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末日之門 天下書庫

南沙水域2O00年2月9日

被獵潛艦拖曳著前進的541艦走得非常慢。整整兩天兩夜,才走到赤瓜礁一帶海麵。

在一艘不複昔日雄風的戰舶上連續呆它四十八小時,你就是個喜劇大師,也會變得毫無幽默感。一路上,李漢總想找點什麽話出來輕鬆一下氣氛,可他找不到。沒有話題。

話題全讓既沒了動力又著過大火的軍艦給沉沉地墜住了。

“你這是幹嘛?”李漢還是開了口,“跟打了敗仗似的。”

“你以為是打了勝仗?”

“起碼你沒有敗。”

維雄搖搖頭。

“你搖什麽頭?一艘導彈護衛艦,吃掉人家一艘護衛艦,一艘潛水艇,再加上一架海鷗,你還想怎麽著?讓你獨自個兒把‘維蘭特’給敲掉?”

“我沒想這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想的是打這種一艘軍艦敵不過一枚導彈的海戰,本身就是失敗,而不是根據誰損失多少來計算輸贏。”

“還是旁觀者清。”

“這種海戰,你沒對方損失得多,僅僅是因為你比對方投入的少。我一直不想把這個結論說出來。”

“這種結論一個海軍軍官就是想到了也不會說出來。”

“比如說你。這是軍種情結在起作用。”

“你如果突然意識到,你所熱愛的事業走到了盡頭,會是什麽感覺?”維雄的臉上露出一絲迷茫。

“艦長,您的電話,北京打來的。”值班參謀跑來報告。

維雄與李漢交換了一下眼色,轉身離開了。

一去就是半個小時。半小時後他回來了,兩眼變得通紅,好像哭過一場,說話也有些鼻塞。

“是我爸來的。他想跟你也說幾句。”

李漢狐疑地看了看維雄,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是阿姨她………”維雄背過身去,“接了你就知道了。”

李漢從電話中聽到的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不到半個月時間,何達將軍的聲音聽上去像從一個肩背佝樓的人胸腔裏發出來的,一下蒼老了許多。

“維英……犧牲了。”

可以想象將軍把這幾個宇說出來有多艱難。

什麽?維英——犧牲?李漢以為不是他聽錯了,就是將軍說錯了。

“前天,中午,12時29分。”

李漢不得不信了。他不知該說什麽安慰將軍,他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字眼和詞。

“李漢,”還是將軍先打破了沉默,“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

“您說吧,但別說請。”

“他們的母親也不行了,不過椒先別告訴維雄。我現在離不開北京,維雄又脫不開身,維英那邊……”

“您是要我代你們去料理維英的後事?”

“你,可以嗎?”

“可以。何叔叔,我可以。”

放下電話出來,李漢回到艦橋上,走到維雄身後,“你都知道了?”

“你父親希望我去料理維英的後事。”

維雄吃驚地轉身來,“什麽?讓你?不,我爸他不該……”

“我已經答應了他。”

維雄看著李漢,“如果你是不想傷我爸的心才沒拒絕他,我這就去打電話讓他換人。”

“不,”李漢一把抓住維雄,“我去。”

“李漢,這不行。”維雄突然動情地,“你不知道,誰都可以去,就是你不能。我哥他一直覺得,對不起你。他對我說過。嘉琪死後,他更覺得是他……”

“維雄!”李漢大喊一聲截住了維雄沒說出口的話,隨即又輕聲道:“我全知道,你不必說了。我已經答應了你父親。就是沒有答應他,我也會去的。”

維雄突然伸手在李漢肩頭重重地招了幾下,然後向舷窗外轉過險去。李漢發現他的整個肩背都在劇烈地顫抖。

北京一新德裏200O年2月4日

美國總統的“空軍一號”座機嘶叫著滑上了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的跑道。在起飛線,它晃動了幾下副翼向還站在停機坪上揮手的中國政府官員致意後,便鬆開刹車滑跑起來。隨著油門的加大,滑跑速度越來越俠,還沒得到跑道的一半距離,機頭就開始上翹,緊接著機輪騰空,離開了地麵。

北京之行結束了。一切順利。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特別助理大衛,柯林斯坐在平常屬於沃克總統的位置上,點燃一支“丘吉爾”牌雪茄煙,悠悠地吸了一大口,讓煙縷在肺腔裏轉了一圈,又舒緩地從鼻孔裏噴出來。淡藍色的煙霧像隻巨大的水母在他頭頂上蠕動,久久不散。北京非常合作,他想,這或許和他們已經達到戰略目的有關。

中國國家主席一開始麵孔繃得很緊。對專程乘坐總統座機前來斡旋的美國特使,這位國家元首從禮節上表現得無可挑剔,但態度相當平淡。直到他看過沃克總統的親筆信後,臉上才漸漸有了笑容。信上並沒有任何要挾性語言,這一點柯林斯在登機前,已與沃克總統反複推敲過了。中國人現在很自信,這在選擇外交辭令時不能不顧及。可以斷言的是,他們肯定不想打下去,畢竟不是純粹為了本國利益而戰。但他們也不怕打下去,因為他們正在占上風。

這種情況下,信的內容和語氣就必須從替中國人長遠利益著想的角度去寫,並充分考慮到中國人的自尊心、看來效果不錯。

一個圓圈的半圓已經畫好,下麵就看新德裏的了。

真正麻煩的是新德裏。

從跟中國國家元首會談結束,柯林斯就全力以赴地在電話中要求塔帕爾安排會麵,塔帕爾始終不接電話。每次都是個末等文官在給他打哈哈。不是“特使先生,,總理正在晉見總統,不能接您的電話”,就是“特使先生,總理已經服過安眠藥,剛剛躺下。”氣得柯林斯放下電話後破口大罵。直到“空軍一號”離開北京,已在飛往新德裏的途中,他對此行能否見到塔帕爾,仍然沒有把握。

不出所料,在機場上迎接柯林斯的,是一位外交部次長。氣氛相當冷漠。兩人草草握過手後,即各自登車前往下錫處──新近落成的紅堡大酒店。這座仿莫臥爾王朝風格的建築倒是造得十分豪華氣派,遠看去,就像是十七世紀的沙賈汗皇帝蹭給二十一世紀的一座宮殿。

侍者為柯林斯打開的是總統套房;和一開始在中國遇到的一樣,從接待規格上印度人也讓柯林斯無話好說。但也僅此而已。塔帕爾總理始終不肯露麵。柯林斯幾次提及,都被那位副外長岔了開去。不過,柯林斯卻饅慢由有些惱火變得平靜了下來。雖說一上來有倍受冷遇之感,但把他安排在德裏最好的飯店最好的房間這一點說明什麽?說明印度人並不想跟他也就是跟美國把關樂搞僵,斷了自己的退路。說明他們心裏還是有些發虛。塔帕爾使用這種生活上的高規格和政治上的低規格伎倆對待他,無非是要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滿。不滿什麽呢,是因為美國在中國提出的經濟製裁和武器禁運議案上投了讚成票,還是對美國艦隊在印度洋炫耀武力並撞沉一艘印度艦艇耿耿於懷?

都不是。

“柯林斯先生既然是從布魯塞爾起飛,為什麽要先繞遠去了北京,再到新德裏來?”

當天下午天色黃昏時,柯林斯以為今天肯定見不到印度總理了,卻突然接到速往總理府的邀請。見麵後,他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塔帕爾總理滿麵怒容的質問。

原來是印度人覺得冒犯了自己的尊嚴,很好。這是臨行前他和沃克總統敲定的花招之一:

要用這個辦法掃掃印度人的臉,以報“羅納德.裏根”號丟臉的一箭之仇。看來也收到了預期效果。

他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如果塔帕爾總理為這件事感到不快的話,我對此表示十分抱歉。因為這樣做是應中國人的要求安排的。閣下想必知道,中國是個非常要麵子的國家,假如你不事先給足他們麵子,就什麽事都無從談起。”

“特使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印度人對自己的麵子無所謂?”塔帕爾沉下臉來。

“總理先生!我相信你完全不是這樣理解我剛才那番話的。”柯邢斯並不在乎塔帕爾變色,從他一打眼見到塔帕爾,他那顆一直有些惴惴的心就安定了下來:這個人他可以對付。

“不,我正是這樣理解的。”塔帕爾咄咄逼人。

“真是這樣的話,我很遺憾。”柯林斯雙手一攤,聳了聳肩,“不過我想提醒一下總理先生,希望我的坦率不會被看作是對您個人的冒犯——”

塔帕爾的濃眉下目光瑰凜,柯林斯把這看成是虛張聲勢。

“總理閣下,”柯林斯換了一種表麵看來更尊敬的稱謂,“您應該對您和您的國家目前所處的不利地位,有一個透徹的了解。沃克總統和我本人都認為,當對手在各方麵都比自己更強大時,要想求得和平,就該把某些條件降低一些。”

“你們西方人,還有中國人,總是低估印度人的實力。”塔帕爾怒氣衝衝地把手按在沙發背上。

柯林斯搖頭一笑,“不,總理先生,我們對此了如指掌。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麽?”他伸手從手提包中取出一疊事先備好的文件和圖表,放在塔帕爾麵前的茶幾上。

“這些都是五角大樓代你們謀劃和模擬演習過的各種作戰方案,非常遺憾,沒有一種方案顯示你們將在同中國人的爭端中獲勝。”

“那當然,誰都知道,在一場核衝突中,沒有勝利者。”塔帕爾話裏有話。

“哦,這麽說,總理先生有使中印爭端升級的意思?”

“如果形勢迫使我們這樣做的話。”

“那我將對您作另一個提醒,貴國不但在常規軍力上與中國人相比處於劣勢,即使是在核武器方麵,也同樣不能與中國人匹敵。我知道,總理先生,被人當麵挑明這一點,是很不好受的事情。但這是事實.我想總理先生不會不正視這個事實吧?”

“我們不怕同歸於盡。”說這話時,塔帕爾的語氣顯然不如他選擇的字眼那麽堅定。

“如果這是印度政府最後的回答,那我將不得不代表沃克總統告知您:鑒於一場核大戰會對全球包括美國造成災難性影響,我們將不得不站在首先使用核武器一方的對立麵上,全力以赴地支持被核災難傷害的一方。”

“您的使命就是代表美國跑到這裏來威脅我們印度嗎?”

“總理先生,您誤解了美國的善意,我正是為了避免印度和人類的毀滅而來。”

“可你甚至連侵略者都不肯譴責一下,就向印度施加壓力!”塔帕爾暗中轉變了話題。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總理先生。”柯林斯見機也把語氣緩和下來,“我想,道義問題比起人類的生死存亡來,畢竟還是次要的。何況,我這裏有充分的證據表明,貴國大軍在一月十日遭到巴基斯坦打擊前的半小時,正準備越過印巴克什米爾停火線,向對方發動大規模進攻。”

“可最後的受害者是我們。”

柯林斯真想送給他一句中國格言:“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忍住了。他隻是說,“這個嘛,有時候事與願違。為使貴國避免受到更大傷害,恩,中國國家主席托我轉告總理先生一句話。”

塔帕爾警惕地掃了柯林斯一眼。

“見好就收。”

“不,我不接受這句話,我並沒有見到什麽好。”

“您大概忘了,與三十八年前的慘敗相比,你們畢竟沒有讓中國再扮演絕對勝利者的角色。這起碼部分地洗刷了印度人的恥辱感。這難道還不能算是一種‘好’嗎?”

塔帕爾被柯林斯說得鬆弛了臉上的肌肉。

柯林斯決定趁熱打鐵:“況且,總理先生,現在就接受停火,對印度來說,損失並不大。如果一味與中國對抗下去,使巴基斯坦別無選擇,完全倒向中國一邊的話,南亞次大陸的均衡就會徹底打破。那時,這塊大陸就將不是印度更不是巴基斯坦而是中國人的天下。我想你不會願意看到這一局麵出現,正像我們美國也個願意別它一樣。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塔帕爾顯出深思的神情,他把身子向柯林斯這邊湊了湊,問道:

“特使先生,中國人的停火條件是什麽?”

梵蒂岡2O00年2月9日

西斯廷大教堂的煙囪第三次冒出了黑煙。這就是說,第二輪的選舉結束了,l11張選票已經在那隻用了幾百年的舊爐子裏,化作了縷縷黑煙,新的教皇還是沒選出來。

聖·彼得廣場上滾過一片失望的聲浪。

數萬名來自世界各地的虔誠教徒,在廣場上等了整整一天。他們希望能親眼目睹新教皇在聖·彼得教堂的陽台上向眾人揮手時的風采,可他們一連失望了三回。

多麗絲也擠夾在人群裏,她並不信教,但她是一位紅衣主教的女兒。這她在一個月前才知道。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刻從日內瓦大老遠跑到羅馬來,在梵蒂岡唯一的廣場上,那些嘴裏喃喃念四、右手不斷在胸前畫著十字的人擠在一起,等待著那全世界翹首以盼的時刻。

她有一種直覺。前天早晨一聽到教皇病逝的消息,她就往魯昂教區杜米埃紅衣大主教處打了電話,回答是主教大人已經去了梵蒂岡,一種強烈的感覺湧了上來:肯定會發生什麽與她有關的事情。

她這麽想著,就開著她那輛“法拉利”趕到了日內瓦國際機場,聖巴斯蒂安,杜米埃紅衣大主教並不知道,與他一牆之隔的聖·彼得廣場上,站著他的女兒,小多麗絲。此刻,他正與其他ll0位來自全世界的紅衣主教一起,被分別“關”在西斯廷教室的密室裏,往選票上寫自己心目中教皇的名宇。教堂的大門已經從外麵上了鎮並貼了封條,既沒有人出得去,也沒有人進得來。連食物和藥品,也隻能放在轉盤上,由人工轉動從一個小窗口送進送出。

第三輪選舉仍無結果。這一消息被德蒂岡電視台證實之後,記者們開始向教廷新聞署的官員打聽各位候選人的獲票情況。新聞官們很有禮貌地岔開了這類敏感問題,記者們便又開始打探各位候選人的身體狀況以及三餐菜單之類雖然瑣碎但絕非無足輕重的細節。

新聞署的官員當然不會告訴他們,由於連著三輪關在密室內的選舉,許多紅衣主教大人都已經感到吃不消,個別的甚至出現了暈厥。隻好把各位大人放出來,轉移到臨時餐廳裏去透空氣。現在,主教們正一邊用餐,一邊用低語和目光交換著意見。

國務大臣馬裏奧·岡薩雷斯盡量不引人注目地周旋在紅衣主教們中間;距他一手策劃和期待的勝利、還有一步之遙了——法國魯昂教區紅衣主教聖巴斯蒂安·杜米埃在五位候選人中獲票最多,74票。還差一票,就夠當選教皇的必要票數。

這一點,記者們更不可能從新聞官員的口中掏出來。

北京2000年2月9日

夜幕剛把病房的窗戶完全罩住,梅怡就從昏睡中醒了過來。這回她不像往常,每次都似醒非醒。這回她出奇地清醒,看上去就像所有纏繞她的病痛都在一場昏睡中消退了,隻剩下她自己又齊齊整整地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折了回來。

“我看見維英了。”她對一直守候在身旁的何達說。吐字很清晰,聲音很低。

“在哪兒?”何達讓她說得心頭一驚。

“他飛得太高,我攆不上他。喊他,他也不回頭。”她又說。

“你知道他是開直升機的。”何達隨口應道。

“那他也該認識自己的媽呀!”她眼神幽幽的,聲音也幽幽的,“他不理我,隻顧自己往前飛,越飛越遠。我喊他,維英,維英,他就是不理我。然後,天上打了個炸雷,他就不見了……

你說,這孩子,不會,出什麽事兒吧?”

“當然,他……一向很機靈。”何達覺得從沒哪次說話像今天這麽困難。

這時有人敲門;

梅怡和丈夫對視了一眼,從目光中他們都知道對方猜出來人是誰了。

何達起身把門打開,不錯,是夢輝。她手中捧著一束花,讓何達奇怪的是,不是鮮花。是一束已經枯了很久但顏色依然鮮豔的幹花。

夢輝站在門邊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走進來。

梅怡動了動嘴,吃力地吐出一個宇:“來……”

夢輝突然撲到床邊,泣不成聲地,“老師,我來看您……。·您瞧,這是您在我回國後,首次個人演唱會時,讓人送給我的……花。”

梅怡一震:“花?那都多久的事兒了?”

“十五年。”

“你怎麽可能還留著它?”

夢輝揚起臉來,“我讓人,做了脫水處理。十五年了,我搬了七回家,到哪兒都……”

梅怡猛地把夢輝攬在胸前。她轉向何達,非常輕地說道:“你,讓我跟她,單獨呆會兒。”

何達默然退了出去。他從背後帶上門,剛想掏出煙來抽,看到“嚴禁吸煙”的牌子,又把煙收了起來,呆呆地站在走廊盡頭。

走廊很長,長得如同是一段歲月。

他已經想不起夢輝是從哪一刻起走進他的隱秘世界的。他隻記得她剛剛成為梅怡的學生時,還是個十足的小女孩,一日一個梅老師、何叔叔地叫著。忽然有一天,她不再叫他何叔叔了,他才發現她已經蹦了一個大姑娘。直到這時,他還沒覺得有什麽。也許是從這以後,也許是還要靠後一些時日,他覺得她的目光裏多了點兒什麽。多的那點是什麽?他說不清,但能感到一種異樣。這異樣的目光每次相撞,都會使他被擊一下,然後默默地回想好久。他意識到這很危險,但也使他心底深處向上翻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衝力,這衝力推著他,拽著他,使他一直朝那個讓他恐懼也讓他興奮的方向滑過去……

終於在一個梅怡去外地出差的夜晚,他們越線了。他和她。隻記得那是個下雪的日子,那年北京下的第一場雪。她彈完鋼琴後,他沒有讓她冒雪離開。後來,梅怡回來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好些天,她還是感覺到曾經發生了什麽。但她什麽都沒說。她隻是淡淡地告訴夢輝;“你的課上完了。”夢輝也什麽都沒說,收拾好課本和譜子就離開了老師家。從此再沒有露麵,直到1985年她從布達佩斯國際聲樂比賽中獲獎歸來。在國內舉行個人演唱會時,她給梅怡寄來一張票,梅怡沒有去。夢輝站在台口失望地看著觀眾散盡時,一個收門票的姑娘走過來,遞給夢輝一束鮮花,“是一位中年婦女讓我轉交給你的,我看她在門外站了很久。”夢輝用花捂住臉,淚水簌簌地滾落下來。“夢輝,你這是怎麽了?剛才人家送了好幾個大花籃,你都不帶哭的,現在一束花倒讓你傷心起來了。”一個與她一塊從布達佩斯拿獎回來的女同學朝她打趣。她破涕為笑。但她不知道,整個演出過程中,另外還有一雙眼睛在一直注視著她,直到月壇劇場的場燈一一熄滅,那人才最後一個離開。那是一個夏夜。

門在何達身後悄悄打開了,夢輝走了出來。

“梅怡老師讓您進去。”

何達點點頭。從夢輝身邊走過時,沒有看她。

梅怡雙目緊閉倚在床頭,看上去衰竭到了極點。何達不禁鼻子一酸,使了好大勁才忍住沒讓眼淚滾出來。他走到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兩手緊緊摸住梅怡的枯手。

梅怡吃力地睜開眼睛,“真想,英兒和雄兒,可我一個都見不到。”

淚水從她枯稿的臉上潛然而下。

何達一邊在心裏對自己說“你不能哭,你他媽無論如何不能哭”,一邊用毛巾為妻子揩去淚水。

“他們都來過電話,也很想你。等仗一打完,就馬上回來。”

“我伯等不到那時候了。你讓他們兄弟倆,常到八寶山來看看我,就……行了。”

“你怎麽會這麽想?等你好了,他們也就回來了。”

“我好了?我還會好嗎?你到這時候還騙我?”

騙她?何達覺得腦袋轟地一下脹大了。

“怡,對不起,真的……我一直想對你這麽說,可我……”

梅怡的眼睛睜大起來,“我也一直在等你說這句話,等了將近二十年,我知道隻要你說出來,我不會不原諒,可你一直不說……”

“對不起……”

“現在你總算說了,”梅怡的聲音裏無限哀怨,“我也該走了。”

“別這麽說。”他更緊地攥住她的手,好像這樣她就不會離開了似的。

她苦笑著搖搖頭,“誰也擋不住死。”

“我不想聽你老是說這個宇。”

“好吧,那我就說活。你得答應我好好活下去,跟夢輝在一起活。”

“這不可能。”

“別欺騙你自己。也別欺騙我。我知道這些年你沒忘了她。這是緣分。咱們,還有夢輝,全都是緣分。

誰都別抱怨,誰也不欠誰。

該活的就痛痛快快地活下去,要死的就痛痛快快地死……”

“你又說!”

“不,我不說了,我累了,你過來點兒,讓我靠著你歇會兒,就幾分鍾……”

幾分鍾後,她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