒有變心吧,書培!不要把我摒諸於你的世界以外吧!書培!……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聽到有腳步聲走上了樓梯。他終於回來了!她蜷縮在那兒不動,皮包掉在地上,她依然穿著表演時那身服裝。他走進了屋子,她立刻聽到他的驚呼:

“采芹!怎麽了?你生病了嗎?”

她抬起頭來,自己也弄不清楚怎麽回事,隻覺得淚水在臉上不受控製地奔流。她的眼淚顯然把他嚇了一大跳,他蹲下身子,用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仔細地看她:

“發生了什麽事?”他焦灼地問,“你不舒服嗎?”

她瘋狂地搖頭,用胳膊一下子纏住了他,像蛇似的把他整個盤繞在自己的懷裏,她哭泣著用濕濕的麵龐去依偎他的臉,把他滿臉滿身都染上了淚水,她半神經質地啜泣,覺得自己已經等待了幾千幾萬年,煎熬了幾千幾萬年,而快要在等待與煎熬中死去了。

“老天!”他喊,“到底是怎麽回事?”他試著要把她藏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拉開,“你受了氣?你被餐廳解聘了?你失去了工作?”

“不是!都不是!”她終於吐出了聲音,戰栗和啜泣使她的語音模糊,“隻因為你不在家!”

“隻因為我不在家?”他挑起了眉毛,半跪在那圓形藤椅前,困惑地瞅著她,“你是什麽意思?”

“我提前回來了,可是,你不在家!”她困難地、詞不達意地、含糊地說著,“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裏裏!”

“你不知道我去了哪裏?”他蹙起了眉,盯著她,“今天是星期五,我在蘇教授那兒工作,你明明知道的,怎麽說不知道我去了哪裏?”

不要!她心裏瘋狂地喊叫著。書培,隨便找一個讓我能相信的借口,不要說在蘇家工作!蘇教授早睡早起,十點以前你就該回家了!她死瞪著他,不說話。

“怎麽了?”他不解,“你今天怎麽如此古怪?”

“你不會工作到十二點多鍾,”她控製不住自己的舌頭,“你和蘇燕青在一起,是嗎?你算準了我下班以前的時間趕回來,是嗎?你沒有料到我提前回家了,是嗎?以前我所有上晚班的日子,你都這樣安排的,是嗎?”

他一唬地從地上站起來,臉色頓時漲紅了,關懷和焦灼全從他臉上消失,他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直直地盯著她,他的聲音變得像冰一樣冷了:

“原來,你是特地提前回來抽查我!”他深吸口氣,聞到了她身上那股煙酒混合的氣息,“你喝了酒!”他提高了聲音,“你醉醺醺地回家找我麻煩!”

“我沒有醉,”她掙紮著說,開始認死扣,“我隻要知道你晚上在哪裏!”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在蘇家!”他吼著,臉漲得更紅了,“不信,你去問蘇燕青!”

“那麽,你是和蘇燕青單獨在一起了!如果你在蘇家,你不會在蘇教授的書房裏,你大概在燕青的閨房裏!”她昏亂地說著,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反複低喊: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他曾經為你收集過陽光,現在,卻在為別人收集陽光了!

“好呀!”他喊了起來,“你像個多疑的、吃醋的、嫉妒的太太,你希望我在哪裏?如果我告訴你,我確實和燕青在一起,你是不是就滿意了?”

“你是嗎?”她固執地問,死盯著他的眼睛。

“我是。你滿意了嗎?”他問,憤憤地、冷冷地,把她從頭看到腳,他眼光裏的批判像兩支利箭,“不過,不像你想像的那麽肮髒,我們在一起整理蘇教授的文稿,一直整理到十二點!她抄寫,我歸納,整晚都埋在李白和杜甫的詩文裏。我沒有去過燕青的閨房,她出白詩書之家,你以為她也……這麽隨便?”

她在他批判的眼光下瑟縮而受傷了,她在他談燕青的那種讚美的語氣中受傷了。

“你的意思是嫌棄我了!我屬於肮髒的了,因為,我既不出自書香之家,又隨隨便便地跟了你!”

“天啊!”他大叫,“你變得簡直叫人不能忍耐了!”他一把抓牢她的胳膊,盯著她問,“你喝了酒?”

“是的!”

“也抽煙?”

“是的!”

他用力把她往那藤椅中一摔,回身就去拿自己放在小幾上的夾克。拿起夾克,他直衝向房門口,她坐在哪兒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心裏有幾千百萬個聲音,在那兒轟雷似的呼喚著他的名字:

“書培!別走!書培,我不是安心要找麻煩!書培,請你不要走!書培,我隻是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得快死掉了!書培……”

盡管她心裏喊得多麽激烈,多麽瘋狂,她嘴裏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隻是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他衝出了小屋,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他關得那麽用力,以至於整個小木屋都震動了。她隨著這陣震動,隻覺得天旋地轉,似乎整個人都像個木偶般被震碎了,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拚不攏了。她更深地蜷進那藤椅中,抱住了自己的頭,把臉埋在靠墊深處,她無力去移動,也無力於思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