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下

尾聲(下)

尾聲(下)

君宇珩揮手摒退了緊隨在自己身後的一大群內侍、護從,方才緩緩地步入了景華宮。

原本在內殿的狄霖聞聲已是快步迎了出來。他獨自提前返回皇都一事極為隱秘,所知者隻有君宇珩身邊最為親信的王總管以及小福子倆人而已,這幾日他都是隻在景華宮內走動。

因為內殿之中不用內侍和宮女侍候,所以狄霖走上前去,先是幫君宇珩摘下了頭上那頂累絲纏珠、嵌金鑲寶極為沉重的華貴朝冠,從案台上拿起一支雲紋玉簪將滿頭墨發輕輕挽起,再幫他脫去身上層層華麗繁重的深紫朝服,換上了一件寬大輕逸的淺青色雪綢常服。

君宇珩也不係上腰間的絲絛,就隨意地輕倚在了窗前寬大的逍遙椅上。

“殿下。”殿外傳來了小福子低而恭謹的聲音。

“進來吧。”君宇珩淡聲地道。

隨即小福子用茶盤穩穩地托著兩杯茶趨步而入,將茶盤輕置於案桌之上,正要端起一杯茶盞雙手敬上,卻又被君宇珩略一擺手止住。

“啟稟殿下,可要現在就傳午膳?”小福子束著手,躬身站在一旁,“這幾日天氣悶燥,藕香小榭四麵臨水倒還舒爽一些,隻不知殿下的意思?”

“且過一刻兒再傳。”君宇珩隻淡淡地,並不置可否,擺擺手示意小福子退了下去。

狄霖已是輕快地走了過去,端詳著君宇珩的臉容,關切地問:“怎麽了?看上去似乎很累的樣子。”

“還好,隻是有一點煩。”君宇珩輕輕抬眼看了看狄霖,形狀極是優美的唇角微微向上彎起,帶出一個清清淡淡的笑容。

也隻有在狄霖的麵前,看似柔弱實則強勢的君宇珩才會偶爾允許自己流露出脆弱的一麵來。而經過了這些年這些事,他已漸漸做到了不再對著狄霖掩飾內心的情緒,這樣無疑也讓他自己輕鬆了許多。

狄霖在君宇珩的身邊坐了下來,伸手替他輕輕地按壓起了兩邊的額角。異常溫暖而又緩慢有力的觸感,從狄霖那修長幹燥的指尖悉數緩緩地透入,仿佛帶著種能夠讓人不由得安定放鬆下來的力量,君宇珩不禁舒服地輕輕闔上了眼睛,放鬆了自己的肩背向著椅背靠了過去。

狄霖一邊輕揉著,一邊凝視著仿佛已經安靜睡去的君宇珩。這些年來他待在君宇珩的身邊,才算是有些真正體會到了所謂政治鬥爭的黑暗複雜以及權力之爭的殘酷無情,還有統治一個龐大王朝日理萬機的辛勞繁累。有時候他真的無法想象,在之前政局不穩、各方勢力動蕩不安的那段時日裏,君宇珩又該是如何獨力艱難地支撐過來的?這樣在心裏感慨著的狄霖,並不知道此刻自己清亮如星的眼眸之中已是情不自禁地滿溢著憐愛之意。

“可好些了?”過了一會兒,狄霖看到君宇珩眼睫輕動,慢慢睜開了眼睛。

“好多了。”君宇珩那雙深澈如幽泉的絕美眼眸就深深地望入了狄霖的眼底,漸漸地輕漾起了仿佛可以觸及的淡淡暖意。

忽然,君宇珩對著狄霖微微地一笑,或許還帶著些說不出的淡淡倦意,但他那不經意間的悠然神情卻仿佛一朵沉睡的素白蓮花緩緩舒展開了所有的花瓣,沁出若有若無的淡香。

麵對眼前的此等美景,狄霖亦是情難自禁,微俯過身去在君宇珩的唇角上輕輕一啄,然後與他對視一眼,又軒眉一笑,起身自案桌上端起一杯茶,伸手遞了過去,聲音清朗的問道:“還是為了給陛下選妃一事?”

再過兩個月就是元徽帝君成曦的十五歲成人大典,屆時皇帝不僅可以臨朝親政,而且依照慣例要為皇帝甄選四名德才兼備的女子分別入主春熙殿、夏瀾殿、秋薇殿和冬蘅殿四大殿為貴妃。禮部早已將此關乎國運社稷之大事提上了議事日程,而近日來朝野內外的明爭暗鬥就更是暗流洶湧、如火如荼,每日早朝之後君宇珩不僅要批閱眾多與之相關的奏折,另外還有各地進獻上來的美人畫像也如雪片一般,更有甚者,就連在朝堂之上耳根子也不得清淨,這令本就忙於籌備皇帝成人大典各項事宜的君宇珩不勝煩擾之至。

“嗯。”君宇珩接過茶盞,掀起茶蓋緩緩抹去上麵的茶沫兒,輕輕抿了一口之後,方才道:“如今我是一聽到這個就頭痛。”

狄霖也端起一盞茶喝了一口,望向君宇珩的眼中有幾分不解與疑問,“你明明心中早已有了定數,卻為何還要看著一眾臣下在那兒瞎折騰?”

君宇珩輕抿起唇來淡淡一笑,雖然以狄霖的性情除了軍務之外很少過問朝中那些錯綜複雜的政事,但他真的是很了解自己。這選妃一事的確事關重大,因為四位主殿貴妃不僅身份尊貴,更重要的是皇後通常就出自於這四位貴妃之中,所以這可說是皇都之中各方勢力的又一次暗自較量與交鋒。如何將這些各方勢力巧妙的利用從而達到極為微妙的相互製衡,君宇珩其實是早已算計謀劃了良久,也早已有了對策。

“哪裏是什麽瞎折騰?你是沒看到,有些人為了各自的長遠利益,可以說是相互傾軋、各施奇謀,無所不用其極呀。”君宇珩淡淡然地一語帶過,“不過我倒也借此良機正好整治了幾個。”

君宇珩的聲音雖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如流水般平靜而淡然,但久曆沙場的狄霖卻能從中感受到幾分鐵馬金戈般的凜凜森寒。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記起麵前這個對著自己無比溫柔的人兒,正是承熙王朝最為至高無上的掌權者、無論在任何時候、麵對任何事情時都淡定睿智、生殺予奪、決斷無情的攝政王。

狄霖當然也知道他雖然說得極是淡然,但是其中的過程卻絕不會如此的輕鬆簡單。看起來自己領軍出征的這四個多月,皇都之中也是如戰場般硝煙彌漫,隻不過這裏的硝煙雖然看不見,卻能夠殺人於無形,比起真正的戰場隻怕更為的陰暗凶險。

轉過眼去看著君宇珩那微微露出些許倦意的臉容,狄霖不禁在心底裏微喟一聲,君宇珩很少會象現在這樣輕易地露出倦容,他也知道隨著皇帝成人大典也就是他們最終離去的日子不斷地臨近,君宇珩一定是殫思竭慮費盡了心力,畢竟,要將今後數年的事情都盡可能地考慮周全並預先做好妥善地安排,並不是件人人都能做到的簡單事情。

“可是我卻什麽也幫不上。”狄霖不由得輕歎一聲,除了軍中事務,君宇珩總是不讓他過多深入地介入朝政,君宇珩雖然從不說是為什麽,但是狄霖心裏卻是很清楚,這對於性格光明磊落、深惡陰謀詭略的自己來說又何嚐不是一種保護?君宇珩始終如同一開始時那樣,不言不語地用著各種方式在保護著自己。

狄霖忍不住去握住了君宇珩的一隻手,雖然毒質已然是解去了大半,但是君宇珩這種微涼怕寒的體質卻已是無法逆轉,此刻感覺到掌心中那有如玉雕般的素手也有如玉一般的微涼,狄霖又將自己的另一隻手緩緩覆了上去。

“其實早幾年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如今大體已成。”君宇珩又怎會不知道狄霖的心中所想,輕輕反手也握住了狄霖的手,“這樣我才能在皇帝親政之後,放心地將一切交付於他,從此後再不需理會這些凡塵俗事,隻你我二人相攜遨遊於世間。”

事實上早在七年前,君宇珩就已是萌生了還政於皇帝、與狄霖倆人退隱林間的念頭,隻是那時候朝政剛剛穩定下來而皇帝尚自年幼無力親政。所以這幾年來,君宇珩除了悉心教導皇帝治國之道,同時還在朝中大力栽培了一批忠於皇帝的能臣幹吏,就隻待皇帝在成人大典後順利親政,他們就可以放心而去了。

“其實,這樣對你而言,並不公平。”狄霖雖然無法盡知,但卻也可以想象得出,君宇珩這些年一路行來滿布荊棘的艱辛痛苦和為之所付出的巨大代價,但這些卻為了自己就這樣輕易放棄了,每一想到這裏,他就不由得胸中一熱,再就是眼中一黯,此刻他還是忍不住又說了出來。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了嗎?”君宇珩用力一握狄霖的手,狄霖的黯然讓他微微心痛,他最愛看的是狄霖眼中的飛揚神采,“這並不是誰為誰犧牲的事情,如果一定要說犧牲,你豈非也為我犧牲良多?”

“我知道,征戰四方、揚威沙場是你的畢生之夢。每當我因你身上散發出的那令一切都黯然失色的光芒而目不轉睛之時,就會不由在想,隻有那廣闊天宇才是你盡情翱翔的所在,我又怎能讓你放棄夢想,將你禁錮在我的身旁整日過著平淡的日子呢?”君宇珩根本不容狄霖開口,他自己卻是一直不停地說下去,“所以,這一次北番來犯,我才會傾盡全國之兵力,令你前去平定。一方麵固然是為了震攝邊境,為皇帝親政掃除後患,另一方麵也是想讓你在這最後一戰中建立不世的功勳,從此再無遺憾!”

所以,就算是自己心裏無時不刻都在擔心著他的安危,卻還是讓他去了。因為,那鐵馬金戈、躍馬揚鞭的戰場才是他盡情馳騁、盡情釋放奪目光芒的地方,也因為,那是心懷遠大夢想、身懷不世武功的他的最後一戰。而從此以後,展翅於天的雄鷹就要收斂起雙翅,絕世的名劍也要深藏於劍鞘。

“你錯了。”狄霖那雙黑如曜石的眼眸之中閃耀著亮如晨星般的光芒,將他那俊逸無比的臉容輝照得神采飛揚,他深深地望著君宇珩的眼睛,聲音低沉卻堅定異常,一字一字緩緩地說出,“隻有與你在一起,此生才是再無遺憾。”

狄霖清清楚楚地看到君宇珩那亙古沉靜的眼睛仿佛忽然漾起了層層的漣漪,輕輕的,暖暖的,令狄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沉醉在這滿是深情的眼眸之中。

他也清清楚楚地聽到君宇珩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我也是。”

刹那間一種異常甜蜜的感覺如同強電流般流過了整個心扉,狄霖俯過身去,將君宇珩輕語的尾音堵在了他的唇舌之間。

情熱似火、甜香如蜜的親吻,卻是沒有一絲的情欲混雜在其中,這一刻,他們倆人沉醉在唇齒相依、彼此擁有的幸福甜蜜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

“殿下,午膳已備好了,請殿下用膳。”殿外小福子的聲音聽起來好象是從極遙遠處傳來的,有種恍惚的感覺。

倆人頓了一下,輕輕地分開,卻又因為對方的暈生兩頰、眼波流溢而忍不住相視一笑。

“知道了。”君宇珩輕咳了一聲,緩緩站起了身來,狄霖隨即也站了起來。

倆人略整了整衣飾,就相攜著向殿外走去,君宇珩一邊走,一邊忽然想起一事,轉向狄霖道:“對了,你可知此次成人大典還邀請了鄰近各邦國前來觀禮,胡族翰達爾王也在受邀之列。”

“撒利耶?!”狄霖聞言忍不住皺起了眉,他的聲音裏已是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厭惡。從一開始他就覺得撒利耶此人殘暴淫邪,對其殊無好感。膽敢對君宇珩妄施獸行已是罪不可赦,再加上賀延又因之而慘死,就更是對其深惡痛絕。

“此人的才略不容小覷,短短幾年內,他不僅將原本混亂分裂的各部族統一,而且在他的治下,整個胡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盛。”君宇珩說起時卻是神情平淡,完全不帶有任何個人的喜惡。

胡族的強盛對於與之比鄰的承熙朝來說深具威脅,因而近年來朝廷不斷加強邊關的防禦力量,以防胡族可能的暴起進犯。君宇珩本料想以撒利耶強橫野蠻、野心勃勃的脾性,定然不出幾年就會悍然撕毀和約。誰知這七年來整個胡族在撒利耶的約束之下竟是一直嚴守著和約,對邊關秋毫未犯,這倒讓君宇珩頗感意外。

“撒利耶應該知道自己已是我朝的心腹之患,他又怎肯貿然親身前來?”忽然轉念一想,莫非此人賊心不死竟還對君宇珩抱有非份之想,一時間狄霖的心中當真有了將其千刀萬剮的念頭。

“不管他會不會來,又或是為何而來,你都當以國事為重,不可任性而為。”象是看出了狄霖心中的念頭,君宇珩帶著幾分薄怒地瞪視了他一眼。

狄霖終於知道君宇珩為何要與自己說起此事了,雖是不甘,到底還是點頭答應了。

倆人一路穿過曲折的幽幽草徑,四麵臨水的藕香小榭就近在眼前,空氣之中仿佛流溢著無所不在的淡然蓮香,頓時拂去了滿身的燥熱煩悶,令人感覺清爽不已。

“還有,四皇兄也會來。”在踏上水榭木質台階的那一刻,君宇珩又輕聲說了一句。

他的語聲很輕,但狄霖的腳步卻是不由一頓,落在了後麵。

對於所有人來說,端王君宇琤早在七年前就已經暴病而亡,當初其含混離奇的死因還曾引得眾說紛紜、塵囂日上,而如今,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名字恐怕也早已經在所有人的心中漸漸淡去了。

狄霖隻輕輕哦了一聲,沒有說話。他當然知道端王君宇琤並沒有在七年前死去,隻是此刻突然聽君宇珩說起,不知為何,心中卻是湧起了一種有點不舒服的感覺。

“陛下的父親早亡,母親也已出家,他於世上的親人除了我就是四皇兄了。我想,四皇兄也一定很想看到他長大成人的那一天。”君宇珩說著忽然微微頓了一頓,語聲變得有些沉重起來,“盡管以四皇兄現在的樣子,可能並不能理解這些。”

狄霖默然。

“霖,能不能請你師父再替他看看,這些年下來,卻是一點兒起色也沒有。”君宇珩轉過了身,看著狄霖道。

對於君宇琤,狄霖完全說不出自己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覺,有感歎有恨也有幾分憐,這些亂七八糟地全攪和在一處,倒變成了一種難以下咽的怪味。

君宇珩其實知道狄霖心中的感受,輕輕握住了狄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道:“他到底也是因為我才會變成現在那個樣子的。”

狄霖好受了一些,道:“嗯,我會再請師父替他診治的。”

君宇珩拉著他逐級步上台階,而狄霖瞥一眼君宇珩,心中卻是不由有些慨然,無論君宇珩是因為愧疚還是其它什麽原因,那個人到底還是在他的心底占有了一角位置了。

元徽十四年,八月初九,是為卜筮吉日。

晨曦未升,已在宗廟之中靜心齋戒十日的元徽帝君成曦起身,以鮮花清泉沐浴三次,更衣,著鑲朱紅色錦邊緇布長衣,蓮花雲紋采履,長發披散,由八十八名垂髫童子執沉香木如意緩緩引導步入莊嚴肅穆的正殿。

但聽得鍾罄齊鳴,其聲悠揚,漸傳漸遠。

跪拜行禮,祭拜先祖。

再行冠禮,束發加冠,初加緇布進賢,再加爵弁武弁,三加袞冕服通天冠。

禮官祝辭。

禮成。

正殿之外九隻巨大鍾鼎緩緩敲響,共計九九八十一響,鍾聲雄渾綿長,聲震天宇,久久不止。

然而沒有人知道,就在與這正殿相連的一間小室之中,隔著一重低垂的珠簾,坐著一個人,秋香色的行雲遊龍禮服,腰束銜珠龍形玉帶,頭戴嵌寶玉冠,一身服飾皆為王爺的例製,麵容細看之下竟有幾分與端王君宇琤相似。

他整個人斜倚在靠椅之上,卻並非是因為慵懶而是根本無力支撐,有些稀薄灰白的頭發讓他看起來要比七年前蒼老憔悴了許多,而在他身上最大也是最可怕的變化就是,他的雙眼直直地望向前方某一處,沒有生機,沒有光彩,猶如一潭已失去活力的死水,似乎任何事物都無法投影到他的眼眸中去。

他的身後站著一個雲鬢宮妝的女子,身材嫋娜多姿,隻是一張臉被覆於其上的黑黝鐵製麵具完全擋住,隻在眼睛處開有兩個小孔,透過小孔她似乎正在全心全意地看著君宇琤。

外麵正在莊嚴進行的儀式還有那雄渾綿長的鍾聲對於他們來說,似乎全無意義也全無影響,他們仿佛置身在外,卻又各自沉浸於兩個不同的世界之中。

禮鍾的敲響向整個皇都宣告皇帝的成人冠禮已成。

行過冠禮的元徽帝接下來就乘黃金九龍禦輦返回皇宮,前有妝扮成金童玉女的八十八名童男童女手執黃金提爐焚禦香引道,後隨八十八宮妝少女執各種樂器奏樂而行,側有彩甲武士鮮衣怒馬持戈護駕。一時間,幽香繚繞,韶樂悠揚,彩旌翻飛,金戈林立。

承熙朝本就富足強盛,近年來更是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此等勝況早引得萬人空巷齊來觀看,夾道兩旁,黑壓壓跪伏一地,龍輦過處,山呼萬歲。

禦駕緩緩回宮,至崇明大殿,皇帝上居禦座,受文武百官及各國使節之朝拜,眾使節獻禮已畢,再頒國詔,大赦天下。

此時,不知不覺已是夜幕降臨。

而這時的開元殿中卻是華燈初上,燈火輝煌有如白晝,將雄偉富麗的大殿映照得滿目金碧更顯出一派皇家奢華高貴之氣。殿內馨香浮動、曲樂齊奏,正在舉行著盛大的筵席。

撒利耶身著本族最為隆重的盛裝端坐在筵席之上,他素來不喜繁文縟節,甚少穿這樣色彩絢麗、滿飾金銀寶石的華服,雖然與他的性子不符,此刻倒也與這滿殿的華貴頗為和諧,而這華美異常的異族服飾也更襯出他高大威猛的身形,益發彰顯出隱隱的王者氣勢。

撒利耶那粗獷卻極為英俊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賞樂觀舞,與周圍賓客碰杯交談、談笑風生。他那深邃的眼睛就如同他額佩之上的寶石般熠熠生輝,略厚的唇邊不時逸出低沉渾厚極富魅力的笑聲。

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從清晨觀禮開始,也許更早一些,從他進入皇都開始,他就仿佛是在做夢一般。盛大的冠禮、沿道的歡呼、大殿的朝拜,一直到現在奢華的酒宴,他的靈魂似乎已從身體中抽離出來,在旁事不關已地漠然看著。此刻的美酒佳肴、輕歌曼舞、杯籌交錯以及雲鬢香影,他明明就身在其中,但卻覺得荒唐如夢。

他大口地飲著杯中的美酒,遊目環顧四周,這開元殿絢華依舊,除了這殿中的人之外,和八年前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就好象時光從來不曾流逝過似的。那個一直深刻在自己心底的人也一樣,歲月隻是如水一般輕輕流逝而過,沒有引起絲毫的變化,如果一定要說有變化,那就是變得比八年前更加的美,原本清冷的玉顏在不經意時會透出一絲暖意來,這令他看起來不象是從前那般的虛幻不真實。撒利耶很清楚這是什麽原因造成的,他不覺舉杯將一大杯酒一飲而盡,仿佛想要借此衝咽下喉頭無形的梗阻,但是品味到的並非是美酒的醇香,反而是一種難言的苦味。

這時,他看到君宇珩手握金杯時而敬酒、時而佇足交談兩句,遠遠地向著自己這個方向走了過來,身後緊隨著狄霖,倆個人相隔半步,但仿佛有種無形的默契卻令他們看上去渾然一體。

撒利耶看在眼中,心裏卻不由一緊,曾經也有人象這樣緊隨著自己,那時候的他習慣了同時也無視了這種無條件的相隨,直到有一天失去了。當一切都不再時,他方才體會到了失去的痛苦。隻是無論有多痛苦,失去的,已永遠不會再來,而他的心中也將永遠留下一個無法填補的破洞。

君宇珩緩步走到了近前,近看比遠觀時更加的光華眩目,他向著撒利耶微微頷首,“多謝汗王不遠千裏前來觀禮。”

“睿王殿下,不敢當。”撒利耶平靜的回禮,他注意到君宇珩那有如深海的沉靜冷然和狄霖那盡管掩飾了卻仍然流露出來的敵意還有疑惑,他知道他們肯定猜過他到底是為何而來的。

“和約。”撒利耶用低沉的聲音很快地說道,“我希望與天朝續訂一個十年和約。”

不意外的,他看到狄霖緊緊皺起了眉,而君宇珩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訝,他們大概想過無數種可能,卻想不到他竟會是為了和約而來的吧。

因為這是賀延想要的,也是他一生為之努力的夢想,我隻不過是想為他完成這個夢想而已。

隻不過,這個理由別人並不需要知道,因為,這隻是我與賀延,我們倆之間的一個約定。

君宇珩眼中恢複了平靜,很快舉起了手中的金杯,“汗王心係百姓,是萬民之福,我敬你。”

盛大的筵席酒意正酣,周圍的人也很多,倆人並未深談,隻廖廖幾語之後,君宇珩就轉身而去。

撒利耶看著君宇珩逐漸遠去,消失在其它的身影之中,他的心卻是漸漸地變得清明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可能永生也無法將君宇珩忘懷,因為他的心中曾經印下如此深的印記,但是君宇珩對他而言,隻是一個夢,僅僅是一個夢而已。

八年前,這個夢開始於這裏,那麽,今天就讓這個夢在這裏結束吧。

成人大典之後,元徽帝君成曦正式親政,開恩科,施仁政。是時北番平定,又與胡族簽定十年和約,邊疆穩定,四海晏清。

三月後,睿王君宇珩上書自請前往封地楚州。

同年,玄武大將軍狄霖三次奏請去職還鄉,帝再三挽留不準,遂掛印而去,不知所蹤。

而在各地名山大川,時可驚鴻一瞥見到兩個風華絕代之人攜手相遊。

正文算是結束了,好不容易呀,也讓大家久等了!萬分抱歉。

計劃還有兩個番外:隻為了你的守候(君宇琤)和消逝在記憶之中的溫柔(無意與無憂)

也不知道還有人想看誰的番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