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年磨霜刃

十年磨霜刃

一、十年磨霜刃

天際剛剛露出微明的晨曦,薄薄的晨霧還未曾散去,若有若無、朦朧似柔紗般輕輕籠罩在蔥鬱花木以及亭台樓宇之間,使得這片人間難覓的美景看起來似乎更加的虛幻飄緲、美不勝收。

紫衣飄動的楊晉之帶著無意,身後還緊隨著八名青衣侍衛,一行人正不急不緩地走在通向“碧涵居”的路上。

天色還尚早,白色細石路上的晨露猶未幹透,潤濕一片,使得光滑圓潤的白石透出一種玉的晶瑩光澤,而在曲折石徑的兩旁,碧綠欲滴的草葉上滿是盈盈如珠的露水。

一行人很快地就來到了“碧涵居”,勿需吩咐,那八名侍衛就肅立在了門口,靜靜地等待,隻有楊晉之與無意倆個人走了進去。

這“碧涵居”是整個碧涵山莊的中心,亦是老莊主楊景天的居所,近三年來他因為身體的緣故一直在此閉門靜養,隻在極少的重大場合方才偶爾露麵。

進去以後,隻見整個庭園占地極廣,氣勢宏大,滿目望去隻見青鬆拂簷,玉蘭繞砌,中有碧湖微漾,環以奇石嶙峋。

楊晉之緩步在前,而無意則是稍落後半步緊跟在後麵,倆人轉過了兩邊的紅漆遊廊,經過中堂,就來到了內堂寢室。頗為奇怪的是,一路之上走來都是靜悄悄的,竟是看不到一個人。

到了內堂,無意亦是佇足停了下來,而楊晉之則在幾不可察地微一停頓之後,終是伸出手去,推開了門。

朱紅色的門首之上,所雕刻著的黃金獸頭眥目睨視,栩栩如生。門上滿布銅釘,觸手冰冷,推動時隻覺得異常沉重。

門慢慢地向裏打開,發出了一聲難以形容的沉悶低響。

紫衣輕輕一揚,楊晉之已是邁步走了進去,隨即門又緊緊地闔了起來。

裏麵光線暗淡,昏沉黑暗,似乎還彌漫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淡淡氣息,撲麵而來。明明是一種淡淡的、好聞的香氣,但不知怎地卻是教人滿心覺得不舒服。

闔起的門仿佛是將這裏與外麵完全地隔絕了開來,整個房間重又靜了下來,極靜無聲,可是卻又偏偏給人一種仿佛有什麽說不出的東西在那昏暗之中蟄伏著的奇怪感覺。

楊晉之一動不動地立在門邊,在這樣的一片昏黑之中,根本無從得知他臉上究竟有著什麽樣的表情。

過了許久,已經適應了眼前昏暗的楊晉之徑直地走到了窗邊,伸手“唰”地一聲拉起了垂簾。

厚厚的垂簾一經拉起,屋外清晨的初升陽光頓時從雕著西蕃蓮纏枝花形、罩著碧茜窗紗的窗隔之間投照了進來,映得一室分外透亮。前後之間極為強烈的反差,讓人不禁有種錯覺,似乎這屋裏原有的陰鬱與森寒立時退縮隱藏到了陽光照不到的角落之中。

而在室外明亮光線的照射之下,可以看到滿屋的器具均為海底沉香木所製,散發著幽幽的香氣,極是名貴豪華。屋正中安置著一張象牙彩雕拔步床,秋香色繡滿彩蓮祥雲的錦帳分開兩邊掛在象牙玉鉤上,裏麵平鋪著整齊的錦褥,象是沒有人睡過。在屋角立著一隻蟠龍三足黃金鼎,裏麵焚著上好的龍涎香,淡煙奇香繚繞一室。

楊晉之略站了站,緩緩邁步向著床邊走了過去。

卻原來在床邊的一張沉香木製的太師椅上,還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全身上下一動不動地,若非仔細去看時,可以發現他的胸膛還在輕微上下起伏著,簡直就象是個已經死去多年的死人,在這個屋中幾乎就沒有絲毫的存在感。

走近了再細看此人,隻覺得形容灰白枯槁,似乎長期不見天日,幹癟收縮的皮膚緊皺著,令人無法辨清他的年齡。一雙眼睛雖然睜著,但卻是呆滯無光的,一直茫然地望著前方的某一處而沒有任何的焦距與神情,仿佛有什麽早已將他全部的精血氣神都吸幹了。

但他的穿戴卻是極盡華貴雍容之能事,那一頭花白的頭發被整整齊齊地梳起,戴著一頂滿鑲碧玉的黃金冠,身上穿著件質料名貴、剪裁合體的深紅色金線繡團龍錦服,那雙平平地放在太師椅扶手上的手,雖然幹瘦有如枯骨,雙手的拇指上卻是各戴了一枚寶光流溢的碧玉扳指。隻不過這樣鮮豔、華貴的衣飾卻更是襯出他整個人蒼白僵硬有如活死人。

楊晉之緩步走上前去,極是恭敬地一禮,輕聲地道:“父親,晉之給您請安了。”

原來這坐於椅中一動不動、形容萎頓癡呆的枯瘦老人竟然就是碧涵山莊的第二代主人楊景天,然而看他此時的這般模樣,又哪裏找得出一絲當年被稱為“美玉公子”的風神如玉以及奪人風采?

“昨夜有些起風了,不知父親睡得可還好?還有,今天的藥無憂可曾服侍您吃了?”盡管老人既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彈,甚至連投向前方某處的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楊晉之仍然極具耐心地細細詢問著。

他一邊溫言說著,一邊走過去取來一方厚毯,輕輕地蓋在了楊景天的雙膝上,又極是細心妥貼地將厚毯兩邊掖好。縱是隔著幾層的衣物也還是能看得出老人的雙腿已是廢了,顯出幹癟萎縮、病骨支離的模樣。

“父親應該不會忘記吧?今天可是父親六十大壽的好日子。”楊晉之的唇邊微微帶起一絲笑意,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雙溫潤如泉水的鳳目之中卻似乎有著笑意無法到達的冷凝,“父親的一些老朋友想必都會來吧。”

老人還是一動未動、神情茫然地望著前方,就象是什麽也沒有聽見似的。

“父親雖然有病在身,但是今夜的如此盛會,父親若是不能親臨的話,想必會是一件憾事。因為……”說到這裏,略是一頓之後,楊晉之有如泉水般錚琮清泠的聲音變得更為低緩,似是大有深意,“因為今夜之後,碧涵山莊將不再僅僅是天下第一莊!”

老人終於艱難地轉過了目光,慢慢地望向了麵前的楊晉之。

這三年之中,楊晉之不時地會前來,但很多時候不過是略站片刻便離開,從未象今天這樣說過這麽多的話。

“你,你究竟要做什麽?”老人慢慢地問道,但似乎是因為不經常開口,說話的聲音幹澀枯啞得幾乎不象是人的聲音。

“父親,我想要做什麽,三年前您不知道,難道直至此刻,您還想不到嗎?”楊晉之極為短促地一笑,目光毫不避諱地與父親的視線對望著,他那雙總是含著溫潤笑意的眼眸此刻不再加以任何的掩飾,眼底深處仿佛是無垠的暗海,陰鬱而深沉,似乎隱藏著許多無法觸及的東西。

對上那樣的眼神,楊景天忽然間也不禁有種悚然心驚的感覺。

三年前,自己一向倚重的兒子突然毫無征兆地猝起發難,奪去了他的一切權力,並將他軟禁於此,成了一個被藥物控製、不見天日的廢人。他本以為,楊晉之要的是他手中的權力以及整個碧涵山莊,然而直至此刻,他才忽然發現,自己竟是小看了他,自己這個兒子所想要的,比起這些,似乎更多、更大!

“怎麽?難道父親不希望看到我們碧涵山莊楊家能夠掌控這整個天下嗎?”注意到了老人的悚然動容,楊晉之卻是極其淡然地一笑,“還是說,父親您是害怕了?或是根本就不相信我能夠做到?”

“你可想過……”楊景天枯瘦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若是功敗垂成,又會有怎樣的後果?”

“那又怎樣?”楊晉之挑了挑眉,就算是在說著生死成敗,他的語聲亦是平淡而優雅的,卻是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冷意在其中,“這本就是一場豪賭,贏,則天下盡握,輸了,那便賠上這整個碧涵山莊又如何?”

“你……你這個孽子,你這樣做隻會毀了整個碧涵山莊,毀了三代人五十年的艱辛創業,毀了這三百裏的大好基業……”楊景天木然僵硬的神情突然間無法抑製地激動了起來,話還未說完,卻已是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

楊晉之卻隻是立在一旁,微側著頭看著,唇角邊還帶著一抹淡得不可捉摸的冷冷笑意,他的神情就象不過是在看著一個漠不關己的陌生人,和在聽著一個很可笑的笑話而已。

“大好基業?”楊晉之唇邊的那抹淡而冷的笑意,慢慢地在臉上漾開,一直等到老人劇烈的咳嗽稍定了下來,他才淡淡地反問,“憑著裙帶關係,依附於權閥,靠仰人鼻息、由人施舍得來的一切,這就是父親您口中所謂的大好基業?”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如白水,但卻是滿含著尖銳如冰淩般的不屑與譏諷。

以政治聯姻為基礎,先是攀附於□□,在長孫家族的全力扶持之下迅速崛起。而長孫一族慘遭滅族之後,又轉而依附於蘇太傅的蔭庇之下,碧涵山莊就是這樣一路發展壯大的。

隻是,他的父親可以滿足於天下第一莊的成就與榮耀,但他可不要這種從屬於他人、依附於他人的感覺,也不要一輩子被人利用、受製於人,更不喜歡為他人做嫁衣裳。

“你……”楊景天瞠目瞪視著他,氣極得隻喘息著說了一個字後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楊晉之卻是不再說話,而是轉過了眼去,透過碧茜窗紗望向遠天。

有一刻,他似乎出了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眼中突然有種無法描述的空洞,仿佛有什麽已自他的生命中永遠地消失。

“更何況,父親所說的這片大好基業,其實我早就已經完全不在乎了。”他並不知道自己已是輕輕地將心中所想說出了口。

隻是他的聲音極低,仿佛耳語一般,除了他自己,幾乎沒有人能聽到,就算聽到了,也不會懂。

就在十六年前,就在那個自己無比珍視、拚命想要留住的人,眼睜睜地從自己的身邊離去並且永不再回來的那一刻,他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同時也深感權力的重要。

如果,能夠變得最強。

如果,手中能夠握有至高的權力。

這樣,是不是就可以讓離去的人重又回到自己的身邊?他是不是就可以緊緊地抓住自己不想放手的東西?

為了這個,他甚至可以遇佛殺佛、遇神弑神,就算是罔顧親倫、滿手血腥,那又便如何?

楊晉之的麵色一寒,在這一瞬,他的眼底裏閃過的神情是淬亮而冷厲的,仿佛淬了劇毒的利刃。

很快地,楊晉之便發現了自己心緒的波動,也不知是因為這是與父親的最後一次交談,還是因為有些東西深埋心底,已是積鬱了太久,他的情緒竟似是有些微的失控。

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吐出,斂去了眼中的曾經有過的那些深沉複雜,又恢複成了那個鳳眸含笑、溫潤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今天這樣一個重要的日子,父親當然是不能不出席的。”楊晉之微微地一笑,“隻是父親如果就這樣去見您的那些老朋友,隻怕他們會失望的。”

“無憂。”說著,他輕輕地擊了一下掌。

就仿佛是被無形的符咒拘來似的,從床後的牆上悄然打開了一道暗門,從門中應聲走出了一個人。

身著亮麗藍衣的披發青年,走到了近前,低頭一禮。

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形貌有異於中原人氏,柳葉長眉之下,一雙深邃遼遠的眼眸有些微微發藍,眉眼給人一種極為豔麗奪目的感覺,但是在眉宇之間卻又象是總帶著一種如煙霧般說不出的憂悒之色。

“無憂,都準備好了嗎?”楊晉之負手而立,淡淡地問。

藍衣的無憂輕垂下了眼簾,緩聲地回答,“是的,主人。”

“那好,就開始吧。”楊晉之就象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很好似的,語聲平淡得近乎淡漠。

“是。”低應了一聲,無憂就走了過來,打開了隨身帶著的一個藥箱,從裏麵取出了五隻純黑色的墨玉小瓶,輕置於案桌之上。

這時,他臉上的神情也漸漸變得凝重起來,又取出副極薄的鹿皮手套戴在了手上,方才慢慢地打開了瓶蓋,瓶蓋一開,瓶口就緩緩地騰起了一縷輕煙,似煙又非煙,在瓶口繚繞不去。這輕煙分為紅、綠、藍、紫、黑五色,色澤豔麗非常,但卻帶著種極其詭異恐怖的意味,教人一見之下便會生出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坐在一旁看著的楊景天,身體雖然因藥物麻痹而不能動彈,但是心智卻是清明無比,已是大略猜出自己的兒子要對自己做些什麽,眼中雖是不自禁地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恐懼與悲愴,但卻還是保留著夕時的一點驕傲與矜持,緊閉著嘴不發一言。

無憂走過去,伸手輕輕一捏老人的下頷,待他的嘴張開便送入了一粒藥丸,老人喉頭一動,藥丸已是化為津液流下。接著無憂又小心翼翼地自那五隻墨玉瓶中取出五枝銀針,這五枝銀針俱已被瓶中之物染成了五色,閃動著妖異、邪惡至極的光芒。

但見無憂出手如風,已是迅快而又準確地將這五枝銀針插入了楊景天頭上的神庭、囟會、百會、玉枕與風府五大穴位,三寸長的銀針直沒於頂。

這五枝銀針均是用苗疆五毒之王的毒血以秘法煉製,其毒無比,毒針入腦,更是其痛難忍,縱然是之前已經服下了鎮痛消音的藥丸,楊景天的喉間還是發出了一聲有如瀕死野獸慘嗥般的模糊低喊,胸腔裏所有的空氣仿佛在一瞬之間被壓盡,失神的雙目圓睜,目眥欲裂,枯瘦的臉容完全扭曲在了一起,狀似厲鬼,但是這種深徹入腦的劇痛卻又偏偏不讓他暈去。

直過了盞茶工夫,無憂再上前去,將毒針一一拔出,待所有的毒針一經拔出,楊景天方才猛地一鬆,昏迷了過去。

而在這整個過程之中,楊晉之一直立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窗外明亮的光線正照在他的半麵側臉上,給人一種陰晴不定的感覺,他的眼中深深的,也不知是沒有,還是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

“這樣就可以了嗎?”過了許久,低下頭注視著老人的臉,卻看不出有絲毫要醒轉的樣子,楊晉之緩緩地開口詢問。

“是的,主人。這是我們苗疆秘不外傳的五毒攝神蠱,不僅可以完全控製一個人的心神,而且還可以激發人體的潛能。”無憂低著頭,細心地將銀針擦拭幹淨,然後收好放入了藥箱之中,“無憂可以保證,老莊主在今晚的壽宴之上與常人無異,不過隻有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足矣了。”甚至沒有去問兩個時辰之後又會怎樣,楊晉之輕輕挑了挑修眉,隻說了一句,“無憂,這裏我就交給你了。”

他已經等了這麽多年,從一點一點地聚集自己的力量開始,慢慢地培植自己的羽翼,直至站到今天的這個高度,為此,他甚至已經背棄了親情、倫常乃至於一切。

他所等待的就是今夜這一刻的到來,他絕不允許有任何的失誤!

“是,請主人放心。”無憂低下頭,道。

作者有話要說:真的非常抱歉,第四章的《揮手自茲去》這一節後麵竟然漏發了一節《此情成追憶》,剛剛才發現,趕緊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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