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戴維營200O年2月11日

在冬天裏打高爾夫球可不能算是一種享受。大衛·柯林斯亦步亦趨地跟在沃克總統身後,看著他連打九十杆,還沒把那隻小球擊進最後的洞穴。

“這麽說,塔帕爾到底還是退縮了?”

打出第九十一杆後,沃克總統回頭問道。

“是的。他的條件是,中國人撤出替巴基斯坦人收複的自由克什米爾全境,由印度恢複對從欣果斯到巴勒提特的占領。”

“他居然會這麽想?這也太天真了。”

“天真得近乎荒唐。我告訴他,中國人答應撤軍,前提可不是讓印度人再回來,而是要巴基斯坦人接管自由克什米爾全境。”

“他怎麽說?”

總統又打出一杆,這一杆打深了,刮起一大塊草皮,球卻沒飛多遠。

“他還能怎麽說?他說這樣印度就—無所獲了。”

“你該告訴他,如果不立即停火,印度還會失去得更多。”

“我就是這麽對他說的。”

“他呢?”

總統用球杆支撐著自己,站在坡地上朝遠處望。

“不說話了。完全接受我們為他們安排的停火。唯一的條件是盡快取消對印度的經濟製裁和武器禁運。”

“這倒不難。”

“但也不容易。中國方麵反對一旦停火即取消製裁。主張觀察一段再說。”

總統打出了第九十三杆。這杆不錯,離目標近了一些。

“這些東方人就是難打交道。”總統抱怨說。

“恐怕你得給中國的頭兒打個電話了。”

“不,我和他的夏威夷會晤隻是推遲,並沒取消。告訴弗裏國務卿,盡快安排好這次會見。”

“議題不變吧?”

“不變。不過還得增加一項,日本國會昨天通過了事實上重新武裝日本的修憲議案,這一動向相信中國會比我們更關注。即使我們不提出來,我想那位中國主席也會提到的,我們還是先把它列入議題。這方麵的背景材料,你可以多準備一些。”

“好的,還有什麽嗎?”

“奧,等等,讓我把這一杆打完。”

這一杆打飛了,球落進一塊沙坑。總統決定不打了。

“今天手上的運氣真不好。”返回的路上,沃克總統坐在敞篷電瓶越野車裏對他的助手說,“不過耳朵裏聽到的倒還都是些好消息。你知道嗎,我們在西班牙羅塔基地的孩子們,把那兩枚丟失的黑家夥找到了。在撤丁島卡利亞裏的海底下。”

“已經運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了?”

“是啊,這些地下組織的能力,一點不比他們的政府差。”

柯林斯想,“他們的政府”,包不包括美國政府呢?

東京2OO9年2月12日

浜口直子盡量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純情少女,這是任何時候都合日本男人口味的打扮。何況把一個少女與北極探險聯係起來,就更容易產生強烈的反差效果。

一開始她就達到了目的。當她一身高中生的裝束出現在王子飯店頂層的議事廳裏時,立刻引來了記者們的連連驚歎。

一個這般年紀、這番容貌的女孩,居然要單人駕機在劄幌和北極之間來一次往返飛行!

不可思議。但的確如此。

議事廳正中牆壁上張掛的橫幅寫得清清楚楚:

“劄幌——北極村浜口直子小姐單人駕駛R—101型直升機不加油往返探險飛行新聞發布會”“這次飛行不是原定由豬木秀夫先生完成麽?”

“豬木上個禮拜出了車禍,斷了一條腿。這位直子小姐就自告奮勇地站出來啦。”

“真不簡單呀。”

“還很漂亮,是不是?”

“而且性感。”

在閃光燈的頻頗照射下,直子笑容可鞠地朝在場的所有人深深鞠躬。

“我是為了在新世紀給日本女性樹立一種新形象,才決定這麽做的。”

直子說。

“浜口直子小姐將成為世界上第一個駕駛直升機抵達北極的女性。”直子的讚助人之一,《讀賣新聞》社的副社長問眾人介紹說,“你們也許還記得,第一個徒步到達北極點的女性,也是日本人。她們是我們大和民族,也是日本女性的榮耀!”

掌聲。

“在我們讚賞直子小姐非凡的勇氣的同時,我們還應該感謝豬木秀夫先生為這次飛行所做的辛勤工作。他從一年前就向我們森下直升飛機製造所一起研究這一計劃。為這項計劃,我們專門改裝了‘花麵狸’R—lOl型直升機,使它完全適合在攝氏零下50度的氣溫下飛行。

這是世界亡第一架使用新型固體燃料的飛行器。它的飛行距離為七幹公裏。足夠從劄幌直線飛行到北極村再返回起點。相信這次飛行會使它在全世界的飛行器中獨放異彩。在這裏,讓我們一起向豬木先生表示謝忱和敬意。”

森下製造所的總裁在為自己的產品大做了一番廣告之後,又把記者們的注意力,巧妙地引向了他身邊一位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子。

閃光燈和掌聲又一起投向那男子,豬木秀夫。

對先驅者表達完禮儀性的尊重,攝影機和攝像機的光圈重又聚焦在直子的身上。

記者們開始了連珠炮式的發問。

“除了豬木先生原定的計劃這一點外,直子小姐本人也對北極探險有興趣嗎?”一位CNN的記者問道。

“是的,要知道,極地的冰域正在縮小,這將影響包圍人類的海洋的變化。過去一萬八千多年裏,由於極地冰緣的融化,海平麵已上升了一百公尺。專家們估計,如果極冰進一步融化,本世紀海平麵就可能會上升一公尺。這一公尺在遊泳池裏可能不算什麽,但對整個世界來說將是一場大劫難。我對此非常關心。”

“你為這次飛行都做了哪些準備?”

“豬木先生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西伯利亞當局也批準了我的過境飛行計劃。瞧這張圖片,它就是專為北極飛行改裝的‘花麵狸’直升機。它帶有特製的發動機加熱器,特種低溫潤滑油,特種防凍液。

而且,還有各種生活用品,睡袋;帳篷,炊事爐,救生筏,應急定位信標,照相機,攝像機,非磁性羅盤,航圖,地圖,晤,豬木先生想得真周到嗬,還有這本《極地生存手冊》。此外,還有一扡雙筒獵槍,一支烏齊微型衝鋒槍。可惜我還不會使用。豬木先生真了不起,我非常感謝他。”

說著她在豬木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這個動作也馬上就被記者們攝入鏡頭,同時展現在了全世界的麵前。

“你的身體吃得消嗎?”一位BBC的女記者問。

“我想我還行,我曾登上過中國的希夏邦馬峰和非洲的乞力馬紮羅峰。”

又是一片讚歎聲。

當一位CCTV的記者把鏡頭對準她並問她“促使直子小姐進行這次壯舉的動機是什麽”時,她突然偏了下頭,對著鏡頭露出迷人的一笑:

“我要讓我的一位朋友知道,我是為他而冒險的。”

記者堆裏又發出一陣驚詫聲。顯然,有新聞價值的東西冒出來了,職業敏感使他們對這類問題窮追不舍。

“請問這和你剛才所說的為日本女性樹立一種新形象是否矛盾?”

“不,一點也不.起碼我不這樣認為。”

“可以告訴我們,你所說的朋友是指誰嗎?”

“對不起,我可以使用一回無可奉告這個詞嗎?”

直子巧妙地用外交辭令結束了這次新聞發布會。她走出飯店時,門口已經聚滿了聞訊趕來的幾百名少男少女。直子在為這些青春病患者們簽名把手都簽酸了之後,才在警察的保護下,好不容易鑽進了自己的汽車。

慕尼黑2OOO年2月12日

“她簡直是瘋了!”

巴克指著電視上的直子喊道,“這個女人,她跑到北極去幹什麽?”

這時,直子正偏了下頭,對著鏡頭露出迷人的一笑說:“我要讓我的一位朋友知道,我是為他而冒險的。”

“瞧,她是為了你才到那個鬼地方去的。”塞勒爾向巴克打趣道。

“見鬼,她隻會壞我們的事兒。不過,她從哪兒知道我們有一項和北極有關的計劃?”巴克的目光從在場的每一個人臉上掃過。

“不必問別人了,”漢斯說,“是我告訴她的。”

“你?你怎麽會想起對她說這個?”

“你帶人去卡利亞裏那兩天,我把一些想法跟她談起過。她對這項計劃非常熱心,而且提了一些在我看來還挺在行的建議。”

“漢斯,你是不是過高地估計了女人的能力?”

“不,事實上關於用核武器融化極冰的想法,是她提出來的。我隻是從技術上論證了它的可能性。”

“你的話聽來像是天方夜潭。”

“可這女人的確就是個山魯佐德。”漢斯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她這裏並不像你想的那麽簡單。”

“就算是這樣吧,但我希望,漢斯,你以後最好把各種計劃和方案鎖在你的腦子裏,別一加溫就讓它們溜出來,這會毀掉一項事業。”

“好吧,我聽你的。不過,我的確不習慣對自己人也守口如瓶。”

“因為你是在科學無國界的口號下長大的,那種環境對一個革命者來說很不利。我們要做的,不是一項科學研究,而是一項拯救人類的計劃。這計劃是不能滿世界大喊大叫地去推行的,它必須在最機密的情況下展開。這樣,當它突然出現在全世界麵前時,就將不再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的成功了。那時,我們才能把一切公諸於世。”

巴克走到漢斯的身後,雙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也許你是對的,那我就先閉上嘴吧。不過,我發現我們的計劃,還是有可以修改完善的餘地,比如說……”

巴克用手勢製止了他。

“對不起,我還沒開始習慣。”

“塞勒爾!”巴克輕輕喊了一聲,塞勒爾知趣地帶著幾個手下人走出了地下室。

“現在,漢斯,你那個天才腦袋瓜裏又在轉什麽主意,可以說出來了。”

“兩件事。第一,今天是你的生日,對嗎?”

“三十七歲生日。”

“生日快樂,巴克。你知道,大多數電腦的操作,都已經由DOS磁盤操作係統改為了Windows視窗操作係統。而破壞視窗係統的有效病毒一直沒能編製出來。”說到這裏,漢斯頓了一下,從身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稿,“現在,我可以把我的博士論文的第二章拿出來,作為生日禮物獻給你。這一章的標題是:

論視窗係統病毒的形成機理及解除程序。你隻須把前半部分拿去用就行了。有了它,就連s—s國際公司這樣的專門跟病毒做對的機構,也起碼在兩至三個月的時間裏一籌莫展。”

“太好了,這段時間足夠讓我們的敵人屈服了。謝謝你,漢斯。”

巴克擁抱了漢斯,“那麽,第二件事呢?”

“這件事得你去做了,我是說,如果我們的確要占領梵蒂岡的話,那就還需要弄到一枚小型的核彈。”

巴克笑著搖了搖頭,“不,我們現在什麽都不需要了,不需要小型核彈,也不必去占領梵蒂岡。”

“你是說,計劃取消?”

“一切照常進行。綁架教皇,融化極冰,讓整個世界俯首聽命,每一步都按我們已經計劃好的那樣展開,隻是,我們不必離開慕尼黑。”

經過長時間目標不變計劃卻不斷變更的反複,巴克的動搖停止了。在此之前,他極力想用表麵上的鎮定掩飾這一點。其實他心裏始終在打鼓:一枚核彈加上一個被綁架的教皇,真的就能嚇唬住全世界?對此他毫無把握。現在他知道該怎樣去恐昨除他和他的信徒之外的人類了。一個電腦充斥的世界,勢必也是個沒有電腦就一籌莫展的世界。在他看來,人類發明電腦,說到底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懶惰天性,而把一切都交給電腦去幹的人類,當然會變得更懶,也就更加外強中幹。連教會都開始使用電腦時,這個世界便不堪一擊到了極點。

這種情況下,推能控製電腦世界,誰就等於控製了人的世界。這時依不必到任何地方去,隻需呆在慕尼黑,對全世界的電腦進行遙控,就能幹成你想幹的一切。至於那些什麽總統、主席們手中的核按鈕指令,你完全不必費盡心機去破譯。你盡可以要麽用電腦病毒摧毀它,要麽用自己的指令替換它。當全世界的核武庫鑰匙都操在你手上時,你就開始給出指令吧,不管是呆在魏蒂岡的約翰二十四世,還是躲在白色橢圓形辦公室裏的沃克總統,全都變成了俯首聽命於你的超級人質。瞧瞧,我們能用他們發明的電腦幹成一件多麽偉大的事情。這就像中國的智者莊子所說,“小敵之堅,大致之擒也。”為防小偷,人們把箱子捆紮結實,再加上鎖。

殊不知這種辦法防得了小偷,防不了大盜。捆紮得越緊的箱子,大盜扛起來越方便。這幫蠢貨!現在我唯一需要的是指令。指令,快把它拿出來,有了它,我們就成了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無所不在的上帝。足不出戶,你就是君臨天下的萬王之王!——

“你這該不是天方夜譚吧?”

“有點像天方夜譚,不過,這次由我來扮演山魯佐德。”

巴克幽逮的藍眼睛裏充滿自信。

阿裏20OO年2月12日

鐵青色的群山遮去了大半個天空,山腳下凸起一座亂石崗,崗尖上橫陳著一整塊長條形天然石床,那就是天葬台。一位滿頭灰白色卷發的精瘦老頭在石床邊肅立著,當李漢和三名士兵搐著裝有維英遺體的屍袋走向他時,他摳陷的兩眼中忽然射出兩道森然的冷光。這就是天葬師了,李漢想。的確像個掌管著西去之門鑰匙的人。

一隊身著紫紅色長袍的喇嘛,坐在離維英遺體不遠的地方喃喃地誦經,為維英超度亡靈。

這種儀式對於中國軍人來說,雖然有些陌生,但也確有一種莊嚴和肅穆。

天葬師的助手開始把成堆的篙草點燃。苫艾發散出白色的煙縷,直直地升向天空,到了半空,突然被峽穀中吹過的風弄彎了,又直直地向正西方飄去,如一隻招魂的手在高原才有的湛湛晴空下揮拂。空氣中彌散開艾篙的苦味。

接下來出現的場麵讓李漢驚訝不止:

白煙升起來時,鷲群出現了。先是一小片黑雲,然後變成一片密集移動的黑點,最後飛臨天葬台上空時,天色居然暗了下來。幾百隻禿鴛的翅膀把光線都罩住了,撲翼扇動空氣的聲音就像是天上有人在翻動一冊巨大的書頁。留們盤旋著,越飛越低,直到一隻隻地落下來,佇立在山坡上,向這邊眺望。

時辰到了。

喇嘛們轉動著經輪起身離去,他們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這就是說,上薔已經答應接納死者的亡靈。

天葬師默然從助手手中接過磨得風快的尖刀,用拇指試了試刀口,沒什麽表示,但可以感覺到他對刀很滿意。

屍袋打開了,維英殘缺不全的遺體顯露出來。盡管早有精神準備,李漢還是感到自己的心髒被天葬師的手摟住了似的,緊抽成一團。

天葬師的刀尖從維英的脊背(如果那還能叫脊背的話)上劃開了第一刀,脊背上的肉翻裂開來。然後是第二刀,第三刀,……刀法嫻熟準確,每一處都無須再回刀。從脊背開始,接著是肢體,再接著是手腳……片刻之間,一個失去生命的身軀就不複存在了,像一部被拆散成一堆零件的機器。

一個人的消失原來是如此輕而易舉。李漢忽然想起有次他們在北戴河海濱浴場遊泳,浪太大,所有的人都上了岸,隻有維英.一個人在兩米多高的大浪中給大家表演蝶泳。在波峰浪穀中時隱現的,不就是這扇寬闊結實的脊背麽——那是怎樣一條健碩的漢子。

李漢跑神的這一會兒時間,天葬師已經完成了刀的程序,換了一把大錘掂在手裏。他把剔出來的骨路堆放在石床中央,掄起大錘,把它們一一砸碎,然後從牛皮口袋中一把把掏出糟耙粉,撒在碎骨碎肉上,把骨肉摻和在一起,攪拌均勻。他在做這一切時,不帶絲毫感情色彩,但絕對認真,絕對虐誠。

天葬師身後的山坡上,鷲們收攏翅翼聳起肩膀默默地肅立著,顯然是對整個儀式的程序和自己的使命了如指掌。

最後的時刻到了,天葬師用手指從助手手中的酒碗裏蘸了幾滴青棵酒,一下下彈向空中,嘴裏默念了幾句什麽,然後,麵向砰山發出一聲呼哨。

鷲群開始了**,為首的那隻禿鴛張開雙翅,扇都不扇一下,從一塊岩石上無聲地俯衝了過來,跟在它後邊的是與它個頭年齡相仿的成年鷲們,從最外圈一路小跑著過來的,是那些未成年的幼鷲。

李漢頭一回知道,原來在鷲的世界裏,等級要比人類還森嚴。

鴛們擁擠在一起啄食著一個英靈。它們並不貪婪,也不爭搶,象是完全懂得自己在幹什麽。

它們莊嚴地吞咽著又仔細地尋覓著,個留下一星半點的骨渣和肉沫。一個生命就這樣在尖降下消失了。肯定有人不等目睹完全過程就會忍受不了。而另一些人則會通過這一回歸自然的儀式,豁然洞穿在別的地方一輩子也了悟不透的人生奧秘。李漢想,維英屬於後者,所以他才會為自己選擇這樣一種葬儀。

天葬台的一幕到了落幕的時候。為首的那隻禿圖像它第一個進入時那樣,又第一個退了出去。它從從容容地撤出鷲群,朝更低的山坡下跑了兩步,極力地張開雙翼滑翔了起來。它飛得非常慢,飛行姿態沉重而優雅,好像是背負著難以言說的重任。

鷲們一個個騰上了空中,繞著天葬台還在易易升起的煙柱久久盤旋,越旋越遠,直到變成一片黑雲消失在天際。

“讓光榮隨鷹背遠去……”

李漢的腦際閃過這行記不清是誰寫下的詩句,隻有在這個時刻,他才真正讀懂了這句詩的含義。也隻有在這個時刻,一切的恩怨愛恨都隨著鷹群遠去消失得了無蹤跡。世界重新寂靜了,寂寞了,暮色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