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卿歸何處下

魅亂紅顏?番外 番外之卿歸何處 下

月瀆卿喜歡納蘭魅,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也確實是事實。

竹馬繞床的情誼,或許沒有愛,但不可能沒有情,可偏一人按兵不動,一人無動於衷,讓這一份原本十拿九穩的感情被後來居上,被慕容幽這個半路殺出的路人甲橫刀奪愛。但月瀆卿清楚,就算他說出口了,他和納蘭魅依舊沒有結果。

月瀆卿是在一場極度荒唐的夢中,察覺到對納蘭魅的感情。

夢境中的納蘭魅是一副少年模樣,赤裸的身體敞開他的身下,漆黑的眼眸泛著水潤的霧氣,青澀而羞怯地看著他,粉色的紅暈從臉頰一直蔓延到了脖頸鎖骨,他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激烈跳動的心跳,卻似魔障般緩緩低下頭貼近那紅嫩柔軟的唇瓣,可剛剛碰觸到便恍然驚醒。

月懸半空,窗外秋風緩過,似乎還能聽到海棠花掉落的聲音。

微弱的燭光中,月瀆卿微喘著氣靜靜看著身側安然入睡的納蘭魅,再無睡意。當時月瀆卿年及十五,納蘭魅十三。月瀆玄登基為帝第四年。他們相識的第九年。

要說月瀆卿與納蘭魅如何相識,估計要從祥寧帝還未去世,玄青還尊為國師說起。月瀆卿原本便是祥寧帝內定新帝人選,而納蘭魅也是國師繼承者,待祥寧帝駕雲之後便是由納蘭魅輔佐月瀆卿治理天下,祥寧帝為讓這兩人更加熟識,日後見解融合,便將月瀆卿托付給玄青照看,玄青一生武學本隻能傳於國師一脈,可又礙於祥寧帝委托,思考之下便將一身醫術傳授與他,也尊得月讀卿一聲師父。

於是納蘭魅被玄青安排在月瀆卿身邊,在皇宮和古蓮山時負責保護月瀆卿。

小小年紀的納蘭魅個頭都沒有他高,但事事辦的周到體貼,不親不疏也不失禮節。其實說起輩分,月瀆卿還要尊納蘭魅一聲師兄。可或許是出生皇室,也或許承祥寧帝君王之道教熏,月瀆卿待他依是親疏有禮,未曾交心。

可是時間這東西確實奇妙。隨著幾年光陰,兩個人也不知怎麽就慢慢地就熟識起來,從偶爾間聊起的棋譜再到當今國事天下,見解看法意外一致,兩個年歲相當的孩童會莫名地相視一笑,聊著聊著便慢慢成了朋友,無所不談。

直到祥寧帝仙逝,月瀆卿朝堂跪拒遺詔,引起文武百官的震驚和不滿,甚至連玄青也失望之至地退隱古蓮山,不再過問朝堂之事。也是納蘭魅,走到他身邊將他攙扶起,不問他緣由,徑直捧了旨轉擁月瀆玄為帝。

這一舉動自然將他推上風頭浪尖。

整個月瀆國都知道月瀆卿是內定新帝,而他納蘭魅是新任護國師,也被祥寧帝有心安排與月瀆卿相交數年,這樣的新任國師擁了他人為主,怎會一朝一夕間就能忠誠於新主,饒是幾歲孩童也能明白的道理,又豈是朝廷那些玩轉心機的大臣們想不到,他自己想不到的?

可那人還是義無返顧,不用任何解釋,用最直接了當的方式告訴所有人,他要擁護這個人為主,誰不服隻有死路一條。年幼瘦弱的雙手沾滿鮮血,直至最後入獄受刑,都是替月瀆卿背負的債。

他也曾問過納蘭魅,為什麽不問他拒接皇位的原因,那人淡淡一笑,眼如星辰,縈繞著溫柔,“你不是肆意胡鬧的人,你自然有你的理由。況且,新帝登基之前,你是我要輔佐的主子,你的任何決定,我都會替你完成。”

得知己如此,複何求?

往後幾年,月瀆卿便自持知己身份與他相處,譜曲對弈,品茗吟詩,時而興起會攜了劍比試一番,直到那場荒唐可恥的夢境,將一切平靜與美好撕碎。

他對他的知己懷了荒謬心思。

可恥,又可悲。

月瀆卿自知鄙夷,可情這一字,又豈是想要摒棄就可以抹去的。從一日一見,百日一見,到半年一見,一年一見,也未能將這情愫壓下去。隻好深深藏起,用知己二字強製困束,就算慕容幽出現,他也能扮演好知己的角色。

可心裏終究是存了嫉妒。

也因為嫉妒,一念之差,促下今日種種。

房中一時寂靜,隻聽到窗外隱隱的海浪與蟲鳴。

“你真是……”

羽無傷嘴張了張又合上,真的想要狠狠罵這個人,可又覺得說什麽都於事無補,納蘭武功已經失去,慕容幽也從那牢獄中脫離出來,但什麽也不說,納蘭和慕容都白受了那些罪。

“是不是很失望?”月瀆卿輕聲問他,得到羽無傷一陣沉默後也不再看他,起身背對他坐著,昏黃燭火下背脊挺得筆直,“可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那你準備怎麽辦?……坦白嗎?”羽無傷顯得很錯亂,又分外無力,“……納蘭會原諒你嗎?”

“不知道。”月瀆卿微揚起頭,一向靜雅的眉宇間此時布滿寂澀,“他將怡兒和镹兒托付於我,我沒能照顧好他們,已是不可原諒,若再讓他知道是我害得慕容幽入獄受苦,怕是此生再無交際,形如陌路。”

他低頭,長長的睫毛輕輕垂下,輕聲道:“我不能坦白。”

因為不可饒恕,因為無顏麵對,隻能隨它如跗骨之蛆般慢慢啃食,慢慢在心裏腐爛。

“那你今日為何又告訴我?想我陪你一起承擔嗎?”羽無傷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似乎聽到自己最想聽到的,又似乎什麽都不對,“你就不怕我告訴納蘭?慕容幽如果知道了,肯定會殺了你。”

月瀆卿靜靜看著他,眼眸如墨,“我不想再瞞你。”

羽無傷一怔。

昏黃的燭光將月瀆卿的臉照得認真,一字一句說,“我對納蘭,或許曾經有過什麽,但如今更多的是虧欠,並非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哪樣?”羽無傷臉色有些掛不住,好似多年來的心思被人刨開來敞著,他翻身下床,胡亂穿衣,“你現在和我說這些做什麽?我並不是……”

“我沒有將你當成納蘭。”月瀆卿仰著臉看他,“從來沒有。”

羽無傷手一頓,隻覺得腦中嗡了一聲,慌亂地轉身要走,卻被月瀆卿握住手腕,他也隻是那樣握著,輕鬆就可以掙開,羽無傷卻停下來,聽他聲音清冷,徐徐緩緩,“雖然記憶不清,但我知道那個晚上的人是你,之所以沒有戳穿,是因為我也不知如何開口,請你原諒。”

“那你現在說出來又是什麽意思?”羽無傷似乎也冷靜下來,甩開他的手,笑道:“你以為我沒有想過一走了之?但我賭棋輸給你,願賭服輸,我羽無傷承諾過這一輩子都跟隨你,說到就會做到,哪怕……”

“哪怕委身於人?”月瀆卿打斷他,卻見他臉色一白,眼中流露不堪,才接著說,“我不信你隻是因為履行賭約留在我身邊,不然你為何為我擋那支箭?”

羽無傷垂下眼不再說話,月瀆卿順著他的手腕握住他的手,“等納蘭痊愈,我們去漠北。”

羽無傷抬眼,疑惑,“漠北?”

“對。”月瀆卿將他雙手合在手心,低低說,“納蘭事了,已無牽掛,漠北氣候雖幹寒但天高地廣風光無限,是個適合終老的地方。”

終老……羽無傷出了會神,隨即醒盹過來,“可是納蘭……”

“慕容幽會照顧好他。”

“那……你是準備繼續隱瞞下去嗎?”

月瀆卿頓了頓,片刻才輕輕笑了笑,“恐怕,他早就知道了。”

燭光輕微一晃動,納蘭魅像是感應到什麽突地驚醒過來,那邊那人察覺他的醒來側臉看向他,隨即將手中的書冊放下,俯身摸摸他額頭,納蘭魅閉了閉眼,發現自己正緊緊攥著他另一手,手心都是虛汗。

他鬆開手,慕容幽抽回手轉轉手腕,轉頭又見他直直看著自己,不免覺得異常,“怎麽?”

“渴。”納蘭魅嗓子因許久未用,現在還不能張口說話,隻能勉強說一些簡單的字眼。

慕容幽扶他坐起,在腰後塞了枕頭靠著,出門倒了杯熱水回來時,見他又在怔怔的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見慕容幽進門又將目光落在他身上。

慕容幽茶杯遞到他嘴邊,看他含了一口咽下又開始神色恍惚,不太好忽視,“你在想什麽?”

納蘭魅濃黑的睫毛扇了扇,黑溜溜地看著他,聲音幹啞,“孩子……”

“他們在江南,我安排了人照顧他們。”慕容幽又喂了他一口水,見他聽到他說起孩子不願喝了,索性將杯子拿走,走到桌邊拿起筆淺淺勾了幾下拿過來給他,指指上麵長相端正麵容嚴謹的小童,“長子慕容熙。”複又指指旁邊略微瘦小些的小童,“慕容琪。”

“稀……奇?”納蘭魅疑惑地看著慕容幽,怎麽聽都像是隨便起的名字,慕容幽在床邊坐下,解釋說,“男人生子,怎不稀奇。”

納蘭魅眼中亮亮晶晶,指尖在紙麵上劃了劃,露出笑容,“孩子……像你。”

“嗯。”慕容幽抿唇,末了又加一字,“醜。”

換來一記虛弱的橫眼,卻含著笑意,“胡說。”

慕容幽見他總算露了笑,便將筆硯端過來擱在床邊的凳子上,又拿來一摞白紙,繼續勾畫著。

兩個孩童,天真燦爛,從蹣跚走路到牙牙學語,一副一個模樣。

“這是他們兩歲的模樣,大的會說話,小的還不會。”

“這是三歲時,大的比較獨立,能自己玩耍,小的十分黏人,總要抱著。”

“四歲,大的會寫些字,簡單的詩句都能默出來,小的愛睡覺,怕生人,倒是十分喜愛吃零食。”

“這是三個月前,大的已經會些拳腳,小的倒是學會寫字了。”

說到這裏,慕容幽好似想起了什麽,起身走到房間另一邊的書架上翻找,拿過一封信函過來拆給他看,“這是年前他們寫的信。”

信中字體歪歪扭扭,說不上好看,但納蘭魅卻能想象出那兩個小小的一團伏在桌上,認認真真書寫的模樣。

“我想……見他們。”

慕容幽瞥他一眼,看得出他的迫切的心思,“現在還不行,等你能出遠門才行。”想了想又繼續說,“差不多需要兩個月,趕回去過中秋應該來得及。”

納蘭魅吸口氣微笑,口齒不清地說,“我會養好身體去見他們。”

慕容幽又為他說了些兩個孩子的童言趣事,納蘭魅就聽著聽著就睡熟了。慕容幽為他掖好被子開門出去。

月瀆卿背對著他坐在院子牆頭看著遠方,海浪聲在這寂靜的夜裏響得空徹,見慕容幽出來,微微回了頭,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壇。慕容幽微一思索,走到牆下跳躍上去。

月瀆卿朝納蘭魅房門看了一眼,“睡了?”

“嗯。”

慕容幽揭開封泥,頓時酒味撲鼻,香濃醇烈,倒是上好的竹葉青,他灌了一口,唇齒留香,“有話直說。”

月瀆卿頓了頓動作,直接問他,“如今他也醒了,你今後有何打算?”

慕容幽手指勾了酒壇,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湛藍的眼卻因月瀆卿的話而眯起,顯然也曾想到過,可想多也沒有用,“隨他。”天大地大,那個人想去哪裏,做什麽,都隨著他,他隻管站他身後就可以了。

月瀆卿低眼一笑,朝他舉起酒壇,“慕容,我祝你。”

慕容幽看了他一眼,配合的舉起酒壇。兩人酒壇在空中輕微碰了一下。月瀆卿仰頭灌了一大口,笑道,“祝你得償所願。”

湛藍的眼眸在星空下濃鬱璀璨,慕容幽輕輕一笑,“謝了。”

羽無傷看著牆頭拚酒的兩人,想著月瀆卿說起的種種,不知該說什麽。可是在很久以後,久到他和月瀆卿已在漠北,納蘭魅再度病重,他還是將所有的秘密都寫進信中寄了過去。

他不想納蘭在欺騙裏離開人世。

也不想月瀆卿抱著那份無法驅散的罪孽度過餘生。

可惜快馬帶來了回信,也帶來了納蘭的死訊。

信中寥寥數字,是納蘭的落款,卻是慕容幽輕草的字跡:

“人世苦短,當自樂之。”

羽無傷捏著信久久不成語。沒過多久,又傳來慕容幽的死訊,聽說是抱著納蘭的遺體,連同自己一把火燒了個幹淨。還真的是生不同裘死同穴,連骨灰都熔合在了一起。

三個孩子被寒楓護送到了漠北,月瀆卿緊接著大病一場,可病後卻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盡心盡力撫養三個孩子。

又過了很久,宮裏闖進了刺客,月瀆透遇刺重傷,拖了數日終還是不治身亡,而那刺客得手後竟也不逃,當即大笑幾聲,橫劍抹了脖子,直挺挺倒去,侍衛將他麵罩拿去,赫然是武林盟主無名君憐。

武林和朝廷再度掀起了波瀾,羽無傷得知後歎氣幾聲,不知該怪君憐太過魯莽還是怪他太過癡情,墨蓮逝去多年,那孩子竟還是忘不了,選了這玉石俱焚的絕路。

後來,月瀆卿病去。

再後來,他也纏綿病榻。

三個孩子都長成了男子漢,有時會追問起他們父親的模樣。

模樣是記不清了,但他記得納蘭溫柔的笑容,記得慕容行事的狠辣,記得納蘭大腹便便艱難生子,記得慕容年複一年床前等候,記得……

他看著帳外蔚藍的天際,微微一笑,合上眼離去。

新一季桃花開滿枝頭,風一吹落了護國府院中一地。

隱約有粉色的倩影,少女的笑語,“魅哥哥,你瞧這桃花開得好美,等會多采些釀酒,大家太能喝了。”

恬靜溫雅的聲音回她,“等一會我幫你采。”

清亮的聲音附和著,“怡姐姐,我也幫你采。”

有風吹來,豔紅的人影在樹影間一閃而過,“不許。”

那女聲嘻嘻笑了一聲,“哥,羽大哥,你們也來幫我采。”

亭中有兩道人影對弈,其中一人嗬斥,氣宇軒昂,“胡鬧。”

另一人一身青藍袍子,聞言一笑,“下完這盤就來了。”

少女笑聲甜膩:

“快來快來~魅哥哥慕容大哥,镹兒你別爬樹快下來,哥和羽大哥不要下棋啦,快來快來~”

歲月自此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