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情深無怨尤

情深無怨尤

最終章今生從此再無夢

八、情深無怨尤

竟然真的是石門又緩緩地打開了。

在那開啟的石門中站著一個黑衣蒙麵人,隻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呈現出一種極為詭異的死灰色,白多黑少,正一動不動地盯著狄霖。

隻是很快地瞥了一眼,狄霖就發現了異樣,眼前黑衣人的瞳孔異常放大,眼神渙散失神,根本就是一具心智已被他人操控的人偶。

狄霖心知有異,隻不過心念數轉之下,卻也並不妄動,隻緩緩地直起了身子,坐在那裏靜觀變化。

隻見在那黑衣人的身後,又閃出了兩個同樣裝束的黑衣蒙麵人,其中一人伸出手在那黑衣人的麵前,輕柔若舞蹈般地做了個奇異的手勢,那黑衣人凝滯呆拙的眼神立時就象是被強力磁石吸引了過去,但是下一瞬,便悄無聲息地如同一條被掏空了的麻袋般癱軟在了地上。

而那個人仿佛隻是淡淡一笑,就輕輕地轉過了目光,正好對上了狄霖遠遠望過來的視線。

一方黑巾蒙住了此人的臉,就隻有一雙眼睛露在了外麵,那是一雙藍天白雲之下海水般碧藍色的眼眸,可是卻又仿佛總是帶著一種無盡的淡淡憂悒,有如薄薄的霧氣般迷朦著,令人無法看清楚這雙漂亮眼眸之中的神情。

“岑無憂。”狄霖不覺輕聲地脫口而出。

岑無憂並不說話,隻微微頷首示意,而立在他身邊的那個身形高挑的黑衣人卻是一把扯下了蒙麵的黑巾,露出了一張如美玉般流轉著柔光的俊美容顏。這位一向是錦衣華冠的紫月公子,就算此刻隻不過穿著件質料粗劣的平常黑衣,也依然難掩其身上的高貴氣質與翩翩風姿。

楊晉之轉過那雙溫潤如水的鳳目,深深地看向狄霖,忽然他的唇角輕輕一揚,慢慢地,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自唇邊漾起,“我們又見麵了。”

縱然是在這地底深處、陰寒潮濕的石屋之中,楊晉之的聲音依然如同溫暖春風之中的悠揚琴韻般優雅動聽,但是聽在狄霖的耳中,卻是令他整個人都不由得一僵。

“你怎麽又會在這裏?”

狄霖麵上一寒,仿佛罩上了一層嚴霜,使他清逸的臉容看上去冷峻異常。他那冰冷的語氣以及身體的僵硬都如此明顯地透出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戒備與抵觸,而且對此他也根本不想加以任何掩飾。

楊晉之又何嚐感覺不到狄霖對於自己的這種深深厭惡之情?隻是此刻屋中的燈光昏黃,卻也無法得知他的臉上又是何種的表情,隻能聽到他動人的聲音如流水般緩緩地傳來,“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那可要多謝楊公子費心了。”狄霖卻是極淡地冷冷一笑,語聲中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不過我倒有一事想請教,請問那君子香又是怎麽回事?”

狄霖的師父天雲居士除了武功卓絕之外,更精擅醫理,並通曉各類藥物,不過因為天性使然,狄霖在此方麵卻是從無涉獵。隻是曾在君子香上吃過大虧之後,他卻也略微了解到,這種藥物事實上早在百多年前就已失傳,是岑無憂從一本殘缺的古醫典中發現了一份不完整的配方,再經過數年的反複試驗之後,方才煉製而成的。所以可以說,除了楊晉之以外,其他人的手中應該絕不可能會有君子香。

狄霖的清冷目光投向楊晉之,等著他做出解釋。

“不錯,君子香正是我給端王君宇琤的。”楊晉之倒也並不否認,而是極為直接地朗聲回答道,“做為表明雙方合作的誠意以及他給我提供有用訊息的回報。”

“你且先聽我說下去,”看到狄霖目光一寒,似乎想要開口說什麽,楊晉之連忙出聲截住,“我與端王合作,此事並不假,但也僅僅是權宜之計,各取所需而已。隻想不到這端王倒是心機深沉、手段高明,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就將人劫了去。”

想到自己竟然被人當成幌子利用了一回,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楊晉之的心中也不禁有些悻悻然之意,看著狄霖雙唇緊抿、一言不發的樣子,他又接下去道,“此地乃是端王在西疆的秘密據地,極為隱秘,我也是頗費了一番力氣方才尋到這裏。若有什麽話,我們還是等安全出去以後再說,你的意下如何?”

“好。”狄霖垂下眸,已是有了計較,又很快地抬起,“你先幫我解開功力的禁製。”

楊晉之似乎微是一怔之後,就點頭示意讓岑無憂走了過去。

岑無憂替狄霖略一把脈之後,就從囊中取出一粒藥丸讓狄霖先服了下去,再又取出數枚銀針,雙手連動,迅快地刺入狄霖胸腹間的幾處穴道之中,雖是隔衣施針,卻也是運針如風、認穴奇準。

岑無憂再輕輕撚動銀針,狄霖隻覺得每根銀針刺入體內,都帶來一陣閃電般熾熱無比的灼痛,當數個穴道都刺入銀針之後,那種熾熱竟似是連成了一條無形的火蛇在經絡間緩緩遊動。

再過片刻,岑無憂又將銀針一一拔出,狄霖稍作調息之後,從床上站了起來,已是能夠感覺到丹田中有一股真氣上行,轉瞬間充盈體內,隻是比起平時似乎是減弱了許多。

“目前最多也隻能恢複到三成功力,過一個時辰之後大概能有五成。”岑無憂看出了狄霖的疑惑,輕聲道,“要完全複原至少需要一天的時間。”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先離開再說。”一旁的楊晉之也並未閑著,將那已死的黑衣人提放在床上,再用錦被整個蓋起,然後伸手遞給狄霖一套黑衣,正是他剛才自那個黑衣人身上剝取下來的。盡管此刻屋裏光線甚是暗淡,也能看出他的臉色極為難看,想必以他的身份地位,這一輩子都未曾做過這種事情。

狄霖接過,也不多說,很快地穿好,再拿起黑巾將臉麵蒙起,這樣乍一看上去就與端王手下的那些黑衣人一般無異了。

隨即,他們三人就走出了這間石屋,走在最後的岑無憂按照之前那黑衣人的手法,在外麵牆壁上某個極不起眼的凸處輕按了幾下,頓時,石門在他們的身後又緩緩地閉合了起來。

石門閉合的聲音低暗而且沉悶,雖然並不響,但在這個異常寧靜的環境之中聽起來卻是非常的刺耳,三個人一時間都頓住了腳步,凝神細聽去,周圍依然是平靜如初,似乎並未受到驚動,他們方才又加快腳步沿著石門外的那條狹窄的甬道逐級而上。

隻不過數十級的台階,很快地就一掠而上來到了盡頭,然而站在石階盡頭處的狄霖,卻是不由得怔在了那裏。

眼前忽然間變得極為開闊而且明亮,可是卻完全看不到頭頂的蒼茫天空,代替天宇之中萬千星辰熠熠發光的是那些垂懸在高高穹頂之上的無數明燈,明亮的白色光芒將映入眼際的這一大片華美城闕映照得燦爛輝煌,似真似幻。而且在這片偌大的空間裏,冷而微濕的空氣仿佛是凝固、不流動的,竟是感覺不到有絲毫的風吹拂過來。

狄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城闕,感覺象是在一場離奇的夢中,就算明明是此刻自己親眼所見,他仍然無法想象這樣一片壯觀富麗的城闕竟然是建築在深深的地底之下的,這簡直就不是人力可為之的。

“這裏應該是一座在數百年前沉沒於風沙之中的古城,也不知是怎麽被端王發現的,就被他當作了秘密據地。”立於身旁的楊晉之輕輕地說道,當他剛進入到這座地下之城時,他也有著與狄霖相似的極大震撼與無法置信。

狄霖知道楊晉之說的並不錯,因為他隨即就發現了那些屋宇的材質式樣以及廊柱窗閣的雕紋全都是古色古香,並非是本朝當代之物,而且上麵多有被歲月風沙侵蝕所留下的印記,還有許多後來修葺複建過的痕跡。

“出口在那邊,我們快點,外麵有人接應。”楊晉之看狄霖立著不動,忍不住輕輕出聲提醒。

狄霖並沒有動,反而是抱拳向著他們倆人一禮,緩聲道:“狄霖在此多謝兩位相救之情。”

楊晉之先是不覺一怔,但隨即就明白了狄霖的用意,溫潤如水的臉容突然冷凝如嚴冰,仿佛有什麽在胸臆間急遽湧起,若非他強自壓下,幾乎就要一觸即發,他壓低了聲音,道:“這地城之中道路複雜,形勢未明,你就算去找也未必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以你此時的功力連自保尚不可為,又怎麽救人?”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狄霖雖然知道楊晉之所說的是事實,但他卻並未理會。

楊晉之忽然發現,自己一向頗為自傲的自製力在遇上狄霖的時候就會頓時化為烏有,狄霖那淡淡的語聲更是倏地觸發了他強自壓下的激烈情緒。

狄霖正欲轉身之際,就發現楊晉之已是閃身逼至了自己的麵前,他隨即身形一錯,飄身向後,隻是功力並未恢複,終是未能避開,被楊晉之一把緊緊地抓住了肩頭,雙肩一陣劇痛。

楊晉之的心中正被一股無名的怒火或者說是妒火所充斥著,正欲不管不顧地發力將狄霖震暈帶走,就聽到狄霖那冰冷到極至的聲音驀地響了起來,“放開。”

楊晉之心下不由一驚,他覺出了狄霖語聲之中的異樣,凝神看過去時,卻發現狄霖反手緊握著一柄不知從何得來的短匕,而那鋒利的刀刃正指向狄霖自己的胸口,刃尖想是已深深入肉,因為那黑衣上已有了一片深色的痕跡,在漸漸地擴大。

說不清是因為狄霖那冰冷無情的語聲、冷厲堅決的眼神,還是因為他這般決絕的舉動,都令楊晉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狄霖自戕時的那一幕,突然間,楊晉之滿腔的憤懣如同冰雪般消融,隻是卻化作了無盡的惆悵與苦澀在心中繚繞不去,他幾乎是有些頹然地放開了對狄霖的鉗製。

狄霖緊握著短匕,全身戒備著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

看著狄霖修長的身形慢慢地退後,再猛地一個轉身,向著遠處飛掠而去,消失在了眼前,楊晉之的臉上悄然浮現出了一片無法言喻的落寞之色。

與楊晉之分開之後,狄霖迅速同時也是極為小心地這座地下之城中穿行著,正如楊晉之所言,這古城之中各條道路錯綜複雜,此刻看上去雖然形如一座已經空置多年的廢城,但狄霖還是能夠敏感地覺察出到處都有隱隱的殺機潛伏著。

狄霖正在觀察著地形,思索著該走哪條路時,忽聽得身後有一陣衣袂帶風的輕響,雖然很輕,但在這空氣仿佛已凝滯不動的空間裏卻還是帶起了一股極輕的微風。

“是我。”

狄霖淩厲的反擊都因這輕輕的兩個字而生生頓住。

“你?”狄霖迅速退後一步,拉開了距離,帶著些疑惑與戒備望向楊晉之,隻有楊晉之一個人站在那裏,而岑無憂卻不在他的身旁。

“我和你一起去。”很是難得的,楊晉之冠玉似的俊美臉容上沒有帶著笑意,也看不到其它任何的表情。

狄霖頓了一下,似是有些艱難地說道,“你根本不必這麽做的。”

“你不必說了,”楊晉之卻是淡淡地打斷了狄霖的話語,“你有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也有我想要做的事情。”

狄霖不再說話,隻是一時之間湧上心頭的卻也不知是種什麽樣的感覺,此刻的他不想去多想,轉身掠了出去,很快地,楊晉之從後麵跟了上來。

他們經過一番細細地探查,終於發現有一處地方,雖說是極普通而不起眼的,但其周圍的防衛卻偏偏是最為嚴密的。倆人很快地對視一眼,心知所要尋找的人應該就在此間。在旁靜伺已久,終於趁著兩批黑衣護衛交班的短暫空隙悄悄地潛了進去。

此間外表看起來雖然是極其普通、毫不起眼的,但裏麵卻是典雅精美、獨具匠心。隻見雪白的四壁用銀粉細繪著精致已極的蘭草圖案,而地上則是鋪著雪白的長絨厚毯,另外有一重重雪白的輕紗帷帳如同雲煙薄霧般輕垂著,雖然無風卻也飄逸嫋娜。

這屋內所有的器具皆是用上好白玉製成的,玉床、玉桌、玉椅以及玉幾。雖然都是用堅硬冰冷的玉石製成,但卻奇怪地並不覺得清冷生硬,反而給人一種溫潤柔和的美好感覺。屋內散放點綴著數顆夜明珠,用幾乎透明的輕紗籠著,透出極為柔和的淡淡瑩光。

有一個人背對著立在那裏,一身如雪的輕衣,更顯出那散在身後的長發烏黑如流墨,而那身影遠遠望去輕逸如修竹,雖然沒有風,卻又給人一種直欲乘風而去的感覺。

當那模糊的身影剛一進入眼簾之際,狄霖就認出了君宇珩,而在他身旁的楊晉之隨即從狄霖的反應之中知道了這一點,眼神不禁黯淡了一下。

楊晉之突然出手按住了想要上前去的狄霖,在他的耳邊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有人來了。”說著就拉著狄霖隱到了一邊。

狄霖隻略一掙紮就停住,剛才的那一刻他的確有些衝動而忘乎所以,現在他也聽到了一陣遠遠而來的腳步聲。

隻是輕輕的腳步聲到了門口卻是停頓了下來。

來人正是端王君宇琤,不知為何,他匆匆而來,走到了門邊卻是沒有進去,而是遠遠地望著,那個清泠如水的人兒正背對著自己立在那裏,一襲白衣勝雪,卻又仿佛弱不勝衣。

過了許久,君宇琤方才走了進去,卻不是走向君宇珩,而是先走到了玉椅邊,伸手從椅背上拿起一件素緞麵的薄絨外衣,然後才走到了君宇珩的身後,將衣服輕輕地披在了君宇珩的肩頭。

君宇珩似乎早已知道來人是誰,既不言語,也不動,就任由那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這地城之中寒氣頗重,你的身子骨一向不大好,若是受涼了可怎麽好?”君宇琤眼望著那件衣服輕柔地將君宇珩的全身包圍,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當真有幾分羨慕這可以一親芳澤的無知之物。

楊晉之並不知倆人的過往,但也覺出其中大有深意,不禁有些訝然地去看了看狄霖,隻是在暗處,哪裏看得清狄霖臉上到底有沒有表情、又是何種表情。

“四皇兄此番與那風雨樓楊晉之應該並非隻是簡單的合作吧?”君宇珩連頭也沒有回,隻聽到清泠如寒冰輕叩的聲音悠悠然地傳來。

“當今清明昌平之世,又豈容這些江湖草莽肆意胡為?”君宇琤英挺的臉容淡淡的,卻似乎有種奇怪的神情一閃而過,“對他,我隻不過是稍加利用而已,現如今狄霖已在我的手中,不愁這楊晉之不會前來自投羅網,到那時候自然就可以將他們一網成擒。”

一向自視甚高、心高氣傲的楊晉之又何曾被人這般無禮輕視過?緊靠在他身邊的狄霖雖然看不到他的臉色,但卻可以感覺到他那漸漸深沉下去的氣息。狄霖忽然想到,以楊晉之這般狡詐精明如狐,上過一次當之後,又怎會料不到對方是想要引他上鉤呢?他既然明知如此卻還是親身犯險來救自己,這究竟又是為了什麽?一時間曾經有過的那種很奇怪的感覺又一下子湧上了心頭。

而君宇琤自口中說出了狄霖這兩個字之後,就雙目一瞬不瞬地,緊緊地凝注著君宇珩。

然而君宇珩卻象是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似的,沒有任何的反應。

隻是這種表麵看似不聞不問的漠視與忽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又何嚐不是用心良苦、不是一種關心與保護呢?因為距離極近,君宇琤沒有忽略掉君宇珩那一瞬間肩頭的繃緊,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這一刻君宇珩心中的震驚與撼動。霎時間,憤怒與悲哀,這兩種明明截然不同的情緒混雜著襲上了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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