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未言情已怯

未言情已怯

二、未言情已怯

王總管快步地走入了承光殿,進入內殿之後,又連忙放輕了放緩了自己的腳步。

隻見內殿的花廳暖閣之中,金絲竹細簾重重低垂,與外麵午後的陽光燦爛頓成極為鮮明的反差。暖閣中一片靜謐無聲,隻有淡淡的花香若有若無地浮動著。

而原本隻準備在午膳之後閉目小憩片刻的君宇珩,此時竟已是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之上,沉沉地入睡了。

王總管見著了,心下不禁微微躑躅了起來,他又如何不知道自家的主子大病之後的身心皆疲?近日來更是少有這般的怡然酣睡,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的時候,一向淺眠的君宇珩卻已是醒了。

“什麽事?”君宇珩睜開眼,望了過來。

“回稟殿下,外麵是韓侍衛求見。”王總管連忙緩聲回答道。

“哦?”君宇珩眉尖微是一蹙,不禁有些訝異。要知韓廷軒此番並未隨同自己返回皇都,而是留下來繼續追揖楊晉之等人,若無重大事件發生,他絕不會不奉詔令就自行返回。

君宇珩沉吟著,隨手掀開了身上蓋著的織錦薄被,緩緩地起身,王總管連忙趨步上前,取過架上的便袍輕輕披在了他的身上。

“快宣。”君宇珩緩緩地說道,“就宣他到水天閣。”

“是。”王總管應聲快步而去。

“讓韓將軍久等了。”王總管自承光殿中走了出來,緩聲說道,“睿王殿下剛用過午膳,現在就請韓將軍隨老奴進去見駕吧。”

“不敢,那就有勞王公公了。”原本閑散地倚靠在宮門外廊柱上的韓廷軒,聞言立刻直起身來,整理衣裝,肅容為禮。

“豈敢,將軍這樣說就是折煞老奴了。請隨老奴來。”王總管麵容平淡,隻緩緩地說了一句,就轉身而行。

“殿下日前身體有恙,現如今還尚未複原,還望韓將軍在見駕時要小心回話。”走在前麵的王總管忽然開口,蒼老的聲音尖細而聽不出有絲毫的起伏,“殿下問什麽將軍就答什麽,其它的就不必多說了。”

韓廷軒聽了不禁一怔,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疑惑地看向前麵的王總管,而王總管卻是連頭也未回,腳步亦是一頓未頓地依然緩步前行著,生象是剛才那句話根本就不是出於他的口中。

韓廷軒將這句話在心中反複揣摩了一番,卻也猜不透這其中的語意何指,有心想要開口去問,誰知前麵的王總管腳步未停地竟是已走得遠了,隻能帶著滿肚子的疑惑不解又快步緊跟了上去。

踏入了宮門內庭,遠遠地就可看到一片無邊無垠的碧波在絢麗的陽光下微波蕩漾,流光泛金。這座承光殿本就是臨水而建,亭台樓榭多在悠悠碧水之間,水影浮動,波光相映,別有一番悠遠靜幽的意味。

而此際,在那千裏碧波之上的水閣之中,有一個人正靜靜地倚坐在朱漆的扶欄邊,看不清楚麵目,遠遠望去,但隻覺得,仿佛整個天地之間空自悠悠,唯有獨此一人身在此間。

再沿著水上的曲折複廊漸漸地走近,就可以看出那倚坐在朱欄邊的人正是當今的攝政王君宇珩。

水天閣四麵的鏤空窗欞都大開著,君宇珩坐在那裏,臉微側著朝向窗外,不知正在凝注著什麽,似是在悠然出神。

他此際的衣著極為簡單隨意,隻著一身秋香色暗嵌雲紋的寬袍,腰間未束腰帶,四麵的微風輕吹入懷,衣襟微敞著露出裏麵如雪的中衣,頭發也未束起,那一頭如墨的烏發就流水般地披散在了肩頭。

他的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朱紅的扶欄之上,襯得纖手素白如蓮,而另一隻手則低垂在身側,一雙修長的腿微曲著輕擱在一張寬大的錦墩之上,整個人極為舒服地斜倚在背後的一個紫絨靠墊上麵。

盡管隻是這樣一個隨意而又帶著些許慵懶的動作,他做起來亦是風姿絕佳,無比的優雅,絕無絲毫的輕謾。隻是在這慵懶優雅之間,卻又帶著種可望而又不可及的疏遠與淡然。

“臣韓廷軒叩見睿王殿下。”韓廷軒連忙大步上前,屈身叩拜。

“免禮,平身。”隻清泠如水地說了這麽一句,君宇珩既沒有轉過臉來,也沒有再說下去。

韓廷軒起身站起,垂手立在了一旁。睿王既然沒有發問,他這個做臣下的一時間卻也不敢貿貿然地開口說話。

一時之間,這水閣之中顯得靜謐非常,連閣外水中遊魚戲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辨。微風從四麵開著的窗中穿入又穿出,投射進來的淡金陽光還有經過水麵反射之後的光影細密地交織在一起,不斷地流動變幻著。

“韓卿可曾追查出什麽結果?”過了片刻,君宇珩的聲音打破了這片靜謐,不過他的語聲淡定悠長,如輕泉流動,更是令人心怡。

當日在碧涵山莊之中,秘密布下的重兵已成合圍之勢,隻待一聲令下,就可將楊氏部眾一網成擒。然而正值蓄勢待發之際,不僅有人暗中潛入引發了莊內各處的炸藥,而且君宇珩又恰在此時病發暈倒,韓廷軒見事出緊急,也隻能先將君宇珩護送至安全的所在,這樣方才讓楊晉之一行人得以趁機借著地道逃出了生天。

所以,等君宇珩蘇醒之後,韓廷軒並沒有隨其返回皇都,而是留在了當地,領兵繼續追查楊晉之等人的行蹤。

“是,臣等一路緊追不舍,日前楊晉之等人的行跡突然消失在了渭水一帶。”韓廷軒語聲清朗,隻不過一想到那幫人行蹤詭秘、狡詐如狐,往往是自己收到訊息循蹤而至之時,他們卻又已剛剛離開,這種形如戲耍般的舉動,著實令他暗自惱恨不已。

“渭水一帶?”君宇珩輕聲重複了一遍,略一沉吟,心下已是一片清明。輕輕地哼了一聲,倒也有幾分佩服那楊晉之。要知道那渭水一帶乃是魚米富庶之地,臨城、祁縣更是人口密集的大城,區區十幾人若是混跡於其中,就如同是一滴水匯入了大海,查找起來自是萬般困難,若是硬要全城封鎖進行大肆搜尋,卻又會引發不必要的**。俗話說,大隱隱於市,這的確不失為一個聰明之舉。他倒要聽聽這個向來魯莽的韓廷軒又是如何應對的。

“是,因微臣考慮到不便擾民,所以微臣派人持羽林衛手令與兩地府衙聯絡,令手下兵士化裝成平民與當地差役編成各個小隊,暗中排查搜索,相信不日就會有所收獲。”

“做得好。”盡管語聲仍然平淡如常,但這三個字已是君宇珩不輕易出口的褒獎了。

“微臣惶恐,殿下謬讚了。”韓廷軒聞言,忙躬身謝過。

“微臣還有一事要回稟殿下。”韓廷軒略頓了頓,又接著說下去,“微臣在一路追蹤之時,曾偶然捕獲了一隻用來聯絡的信鴿,從信鴿所攜帶的秘信之中,發現這個楊晉之似乎與風雨樓有著極為不尋常的關係。”

“哦?就是那個江湖中有名的風雨樓?”君宇珩聽了,仿佛淡然地笑了一笑,“據說這天底下就沒有他們打探不到的消息?”

“是,這風雨樓創建不過十年不到的時間,但崛起甚快。隻不過這風雨樓的主人卻極是神秘,天下無人知其真實麵目,就連風雨樓在何處亦是無人知曉。”韓廷軒怔了一下,卻是沒有想到,身居殿堂的睿王居然對於江湖之中的這些事情也是如此熟悉,“隻傳說風雨樓中有東、南、西、北四位風使,各自身具奇功,坐聽八麵來風。”

“而且在江湖傳言之中,這風雨樓自創建的十年以來,隻要能付出相應的代價,就有求必應,倒真是從未壞過它的金字招牌。”韓廷軒繼續說道,“天底下沒有他們打探不到的消息,這句話倒也並非是他們胡誇的海口。”

“給本王多派些人手去徹查。”君宇珩有如冰玉輕叩的聲音,此刻聽來竟是分外的冷冽,隱隱帶著奪人的寒意,“不管與楊晉之有無關係,這等刺探、掌握諸多隱私秘密的風雨樓也留之不得。”

曆來,這種探聽他人隱私、知曉他人秘密的人,最終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秘密知道得越多,往往就會死得越快。更何況是這種隻需花錢就可以收買秘密的所在?

“是,微臣遵旨。”韓廷軒當然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此際睿王清泠語聲之中的凜凜殺意,竟是教他這個在戰場上都全無俱意的人也不禁心中一凜。

君宇珩說完那句話之後,就不再開口,而是伸出手去,指尖在扶欄上輕輕地叩著,朱紅色的扶欄,素手晶瑩如玉,交相映襯得分外好看。

“要說的,就隻是這些?”君宇珩忽然淡淡地問道。

韓廷軒此番的匆匆而歸絕不簡單,他方才所說的這些事宜隻需通過急訊傳遞即可,並不需要他在此時放下一切事務地親身趕回。

“是,微臣的確還有一要事,必須麵稟殿下。”韓廷軒突然上前一步,又跪倒在地。

“那個當日從碧涵居中搜出的寧世臣,前兩天傷勢已是漸愈,微臣正要遣人將他送至皇都,不料卻被人劫走了。” 韓廷軒咬了咬牙,一口氣說了下去。

君宇珩的手微是頓了一下,又繼續輕叩著,一下一下的,他仿佛在傾耳聆聽著這輕叩的聲音。

“寧世臣不過是一介書生,又重傷初愈,他是如何在嚴加看管之下被人劫走的?”君宇珩的手停頓了下來,緩緩地發問。

“微臣此番正是為此事而來。”

韓廷軒接下來的一番話,讓遠遠地立在水閣角落裏仿佛老僧入定般靜止不動的王總管亦是大吃了一驚,倏地睜開了低垂著的眼,那細長的雙眼之中閃過了尖針般的厲光。

“微臣知道此人的重要,所以看管他的均是微臣親選的可信之人,關押之地也是極為秘密的。然而那天晚上不僅有人潛了進去,而且還早用迷藥將看守的羽林衛盡數迷昏。”韓廷軒不知為何,臉色竟是忽然間變得有些蒼白了起來,頓了一頓之後,又一字一字地說道,“這種種跡象表明,羽林衛中很可能有內奸,而且身份不低。”

他的語聲不覺低沉了下來,羽林衛中的高階軍官都是他相熟多年的好兄弟,無論懷疑誰心裏都絕不好受。

“你可曾與他們交過手?”君宇珩轉過頭來,一雙清幽如深泉的眼睛望向了韓廷軒。

“是,當微臣聞訊趕去之時,那些黑衣人得手之後正要離開。”韓廷軒低下了頭,似是有點不敢看向君宇珩那深澈清透的雙眼,“其中一人的武功頗高,微臣不是對手,讓他們逃脫了。”

“本王相信你的忠誠。”君宇珩的目光看似淡淡的,但卻仿佛可以一直深入人的心底,“現在本王就令你去暗裏好好地徹查一番,一經查出,就極刑處死。”

說完,他又輕輕地加上了一句,“凡是背叛本王的人,本王都絕不會輕饒。”

“遵旨。”韓廷軒感覺到自己的背脊之上一片冷汗竟是如雨潸潸而下,凜凜的寒意仿佛冰針一般滲入背脊,滲入心肺之中。

“你且去吧。”淡淡地說完,君宇珩就又轉過了頭去。

韓廷軒暗暗地籲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向後退去。當退至水閣邊的時候,腦中卻是不期然地浮現出了一張臉容,心中不覺一緊,已是脫口而出,“睿王殿下,狄將軍他應該還沒有死。”

王總管心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他雖然還是眼睛下垂,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但眼角餘光卻已是瞄到君宇珩的肩背似乎忽然僵硬了一下。

如果有可能的話,此際他真的很想一腳將這個多嘴的韓廷軒踢得遠遠的,誰知韓廷軒居然還又完全不知狀況地繼續說了下去,“微臣在追蹤時,收到確切的消息說,楊晉之一行人中還有一個身受重傷之人,很可能就是狄將軍。”隻不過他一直有些想不通的就是,既然是天涯亡命,後有追兵,楊晉之為何還要帶上傷重的狄霖作為拖累呢?

從那一天時至今日已是將近半月,君宇珩竟是一直不敢去探問狄霖的生死與下落。尤其是在自己找回了失落的部分記憶之後,他無法確定自己對於狄霖的感情究竟是什麽,心中的那種迷惘讓他一時間無法去麵對。

但是此時此刻,突然意外地得知了狄霖還活著,心下也不覺一鬆,隨後一種無法描述的感覺又緊緊地攥住了他的心,他必須用力地緊握住手,讓指甲直刺入掌心,但就算是這樣也絲毫不能緩解心被什麽緊緊擰住的痛楚。

“微臣一定會抓住那個該死的楊晉之,將他千刀萬剮,為狄將軍報仇。”完全無視了一旁王總管投來的警告還有製止的目光,韓廷軒忍不住恨恨不已地說道。

隻要想起那時候狄霖蒼白的臉容還有身上明顯遭到□□過後的痕跡,韓廷軒的心中就會湧起一陣說不出的心痛。與狄霖在邊關相處過那麽一段時間之後,他深知狄霖是多麽的卓絕英挺、驕傲不凡,而加諸於其身的竟是那般的折辱,這對於狄霖來說又是何等樣的殘忍與不堪!每一想到這個,就算是從不喜血腥的韓廷軒也會冒出一陣難抑的嗜殺念頭。

君宇珩的目光不由在韓廷軒的臉上一轉而過,年輕軍人臉上是那般明顯地流露出憐惜、痛心、憤慨以及更多的種種表情,看著這些由衷流露出的表情,君宇珩的心底卻是很奇怪地生出一種不快的怒意。

不知怎地,他竟是不喜聽到別人這樣地說起狄霖,更不喜看到別人對狄霖感到心痛憐惜,再想起狄霖曾在邊關與韓廷軒朝夕相處了兩個多月,心底的這種不快更有一種加速擴大開來的趨勢。

而就在這一刻,韓廷軒極為清楚地看到了君宇珩眼中的怒意。君宇珩一向都是平靜淡定的眼中還從未流露出過這麽明顯可見的情緒,韓廷軒一驚,心中冷不丁地打了一個顫。可是他又怎會想得到,睿王的這怒意竟是因為自己而發的,當下還想再說下去。

“韓將軍,殿下已讓你退下了。”旁邊的王總管心裏恨得牙癢癢的,隻能出言極其委婉地提示於他。

韓廷軒這時方才省起,再看了看睿王,忙道了一聲,“臣告退。”就快步地退了下去。

王總管剛要悄然籲出胸中憋了老半天的那一口氣,就接收到了君宇珩遞過來的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當即皺起了老臉忙又垂下了頭去,不敢再開口。自家的主子,這麽多年下來,他自然最是了解不過的,主子最不喜地就是別人看破自己的心思。

又過了許久,靜悄悄地沒有了聲音,等王總管再悄悄地抬起眼時,卻看到君宇珩已是閉上了眼,全身放鬆地倚在了靠枕上,仿佛睡去了,交錯浮動的水影光波之中,那絕美的臉容仿佛一片靜靜素淡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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