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無由擾心湖

無由擾心湖

四、無由擾心湖

“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春風解語樓,暖玉生香閣。

這座精巧雅致的庭園就掩映在一片小小的梅林之中。這個時節,梅花雖然還未完全盛開,但梅枝上卻錯落有致地用紅色的絲線係著一些小小的白色瓷鈴,風吹過時,細小清脆的鈴聲伴著若有若無的梅林清香隨風輕輕送遠,隻覺得梅香更雅,庭院更幽,別有一番情致。

一陣琴音悠悠然響起,舒緩如泠泠清泉流動,輕逸如柔絮般隨風飄揚,宛如天籟般低回著。

漸漸西偏的陽光透過海棠色的透明窗紗投射進來,雖已是殘秋,但午後的陽光仍然照得一室煦暖。狄霖幾分閑散地半坐半倚在窗邊,似乎有些恍然出神,連陽光照在了臉上也恍然未覺。

紅珊瑚的珠簾後,影影綽綽地有個女子正在撫琴。

麵對著眼前風姿綽約的佳人,耳中聽著悠揚動人的琴聲,狄霖腦海中所浮現的卻是完全不相關的情景。

不知為何,他驀地想起了今晨在崇陽殿前遇見君宇珩的一幕。

迎著微寒的晨風,以剛露出薄明晨曦的遠天做為清冷的背景,君宇珩沒有乘步輦,而是緩緩地行來,猶如一幅極美的畫卷在眼前慢慢展開,清新、飄逸、絕不沾染一點塵埃,那清冷而淡定的眼神裏找不到昨夜的一絲迷離。在看到道旁的狄霖躬身請安時,君宇珩臉上的神情也沒有絲毫變化,隻是用絕對優雅的手勢讓他起身,清泠泉水般的嗓音在晨曦中輕漾,顯得微冷,“狄卿,請起。”然後就越過躬身行禮的眾人走了過去。

注目看著君宇珩緩緩地行遠,狄霖幾乎以為昨夜的所見不過是一場離奇的夢,或者隻是自己的幻覺罷了,一時間竟不知自己是種什麽樣的心情。

美妙的琴聲悄然而止,但卻餘韻悠長,久久不止。

簾後的女子一曲既終,仍靜靜地端坐在琴台前,盡管珠簾遮住了她的容顏,但依然可以隱約看出她的風姿極美。

“依依此曲彈得可還入狄少侯之耳?”女子的聲音也極美,帶著吳儂口音,軟糯宛轉,一聲聲聽在耳中,極為受用。

“哦,”狄霖回過神來,向後靠了靠,避開了直照在臉上有些刺目的陽光,“依依的琴藝果然不負盛名。”

“多謝狄少侯謬讚,依依愧不敢當。”楚依依在簾後輕輕一笑,雖然隔著一重珠簾,亦可覺得她的萬種風情,“隻可惜,少侯今天好象有心事,連依依彈錯了一處都沒有發現呢。”

狄霖微微一怔,一時倒不知該怎麽說才好。

楚依依又輕輕地一笑,盈盈地站了起來,伸手拂開了珠簾。

鮮紅如血的珊瑚珠串襯得她的手宛若一整塊羊脂美玉,塗著丹蔻的指甲卻又比紅寶石更晶瑩。她的手勢更美,仿佛在輕輕撫動琴弦。

隻聽得珠簾一陣叮咚輕響,楚依依自簾後,風擺楊柳般輕移蓮步走了出來。

果然是個難得一見的絕色佳人,一身翠如湖水的紗羅長裙層層疊疊、搖曳輕揚,春山般的黛眉輕輕舒展,秋水似的煙眸微含輕愁。

“先是找奴家陪少侯飲酒,喝了幾杯,又說無趣。”楚依依有如煙霧籠著的明眸中帶著薄嗔,美人縱是薄怒微嗔也是別有風情的,“彈琴給少侯聽,卻又總是心不在焉的。”

“昨夜在宮裏值宿,一夜未睡,可能是有些累吧。”狄霖手按向額頭,忽然間有些莫名的煩躁,不想多說什麽。

“原來是這樣,”依依身為解語樓的當家花魁,自是善解人意,並不象一般女子那樣多嘴,絕口不問宮裏發生了何事,隻是柔聲關切地道:“既是累了,就先在依依房裏小憩片刻,可好?”

狄霖思忖一下,道:“也好。”

楚依依移步上前,輕輕撩起珠簾,引狄霖走入自己的臥房。

房內有一張花梨木的精致繡床,床邊是一張花梨木的高架,架上擺著一個鬥大的汝窯花囊,插著滿滿一囊新摘的墨菊,清香滿麵。屋角設著一架古琴,琴邊的墨煙凍石鼎中餘香未絕。

依依取過自己日常所用的秋香芙蓉枕,幫狄霖脫去了外衣,讓他躺了下來,又拉過一床輕絲雲錦被輕輕蓋上。

狄霖陷入了一片香軟之中,柔軟的枕衾上似乎還留有佳人的縷縷餘香,放鬆下來之後,頓時感到一股疲乏從心底湧了上來。

楚依依微微俯下身子,柔情似水的煙眸凝注著狄霖的眼睛,輕而緩地道:“少侯你累了,就請在依依這裏好好地歇息一會兒吧。”聲音如夢似幻,宛若來自遠方的天籟,空靈而飄渺。

狄霖有些情不自禁地盯著她的眼睛看,似乎第一次發現,楚依依的眼眸是淡色的,現在看起來,竟仿佛琉璃般透明,但又似乎有許多無以名狀的、看不透的東西在其中,他無法去探究那些是什麽,一種深沉的、甜蜜的睡意忽然彌漫了全身,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很快地就陷入了沉睡。

楚依依保持著俯身的姿式,久久凝注著這張睡顏,陷入沉睡的臉容沒有了逼人的傲氣,顯得異常的柔美,濃長的睫毛輕輕覆著,薄唇微微抿起,看起來出奇的俊逸無邪。

她伸出手極慢極慢地自他斜飛挺拔的眉宇間撫過,又晴蜓點水般在那形狀優美的唇上停留了一下。

“好好地睡一會兒吧。”她在狄霖的耳邊吹氣如蘭地輕輕說道,一抹無法言明的笑意慢慢浮現在她的臉上。

然後,楚依依直起身子,一個輕盈地轉身,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狄霖睡得雖沉,但卻並不安穩。

恍恍惚惚中,他仿佛走出了睡覺的房間,不知不覺地走入了庭園前的那片梅林之中。但又不象是那片梅林,因為,原本未開的梅花居然已在瞬間完全盛開,姹紅一片,蕊吐芬芳。他正流連其間而忘返時,忽然一陣風吹起,梅枝亂搖,漫天的花瓣狂舞,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梅枝上係著的瓷鈴在風中發出一片細碎的脆響,卻如同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好象是在哪裏聽過,此時漫天飛舞的花瓣忽然變成了霧,溫暖而濕潤的水霧。他就象是知道前麵有什麽似的,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霧似乎更濃了,遠遠的,隱隱約約有個人影在那裏,雖然看不清,但是他分明知道,當那個人轉過頭來時,那張絕世驚豔的容顏將令世間萬物都失去顏色,而那雙迷離若幻的絕美眼眸又會讓所有一切迷失在其中。

狄霖就站在那裏,看著水中的那個人緩緩地轉過臉來,濕透的黑色長發散亂地纏繞在身上,卻襯得發黑如墨,肌膚勝雪,嫣紅的薄唇嬌豔欲滴,眼神朦朧而迷亂,說不出的慵懶邪魅。

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加快的心跳,盡管理智告訴他不可以再靠近,但他的整個人卻仿佛被深深蠱惑了似的,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過去。

突然間,濃濃的水霧中,有一雙手伸了出來,狠狠地扼在了狄霖的咽喉上。看不清那個人是誰,但是從那雙冰冷有力的手上傳過來卻是刻骨的恨意和漫天的殺氣。

狄霖猛地一驚,手撫著咽喉醒了過來,已是一身薄汗。

睜開眼睛,他看到君宇琤正手撐著床沿,俯身看著自己。

君宇琤今天是一身天青色的華服,頭戴玉冠,腰懸龍紋玉佩,益發顯得神清氣朗,人物風流。此時他從上方看著狄霖,皺眉道:“睡得象是不安穩,怎麽了?”

“沒什麽。”回想起方才那綺麗而荒唐的夢境,他竟是對當朝攝政王,而且還是一個男人產生了綺念。狄霖不禁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煩悶湧上心頭,攪成了一團亂麻無法理順,忙借著起身穿衣混了過去。

君宇琤倒也不再多問,隻是又看他一眼,轉身掀了珠簾,走到外間,在椅上坐了下來。

外麵沒有人,他拿過幾上的碧玉壺,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啜著。

“你怎會在這裏?” 狄霖穿好衣服,隨後走了出來。

“不是你特地到這裏來找我的嗎?” 君宇琤邊啜著酒,忽然有些壞心地一笑,“依依知道的話,大概會很傷心吧。”

“昨夜宮裏的事,你知道多少?”狄霖不理他的話茬,也在對麵的椅上坐了下來。

“不多。” 君宇琤神情不變,淡淡地道。

“不是你?”狄霖看了他一眼。

“這一次忍不住出手的是皇太後。” 君宇琤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要知道,有所圖謀,想要睿王性命的人,絕不隻有我一個。”

雖隻見過一次,但與自己母親幾分相似的臉容卻給了狄霖極深的印象,他有些無法想象那樣一個容華若仙的雍容女子也會讓自己的手沾上鮮血。

“在這宮裏,沒有人的手上是不沾有鮮血的。”仿佛猜到了狄霖在想些什麽,君宇琤笑了,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笑容是微微發苦的,“象這樣的事情,既不會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看起來,其實皇帝的寶座也並不好坐。”狄霖不禁輕歎一聲。

“那是當然。你難道沒有聽過最是無情帝王家嗎?” 君宇琤語聲淡淡,然而再淡然的語氣卻掩蓋不了這種最深沉的悲哀和無奈,“父子相疑,手足相殘,在帝王家可說是最尋常之事。君臨天下,富有四海,那個高高在上的禦座是天底下最尊崇,但也是最無情、最危險的位子。”

“既然知道,但還是有那麽多人在不惜一切地追求這個位子,不是嗎?”狄霖的唇角抿起,眼中閃過一絲譏諷。

“既已生在帝王家,就已經沒有了選擇。” 君宇琤清楚地看到了狄霖眼中的譏諷,卻並沒有慍惱,隻是緩緩地接下去道,“君宇珩遲早有一天會自立為帝,而在那之前,無論我會不會對他構成危脅,他都會除掉我這個隱患。臥榻之側,又豈容他人安睡?當然換作是我,也一定會這麽做的。”

狄霖默然。

他知道君宇琤所說的都是事實,他無法辯駁,就隻有默然。

默然中,忽聽得外麵遠處一陣爆竹聲響、鑼鼓喧天,今晚正值春風解語樓一年一度的“百花盛會”,遠遠的那一片燈火輝煌之處,想必正是賓客盈門,歌舞升平。

君宇琤放下手中的酒杯,緩步走了出去,手扶著欄杆,遠遠看去。

一朵煙花呼嘯著衝上半空,璀然綻放,一層層、一瓣瓣地舒展開所有的花瓣,又漫天散開,在空中曳出無數的火星再慢慢地墜落。就象是將一朵花綻放的過程在一瞬間完成,那燦爛耀眼的光芒刹時令整個天空為之一黯,而那瞬間的美麗芳華亦令人目不暇接。

君宇琤抬頭看著,沒有說話,他的臉在煙花的火光中忽明忽暗。他感覺到狄霖也走了出來,就站在自己的身邊,默默地看著。

又一朵煙花綻放,然後更多的煙花在空中綻開又墜落,整個天空都被繽紛燦爛的彩光照亮,讓人不禁生出種錯覺,似乎,這一瞬的美麗亦可以照耀千古永不消逝,這刹那的光華也可以象這樣子一直地延續下去。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