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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陽 6

隨著日照漸長,五年級的全部課程也都落下帷幕,學生們都沉浸在放暑假的歡樂中。

段淨夕爸爸的公司業務進行擴張,基本每天都要回公司,繼母則留在家中安胎。段淨夕假期第二天就把暑假作業做完,開始閱讀從學校圖書室所借的書。

柯豔秋打電話過來得知她寫完暑假作業,跟她借作業。吃完午飯段淨夕拿作業去柯豔秋家給她,跟她分別後沿著街道緩緩走回家。

天氣很晴朗,正值下午兩點多,陽光炙熱猛烈。路口的超市在門口搞促銷活動,周圍擠滿了圍觀的群眾,甚是喧鬧。段淨夕不慎把傘落在了柯豔秋家,便盡量沿著街道的林蔭徐徐而行。

她突然想去遊樂場那邊的公園看一看,於是繼續往前走。

走過一排長長的樹蔭,意外地瞥見陸慎析和弟弟走在前麵約三十米遠處的樹蔭下。

陸慎析一手牽著弟弟,也看見了她,走近她才問:“你在這裏幹什麽?”這麽熱的天,她應該不是在散步。

“剛才拿暑假作業給我們班的同學。現在想去遊樂場那邊的公園看看。”

過了前麵路口一直往東走有一個公園,公園裏有花壇和石桌石凳供人休憩,穿過公園往裏走就有一個遊樂場。

“遊樂場?”陸慎析詫異的神情顯示他似乎是第一次聽說這附近有遊樂場。

“就在那個公園附近,大概要走二十分鍾。遊樂場被很多樹遮住了,這裏看不到,穿過公園順著那條路一直走到頭,再往左拐就能到門口那裏。”段淨夕比劃著向他解釋。

他才搬來這裏一年多,不知道遊樂場的存在並不奇怪,因為遊樂場地處偏僻,如果不特意找根本找不到。段淨夕也是讀三年級的時候才跟班上的女生去過一次。

說完,她看到對麵的人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

她問:“你們要去哪裏?要回家嗎?”天氣這麽熱,她也不想在外麵遊蕩了,如果他們要回家,她也回家算了。

“剛才打算去超市買東西。”

陸慎析頓了一下,低頭問弟弟:“阿言,想去遊樂場玩嗎?”

小男孩抓住他的手,張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仰頭望著哥哥,似乎在思考什麽是“遊樂場”,接著點點頭。

段淨夕從沒問過陸慎析他弟弟叫什麽名字,聽他出聲喚“阿言”,腦海裏一下子蹦出好幾個字:顏、言、研、嚴、炎、延,過濾後覺得應該是“言”。

遊樂場占地並不大,以白色水泥和淡藍色欄杆構成四周的圍牆,透過欄杆就可以看到有很多小孩在裏麵快樂地嬉戲著,有些小孩由家長陪同,其餘則是跟同伴一起來的。

夏日炎炎,炙熱的陽光在頭頂恣意地傾瀉,淹沒了遊樂場裏遊玩的身影。

遊樂場裏的遊樂設施不算很多,但對於小朋友而言已經足夠了。

兩個大小孩帶著小男孩玩了兩個遊戲,陸慎析去小賣部買水,小賣部裏麵人多熙攘,段淨夕便跟小男孩一起在小賣部門口等他。

遊樂場的配套設施還很簡陋,沒有安置遮陽傘。陸慎析買完水出來就看到她站在門口右側,一手虛懸在小男孩身前以免他被來往的遊客撞到,一手舉在小男孩頭頂遮擋陽光,是一種保護的姿態。

他們喝完水休息了一會,又接著玩遊戲。

經過一個下午的相處,小男孩的戒心漸漸褪去,玩海盜船的時候甚至緊緊抓著段淨夕的衣服。

小孩子的精力畢竟有限,接連玩了幾個遊戲也漸漸累了,開始犯困,一雙小眼眯到了一起。三人出了遊樂場後在大門外一排樹蔭下找了一張石凳休息,陸慎析的弟弟偎在他懷中安靜地睡覺。

陸慎析剛才買的三瓶水早就喝完了,段淨夕身上帶了二十塊錢,當下又去小賣部重新買了三瓶水和兩包紙巾,將紙巾和一瓶水放到石凳上,一瓶水遞給陸慎析,然後在他旁邊坐下。

陸慎析接過水,“你要不要先回家?你跟你爸媽說了幾點回去?”

段淨夕搖頭,“我晚上十點回去也沒關係。他們不會問我幾點回去。”

陸慎析看了她一眼,沒問她為什麽,扭開蓋子喝水。

段淨夕喝完水旋上蓋子,看向熟睡中的小家夥。他靠在陸慎析身上,白皙的小手揪著哥哥的衣服,睡相相當安穩。夏日的風徐徐吹過,柔軟的黑發在微風中抖動著,男孩抿了抿小嘴巴,大約是覺得臉上癢,伸手揉了揉眼睛,放下手後又繼續睡覺。

收回視線時正對上陸慎析的視線,他的目光平靜,黝黑無波。

她輕聲問:“你上學的時候誰照顧你弟弟?”

“平時有請一個阿姨幫忙照看,我媽媽做對外貿易的,不用每天都去公司上班,有時也可以留在家裏照顧我弟弟。”

說話的同時,他取出一片紙巾展開,輕輕拭去小男孩額頭沁出的汗珠。

遊樂場向來是兒童們的樂園,盛夏的熾熱空氣也擋不住小孩玩耍的熱情,遠在樹蔭這邊也能不斷聽到裏麵傳來的歡聲笑語。

段淨夕手撐在石凳上環顧四周。這排樹蔭綿延了幾十米,不遠處一棵大樹下幾名老人在下象棋,老人一手揮著扇子,意態十分閑適。

陸慎析對她笑了笑,低聲道:“你不說的話,我都不知道有這個地方。”

“我也隻跟我們班的女生來過這裏一次。”

段淨夕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有時說完了就停下來看一會小男孩,靜靜地聽樹上的鳥鳴聲,微風徐徐地吹過來,這種氛圍下的時光似乎顯得格外靜謐悠長。

陸慎析的弟弟睡醒後,三人收拾東西走回家。到了分岔點,陸慎析搖了搖弟弟的手,“跟姐姐再見。”

小男孩舉起手跟她揮了揮,漆黑澄澈的眼珠在陽光下格外純真無邪,已經沒有了之前那種孤寂沉默的神情。

段淨夕揚起嘴角朝他露出一個笑容,也舉起手跟他揮了揮,再朝陸慎析揮揮手,轉身走進小區大門。

暑假的時間漫長,段淨夕每天在家無非看看小說、畫畫素描,有時也跟保姆一起看電視。

下午她在房間裏看小說,察覺肚子有點餓時,她看向鬧鍾,已經過了三點。

她去了一趟廚房。

冰箱裏沒什麽吃的,掀開電飯煲,鍋裏倒是還剩下了一點米飯。

炒飯應該不難做。

段淨夕站在那裏猶豫了一會,接著把米飯端進廚房。

保姆在客廳看電視,見她進了廚房好一會都沒出來,走過來關切地問:“淨夕,你在找什麽?”

“我有點餓,想把這些飯炒來吃。”

保姆臉上滿是驚奇:“你不是不喜歡吃炒飯嗎?”淨夕不喜歡吃幹巴巴的食物,平時連米飯也吃得很少。

“沒關係,能吃就行。”

“我來吧?你都沒炒過菜。”

段淨夕對她笑了笑:“謝謝你,陳姨。但是今天我想自己試一試。陳姨,我炒完你幫我嚐一嚐。”

保姆臉上露出一個淳樸的笑容:“那當然沒問題。哪談得上幫?”這孩子想讓她吃東西也說得這麽客氣。

最終炒飯是在保姆的指點下做好的,雖然不算非常好吃,但是能下咽。

隨著假期的日子一天天被翻過,新學期開學的日子逐漸近了。

沒完成暑假作業的學生都在趕作業,段淨夕最近幾天連著去了三位女同學家裏教她們寫作業,傍晚才回家。晚上九點多她躺到床上打算睡覺。快要睡著時,客廳傳來爸爸和繼母的對話聲,把她從熟睡的臨界點拉回到清醒中。

段淨夕不知道他們在爭執什麽,也不想知道,隻好拉起被子,在心裏默背上學期的一篇課文。

背完一篇課文後她翻了一個身,房間外仍傳來斷斷續續的對話聲,音量時高時低。

她索性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又接著背了兩篇課文。

不知道過了多久,段淨夕的爸爸說了一句什麽話,語氣顯得極不耐煩,外麵的說話聲逐漸低了下去。

段淨夕扭頭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鬧鍾,時針在夜色中發出淡淡的熒光綠色,停在十一點多的位置。

她轉了一個身再次閉上眼睛,過了許久終於睡著。

因為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段淨夕的精神不是很充足。

繼母挺著大肚子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打電話,保姆回了房間午睡,下午三點多,段淨夕出了門。

她沿著海邊的大道走了很久,從大道上可以看見遠處的大海在陽光下閃爍著黃金般的光芒。

濱西城是一座海濱小城,這條大道北邊要建造一個城市綠化公園,明年就將正式動土。有不少居民來到海邊的淺灘戲耍,享受填海前跟大自然的最後親密接觸。

段淨夕沿著海岸線一直緩步而行,最後終於站在海邊的淺灘前。大海向她張開了懷抱,海風不斷吹向岸邊,親吻著她的臉頰。

太陽不若正午那麽猛烈,懸掛在大海上空,以幾乎不可察覺的速度緩緩下墜,遠處的海麵上有一兩艘漁船,漁民站在船上,被陽光抹成兩道黑色的身影。

段淨夕找了一塊幹涸的泥土堆坐下,脫了涼鞋將腳伸進水裏。水帶著下午陽光的熱度,暖暖的,水草隨著水波晃動著。

黃昏不知不覺間已來臨,西沉的落日在水麵上勾出一道美麗的金色水波,頗有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意境。

不知道坐了多久,陽光逐漸變淡,下沉到與海麵相切,在海麵上拖出一條波光粼粼的金帶。

段淨夕穿好涼鞋,站起來拍拍衣服,沿著原路返回。

陸慎析跟弟弟沿著草坪散步。小男孩遠遠就看到段淨夕,晃了晃哥哥的手。陸慎析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女孩獨自穿行在落日餘暉中。

他牽起嘴角笑了笑,“還記得姐姐嗎?”

小男孩仰起小臉點了點頭。

段淨夕一直低著頭在想事情,沒有看到他們,等到距離他們差不多五米時,才恍然發現他們,立即停下腳步:“嗨。”

跟他們一起走了一段路,段淨夕才發覺小家夥似乎很困,小拳頭揉了好幾次眼睛。

“他是不是沒睡好?”

陸慎析摸了摸弟弟的頭,笑容有些無奈:“他晚上睡不著,怕外星人來抓他。”

“外星人?”

“他昨天看了一個講外星人的節目,後來就一直不敢睡。”最後是陸慎析哄了很久才睡著。

段淨夕詫異過後便恍然大悟。

最近電視台在播一部關於外星人的紀錄片,昨天下午她在同學家裏也看了一點,小孩子看完電視心裏害怕也不奇怪。

段淨夕蹲下來,目光與小男孩平視:“你怕外星人?”

小男孩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不說話。

陸慎析微微一笑,也不知道如何徹底消除弟弟的憂慮,摸了摸小男孩的肩膀。

段淨夕跟小男孩講了一些簡單的科普常識:“……所以說,外星人是不會抓走你的。”

這樣的內容小男孩已經聽哥哥說過很多遍,可是心裏多少還有一些害怕,半歪著小腦袋,睜著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無辜地望著段淨夕。

這麽幹淨乖巧的男孩,即使什麽話也不說,隻擺出這樣的神情就讓人心底不由放軟。

段淨夕側頭思索了幾秒,腦海中驀地閃過在一本介紹電影的書上所看到的海報,左手握成拳捶向右掌,說:“這樣吧,我把我的力量傳給你,這樣你就變成有兩個人的力量,就不用怕外星人了,好不好?”

小男孩看著她不說話,但是能感覺到這個姐姐是真心對自己好的,隔了一會終於點點頭。

段淨夕鬆了一口氣,綻開一抹笑,舉手伸出食指,朝他豎起指腹,“你看,像這樣伸出手指,然後跟我這根手指貼起來……”

小男孩轉著滴溜溜的黑瞳注視著她,學著她的動作舉起小手,伸出食指跟她的抵在一起。

兩根手指在幽暗的落日餘暉中漸漸拉近,最後印在一起。

這是一大一小兩個小孩之間的承諾。

夕陽遲暮。

天色微微發暗,在遠處的海岸線拉出暗藍的色澤。太陽幾乎完全沉入大海,隻留下幾縷光線溢出了海平麵,被逐漸變暗的暮色兌得很淡。

道路兩旁的樹木變成一堆不規則的黑色,女孩蹲在地上跟不到半個身高的男孩說話,逆著光的身影被黯淡的光線抹成兩團黑影,隻勾勒出依稀可辨的輪廓。

陸慎析站在一旁看著,目光柔和。

後來很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女孩的模樣被流逝的時光和無情的歲月衝刷得模糊不清,拚不出具體的輪廓。

然而他的腦海中一直殘留著這個畫麵。

夕陽的光芒逐漸淡去,女孩半蹲著身子對小男孩認真地說著話,相抵的兩手傳遞著信任與承諾。

暗湧的暮色中流溢出無盡的溫馨。

所以有了做炒飯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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