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情無歸處

此情無歸處

一、此情無歸處

眼前到處都彌漫著血,遮天蔽日的血,深紅色的血,仿佛要將一切連同自己都完全淹沒似的。

他知道,無論自己向著什麽方向奔跑,也無論自己使出多麽大的力氣,都跑不出這片漫天湧起的深紅色血海。

他隻能一直不停地、拚命地奔跑著,雖然早已是筋疲力盡,但卻不能停止下來。因為他也深深地知道,不能停,不能停下來,隻要一停下來,他整個的人就會被這漫天的血海所淹沒,生生地窒息在其中。

“主人。”

極其突然地,一聲恭敬的低語聲驚醒了他。

楊晉之不禁一驚,恍然回過了神來。他不覺伸手輕輕抵上了自己的額,指尖冰涼,額上沁著冷汗,亦是冰涼。

少頃,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眼,那雙眼角微挑的鳳眸之中光華流轉,看了看周圍,方才頓然省了起來,自己此刻正在沿著渭水行駛的一條大船之中,原本不過是想要小憩片刻的,不料卻是陷入了夢魘之中。

外麵此時想必正是風平浪靜,平穩前行的船身隻有些微微的起伏,並不覺顛簸。雖然是在逃亡之中,雖然是並不寬敞的艙室,但卻也按照他平素的喜好布置得華美精致而且異常舒適。

此刻,他正半倚在淺紫色錦繡羅帳的雲床之上,而身邊靜靜地躺著的人正是狄霖。

隻不過短短兩天的時間,狄霖的臉廓已是很明顯地瘦下去了一圈,讓俊逸秀美的臉容更顯出了刀刻般的線條,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倔強。從側麵投過去的淡紫色珠光掩去了他極為蒼白的容色,薄被下他的胸膛在慢慢地、微不可察地起伏著,象是正在熟睡著。

“無憂,進來吧。”楊晉之已是起了身,站在了舷窗邊。

“是,主人。”艙門外的岑無憂低應了一聲,輕輕將門推開走了進來,他的手中端著一隻碧玉盞,其中熱氣蒸騰,散發著一種奇馥的香氣,“今天的藥已經熬好了。”

楊晉之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岑無憂走上前去,將手中的藥盞輕輕置於低幾之上,耳邊就聽到楊晉之低聲地問,“那件事情,查得如何?”

岑無憂先是怔了一下,轉念一想方才悟起楊晉之所問的究竟是何事。他忽然發現,主人竟象是連君宇珩這個名字也不願意在狄霖的麵前提起似的,盡管狄霖此刻還尚未蘇醒過來恢複意識。

“是,已查過了,那天在山莊之中突然暈倒不省人事,應該是舊疾發作,現在已被護送返回了皇都。”岑無憂盡管心下訝然,卻不敢在麵上露出些微的神情,忙輕輕地低下了頭。

楊晉之卻也並未注意,他仿佛在沉吟著,一時間並沒有說話。

誠然,如若不是那個時候君宇珩突然病發暈倒,就算是無天、無痕及時來援,就算是引發了碧涵山莊各處預先埋設下的炸藥,就算是有通往山外的秘密地道,又豈會容他們這般容易地逃出生天?

隻是,想到這一點,此刻楊晉之的臉上卻並無絲毫的慶幸之色,反而是有種說不出的表情。

“主人,請容無憂告退。”見楊晉之許久都不說話,也並無其它的吩咐,岑無憂正準備離去之際,楊晉之卻是忽然出聲喚住了他。

“都已經有兩天了,他,為什麽還沒有醒?”楊晉之的聲音如同微風拂過琴弦,極輕極慢,仿佛不這樣子的話,他就無法控製自己的語聲。

“回稟主人,狄公子是因為傷及血脈,傷得太重,需要一個恢複的過程。我之前已經給他服下了玉露回轉丹,再過一兩天應該就可以蘇醒過來了。”岑無憂小心地斟酌著語句,緩緩地道,“若是……”

“若是什麽?”正如他所料,楊晉之聞言微微地皺起了他那好看的眉。

“若是兩天以後,他還不醒來的話,那就說明,他自己並不願意醒過來。”很快地一口氣說完,岑無憂就又垂下了頭,似是不敢去看楊晉之臉上的表情。

“下去吧。”過了很久,才傳來了楊晉之的聲音,那悅耳動聽的聲音平靜得就象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岑無憂很快地退了出去,在門闔起的那一刹那,他不禁抬起頭看了一眼,那挺直地立於舷窗邊的身影,仿佛總是高高在上的,卻也是寂寞如斯,此際更是有種說不出的孤寂。

他在門前略一駐足,腦海之中不知為何,卻是忽然浮現出了無意因為全身數道傷口發炎而燒得通紅的臉,還有在神智不清的昏迷之中所發出的那些如同哭泣般的囈語,不覺微是苦笑了一下,對於無意的傷勢,主人終究還是連一句都沒有問起過。

聽到門闔起的輕響,楊晉之卻沒有動,而是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他的臉上是一種近乎空白的、仿佛什麽也沒有的表情。

他慢慢地走到了床邊,站在那裏,久久地看著。

他的雙手伸出,輕輕抵在了狄霖的喉間,那裏被細細地包紮著,看不到那道可怖的極深傷口,而手輕覆在那裏也幾乎感覺不到肌膚的溫度以及下麵血脈的流動。

“不願意醒來嗎?還是說,你寧願死,也不願意醒過來,是嗎?”從楊晉之喉底輕輕吐出的聲音,一改往日的輕緩悅耳,而是說不出的低沉暗啞,他象是在自言自語,又象是在質問著意識全無的狄霖。

忽然間,他的手開始用力地收緊,狠狠地,仿佛要將手中這纖長的脖子捏斷。

狄霖蒼白至極的臉卻是顯得極為平靜,還是無知無覺地靜靜躺在那裏,緊閉的雙眼,還有緊緊抿起的失色的薄唇,透出一些脆弱與無依。

隻要,隻要再用一點力氣,這微弱的呼吸還有這孱緩的脈動,應該就會永遠的停止了吧?

或許,這樣就可以當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看著狄霖蒼白的臉容在自己的手下漸漸地發青,隻要想到,狄霖這雙緊闔的雙眼將再也無法睜開,突然間,楊晉之的心仿佛被什麽緊緊攫住,一陣劇痛難忍。

在他已然出現,並且,已然擾亂了自己原有的平靜之後,又如何能夠抹煞掉他的存在?又如何能夠當他從來就沒有在自己的麵前出現過?

楊晉之突然又撤開了手,仿佛用盡了力氣一般,臉色變得甚至比狄霖更為蒼白,緊緊閉上了眼,無聲地大口喘息著。

又過了良久,他從幾上端起了碧玉盞,低頭喝了一口碧玉盞中的藥汁,仿佛想用這滿嘴苦澀的藥汁壓下心中那無由而起的煩悶鬱結。

他俯下身去,伸手托起了狄霖的頭部,然後低頭覆上了狄霖的唇。

明明還未曾恢複意識,但卻仿佛是出於本能,狄霖緊閉的唇舌在下意識地拒絕著,楊晉之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尚未蘇醒的身體極其微小的繃緊。

楊晉之突然發力握緊了狄霖的肩頭,再一用力頂開了那緊閉的唇舌,慢慢地讓藥汁流入了狄霖的口中,而同時,一股濃濃的、無法言喻的苦澀亦隨之慢慢地從他的心底漾起。

狄霖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正浮沉在某種不明的事物之中,似乎是種**,又似乎是流動的風,好象是水,隻是又比水更加厚重粘滯。沒有任何的氣味,也沒有任何的顏色,甚至沒有任何的質感,仿佛有形又仿佛無形,隱隱帶著種無法抗拒的、教人深陷沉溺於其中的奇異力量。

這事物並非是靜止不動的,而是不停地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向前流動著,不知道它是否有盡頭,亦不知它的盡頭在何處。

在這緩慢流動著的事物之中,是一種靜,絕對的靜,沒有任何的聲音,甚至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

狄霖整個人就起起伏伏地漂浮在其間,無知無覺,仿佛就要隨著它,這樣子一直地漂下去。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寧願就這樣一直地漂下去,永無止盡,再不醒來。

可是,似乎總有個人,靠著他的胸口心髒所在的位置,在一直不停地輕語低喃著。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麽,隻是,緊貼著自己的胸膛,那暖暖的細微氣息,還有那熱切語聲所帶來的微小振動,就這樣一下一下傳到了狄霖的心底。

恍惚之中,狄霖費力地睜開眼睛,想要看看這個吵醒自己、不讓自己安心沉睡的人究竟是誰。

一片眩暈般的迷朦之後,映入漸漸變得清晰起來的眼中的,是一雙眼角微微挑起、極其漂亮的鳳目,正目不轉睛地在看著自己。

狄霜甚至還來不及分辨,在那雙仿佛嵌入了寶石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眸之中,一瞬之間閃亮異常,那裏麵閃過去的,除了無法置信與狂喜之外還有些什麽,就又很快地模糊了意識,慢慢闔上了眼睛。

在以後的幾天裏,狄霖偶爾會從沉沉的昏睡之中清醒過來片刻,隻不過短暫的清醒之後又會很快再度陷入昏睡之中。

等他真正地蘇醒過來,已經是在離開了碧涵山莊的八天之後。

他醒過來的時候,當真有種物似而人非、恍若隔世的感覺,就好象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此刻雖然已經從夢中醒了過來,然而夢裏麵的那些傷害、痛苦、無奈還有悲哀,卻已是在心底留下了一道道不可磨滅的深深印記,醒來時的那種痛,甚至比在夢裏時還要更加地清晰、深刻。

狄霖慢慢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睡在一張花紋精致的紫檀木大床上,透過猶如層層雲霧的淺紫色紗羅床帳向外看去,這是一個極其寬敞的房間,滿室陽光,一片通亮。房裏的家具精致名貴,每一件擺設都顯然經過了精心挑選,擺在最合適的位置之上,襯得一室清雅脫俗。

左手邊的雕花窗欞比起一般的窗戶要顯得格外的寬大,外麵一道青翠如玉的竹簾卷起了一半,而裏麵一層淡如煙羅的紫紗薄簾卻是低垂著,這樣,可以讓屋外明麗的暖陽經過紗簾的過濾之後,再投射進來時已是變得柔和了許多,並不覺得刺眼。不過卻又並未阻擋微風的拂入。

風不時地吹過,層層紗簾飄舞有如煙生雲滅,此處想必是臨近著水邊,因為吹拂過來的微風之中有著絲絲水意的濕潤還有荷葉的清香。

狄霖想動,卻渾身無力,反而牽動了頸部的傷處,感到一陣灼熱劇痛的同時,也讓他意識到了自己尚還活著的事實。

雖然是背對著立在窗邊,但卻是一直在關注著身後狄霖的動靜,似乎發現了狄霜醒來之後呼吸的細微變化,那個凝立在窗前的修長身影動了一下,猛地轉過了身來,微是頓了一頓之後,便快步地走了過來。

“你醒了?”

楊晉之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幹澀無比,明明想要說的話有千言萬語,但忽然之間卻是連一句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從得知狄霖很快就會蘇醒之時起,他就一直在想,該以怎樣的神情去麵對狄霖,又該對狄霖說些什麽。

然而此際麵對著臉容蒼白、默然不語的狄霖,他除了說出這樣一句毫無意義的話語之外,竟是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

看著楊晉之走到自己的麵前,雖然是背對著光的,那張臉容依然散發出玉石般的柔和光澤,聲音也還是和記憶中一樣的悅耳,似泠泠的清泉流過。忽然間,被強壓在心底深處、不願憶及的不堪回憶,漸漸地將要浮上心頭,狄霖仿佛被刺痛了似的,微微轉開了目光。

此刻的他,既不願看到楊晉之臉上的表情,也不願讓楊晉之看到他眼中的神情。

看到狄霖別轉開了目光,雖然看不到狄霖此刻的眼中究竟是何種神情,但那樣無聲地抗拒與厭惡,讓楊晉之不禁心下一沉,卻也不再多說,而是從床頭的長幾上拿起了藥盞,這藥盞一直置於錦絲暖籠之中,此時拿出來還微微地冒著熱氣。

“無憂說過,你一醒過來就要把這藥喝了。”楊晉之緩緩地說道,他刻意地回避了倆人此刻都不願再提起的話題。

說著,他便優雅地端起藥盞,剛要舉至自己的唇邊。

“請,讓我自己來。”似乎意識到了楊晉之要做什麽,狄霖突然開口,他的聲音說不出的嘶啞暗沉,說話時又一下牽動了頸部的傷口,一陣劇痛讓他不禁緊咬住了唇。

“我都忘了。”楊晉之聞聲停了下來,他看了一眼狄霖,對上狄霖明澈清亮的眼神,唇邊的笑意忽然間又輕輕地漾起,緩聲道,“隻是,你手上的力氣恐怕還沒有恢複,還是讓我來喂你喝吧。”

說著,他就放下了藥盞,俯下身子將狄霖抱著半坐而起,狄霖的身體剛剛觸及他的手臂就是情不自禁猛地一顫,隔著幾層衣物也能夠感覺到狄霖身體的僵硬。但楊晉之卻象是絲毫也未曾覺察到似的,又從旁邊拿過一隻靠枕細心地拍軟,然後輕輕地墊在了狄霖的背後。

狄霖渾身一顫之後,幾乎是用盡了全力才讓自己沒有繼續一直顫抖個不停,直到湯匙與碗邊輕叩發出一聲脆響,方才將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抬眼看過去,眼前是遞過來的滿滿一勺淺褐色的藥汁。

狄霖張開口,濃濃的藥汁從唇齒間緩緩地流過,不知道是藥,還是其它的什麽,他覺得一種難言的苦澀,而且轉眼間這種苦澀的滋味就從舌尖一直蔓延到了全身。

因為每一口藥汁在咽下時都會無可避免地牽動頸上未愈的傷口,所以每一口吞咽都是極為困難也是極為緩慢的。

然而楊晉之卻並沒有顯出絲毫的不耐煩,隻是極為細心地,一勺一勺地輕輕舀起,再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到狄霖的嘴邊,然後一瞬不瞬地看著狄霖將藥汁慢慢咽下。

但是楊晉之看不到,在薄被之下狄霖的雙手一直攥得緊緊的,緊得幾乎發白,因為如果不這樣做,他就無法維持此刻的平靜淡漠。

一碗藥喝完,狄霖的額上已是沁出了一層薄汗。

楊晉之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藥盞,看著狄霖因為微汗薄暈而略有了些生氣的臉龐,忽然伸出了手。

“不。”狄霖發現他的手向著自己伸過來,想要躲開但是卻力不從心,這一刹那,那一夜的屈辱與不堪,就如同是被突然撕扯開來的傷口一般,血淋淋地顯露了出來,狄霖不禁羞愧難忍地厲呼出聲。

然而,那溫潤的手指隻是從他的唇邊仿佛蜻蜓點水一般,輕輕地一掠而過,替他抹去了唇角邊的一點殘汁。

看著狄霖那突然間變得深黑無底的眼眸,就仿佛是被無形的利刃劃過,破開了表麵上的平靜與冷淡,顯露出了眼底裏無法掩飾的厭惡、鄙視,還有深深的恨意。

“你逃不掉的,”這一刻,心明明忽然一下沉到了最底處,仿佛在被無情地撕扯著,但楊晉之卻還是在微笑,笑得溫潤如水,“你看到了,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你逃開我的。”

“你知不知道,這些天裏,每一天都是我在用嘴來喂你喝藥喝水,每一天也是我在幫你洗浴換衣。”

看著狄霖微顫的身體仿佛水中的漣漪般久久不絕,看著狄霖愈來愈蒼白下去的臉還有愈來愈黑沉下去的眼,盡管他也想要停止,盡管他也很清楚,說出這些話隻會讓狄霖更加的恨他,但他卻怎麽也停止不下來,胸中仿佛有一股突然湧起而且無法抑製的無名怒火在肆虐著、占據著他的全部理智。

“你給我記住,你是我的,你身上的每一寸,連同你的心,都是我的,你逃不開的。”他用淡如清風的語氣一字一字地說著,仿佛是在宣告著什麽似的,說完,楊晉之就轉身離開了這個房間。

隻留下狄霖緊咬著唇倚坐在那裏,一時間象是沒有聽明白楊晉之的這番話,漸漸地,臉色變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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