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見公婆(下)

第七章 初見公婆(下)

王老爹忙道:“這般說來,是他求著要把女兒嫁你,尚家的嫁妝若是不稱心,莫依他。”

王慕菲漲紅了臉道:“我不希罕!我自己掙錢過日子,不要人家的錢用。”

父子兩個正爭執不下,外頭老胡和一個高帽子白衣服的人手牽手進來,笑道:“這是逐客麽?”

王老爹忙站起來讓他二人上座,對兒子道:“這位胡大叔三十年前合我們是鄰居,乃是當世有名的豪俠。”

王慕菲忙站到下手行禮,胡大叔笑道:“三十多年前的舊事,提他做甚,還是老哥有福氣,咱們琅琊郡幾百年也沒出過這樣一個讀書種子。”重重拍王慕菲的肩頭道:“好好讀書,掙個官兒做,也叫世人瞧瞧咱們琅琊山裏頭不隻出傻蛋。”

王慕菲極是不安,偷偷瞧那個白衣服的人,那人咧嘴一笑道:“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王慕菲鬆口氣,做揖稱:“世叔。”說了幾句客套話,借口端菜,出來到廚下透氣。

廚房裏隻有真真和他妹子兩個人。青娥在灶後燒火,真真挽著袖子在炒茄子。王慕菲看桌上還有幾樣菜,舀瓢水澆手就切。青娥笑道:“二哥可是轉了性子,從前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

真真微笑道:“如今他做飯可是比我做得好。”

王慕菲笑道:“那是,真真你且到門口吹吹風,就說這茄子,你就沒我燒的好吃。”推開娘子來掌勺,就是一勺菜油澆下去,茄子在鍋裏都漂起來,他還覺得不夠,又是一勺。

真真本想說他,卻怕當著小姑掃了相公的麵子,隻得由著他胡鬧。

王婆子拎著一籃子剖開的魚來家,看鍋裏盡是油,籃子都等不及放下,先道:“盛兩勺起來。菜油不要錢買哪。”兩隻眼睛看著真真,推王慕菲道:“老娘養你幾十年,可曾叫你做過半點活?你這個不爭氣的!反給人家做牛做馬。”

王慕菲隻當聽不見,又擠到真真身邊打下手,王婆子過來打他的手道:“把攢盒送上去,就在席上溫酒罷。”

王慕菲不肯動,到底叫真真把盒子按到他手上推出去。因都是琅琊郡的鄉親不須回避得,少時王婆子捧著盤油煎魚也到席上坐地,幾個人吃吃酒,說說幾十年的舊話。王老爹興起,自家走到院子梨花樹下又刨出一壇好酒來,叫兒子到鎮上買了五斤新酒來摻著吃,從早辰吃到後晌,俱都吃的大醉。

王慕菲記掛妻子,趁娘老子和客人都吃醉了,逃席出來到後院。真真和青娥一人捧著碗稀飯正肩並肩坐在石磨上,老遠就聽見兩個女子清脆的笑聲。

王慕菲輕手輕腳走到兩人背後,一人拍了一下。青娥跳起來道:“哥哥,你又嚇我。”

尚真真把手裏的大半碗粥遞過來,笑道:“你吃了這一天的酒,想來也餓了,喝些粥罷。”

王慕菲就著尚真真手裏喝了幾口,因青娥似笑非笑湊過來,伸出左手摣在妹子臉上,推她道:“看什麽!”接過碗要喂妻子。

雖然他兩口兒家常都是這般你喂我我喂你,此刻當著小姑子麵,真真不好意思,讓開道:“阿菲,秋天天黑的快,我們幾時家去?”

青娥年少,自哥哥出走後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哪裏舍得這個性情溫順、好言好語的嫂子就去,忙放下碗摟著真真撒嬌道:“好嫂子,今兒就在家裏歇一夜,我們好好說話。”

王慕莫看真真眉頭微微皺起,料定是自家爹娘有心為難她,她嘴上不說,到底心裏不快活。忙拉開妹子道:“我們就住在府城莫家巷,離的也不遠,隨你哪一日想嫂嫂了,來住幾日都使得。看天陰陰的,咱們先家去罷。”牽娘子的手就從後門出來,吩咐關門的妹子道:“爹娘醒來,說一聲兒,哥哥要收心讀書,到冬至節再回家望他們。”

走了幾步,真真回頭看前後都無人,伸手伸腳笑道:“難怪我姐姐說做人家媳婦不容易呢,隻這一日,奴家就覺得辰光難捱。”

王慕菲輕輕握住尚氏的手,柔聲道:“我爹娘最是愛錢,所以我姐姐嫁了幾回都是有錢的老頭子。娘子且忍耐幾時,到為夫中舉做官,那時大把的銀子捧到他們跟前,跟你就親熱了。”

尚真真心裏比蜜還要甜,輕輕啐了他一聲,指著山坡下的野菊花道:“這個曬幹了做枕頭最好。我們去摘些來吧。”

王慕菲有心撫慰妻子,巴不得借此效勞。衝下山坡尋到一大蓬開得正好的,連根撥起丟上山道。真真忙蹲下來,撿好的花枝折下三五枝留做插瓶,就把花朵都摘下來,堆在道邊一塊方桌大小的白石上。兩個人且笑且頑了小半個辰,看夠做兩雙枕頭,王慕菲脫下長衫,把袖子都打了結,裝了大半袋黃花扛在肩上,又取一枝插在娘子鬢邊,要拉著她的手走回家去。

真真不肯,王慕菲道:“這有什麽,你我二人已是夫妻,就是再親熱些兒別人也無話說。不過牽著手走幾步路罷了。平常你難得出一回門,不如咱們走回家去罷。”

尚真真原來住在小鎮上時常出門,到府裏最遠不過到兩條街外的菜市買菜,每每看見人家自在街上閑逛都羨慕,相公這樣說自是喜歡,隻是不肯牽他手,偏要落後他幾步。

王慕菲生性跳脫,生怕人家不曉得他和娘子一路,走幾步就要回頭道一聲:“娘子小心,休走丟了。”惹得路人盡掩口而笑,都喝彩道:“好一雙俊俏的小夫妻兒。”羞的尚真真都不敢抬頭,偏王慕菲極是得意,但有人這般說話,都要衝人家拱手作謝,一路行到莫家巷口,方老實幾分,從真真手裏要過那大捧花,笑道:“你不肯叫街坊們看見,上前幾步罷。”

真真嗯了一聲。王慕菲脫了外衣,一手持花,一手拎著當布口袋用的長衫,巷子裏的孩子們看了都笑話他狼狽他也不惱。

卻說姚滴珠散學,約幾個同是商人家女兒的同學到她家去吃點心,恰好就在王慕菲身後兩三丈處。

一個劉珍姐是家裏開當鋪的,素來眼高於頂,指著王慕菲的背影笑道:“這個人,一身是花,男不男女不女的,卻是好耍。”

姚滴珠仔細打量,原來是那個呆子,抿嘴笑道:“這個人極呆的。”衝上前幾步,拍他後背道:“呆子,你這是做什麽?”

王慕菲回頭,正撞上一雙水汪汪的鳳眼,那雙眼睛的主人馬上漲紅了臉,輕輕啐了一口扭頭跑開。王慕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悶悶追上娘子道:“我是呆子?”

尚氏橫了他一眼笑道:“卻有三分呆氣,誰家秀才脫了襴衫做口袋?還插一頭的黃花在街上走?”伸手替他摘下頭了幾朵小花,又道:“快些家去罷。”王慕菲笑著牽起娘子的手,兩人偎依著回家。

劉珍姐看前頭二人恩愛,忍不住又道:“這個呆秀才待他娘子卻是好。”

姚滴珠因方才造次了,羞答答低著頭,不覺手伸到腰間的小荷包裏,觸到那幾塊金子,心裏越發的對那秀才好奇。直到劉珍姐她們散去,她還在想方才那個秀才,生得又俊俏,待娘子又溫柔,這樣的男子,不曉得自家有沒有福氣也遇到一個。正托著腮在臥房裏想心思,姚老板笑嗬嗬進來道:“女兒,爹爹遇到從前一個好朋友,叫我和他一道出海販貨呢。”

姚滴珠魂不守舍,隨口問道:“去哪裏?”

姚老板想了許久,方笑道:“到馬刺甲販香科去。聽說有五十分的利還不止,隻要走得一遭,就是潑天的富貴呢。”

過得幾日,姚老板就把錢鋪變賣,多年積蓄所得約有七八千兩銀子,留下二百兩給女兒壓箱底,又在一個開綢緞鋪的朋友處入股八百兩銀,其餘的銀子盡數買了磁器和茶葉,從鬆江坐船到泉州,再偷偷換船出洋。且不提他一路上景況如何。

隻說姚小姐沒了父親管束,和她那幾個糊塗商人家的同學,不是今日去看戲,就是明日去廟裏燒香。頭幾回隻有女子同行,漸漸就有表兄表弟追隨。隻不過兩三個月功夫,就定了例,每五日在姚家一聚,吟詩作對好不快活。漸漸鬆江府就傳開:有個姚小姐,吟詩作畫無一不精,生得又甚是美貌,乃是當世才女。

眼看著已是臘八,王慕菲怕真真再受娘老子的氣,一直不肯回家。王老爹叫想兒子的老伴念搗得坐不穩龍庭,提著一個豬腿來看兒子。進了城北風吹的越發的緊,天色陰沉沉的好像要落雪,老頭兒雖然極會過日子,卻怕問路時人家笑話他不曉得自家兒子住在何處,在懷裏摸了又摸,摸出幾個大錢來,雇了頂轎子到莫家巷口。

巷口有一家瑞記雜貨鋪子,三開間的大門麵,極是興旺。不時有人出入,青布棉門簾裏透著熱氣來,王老爹才踏上台階,一個小夥計就挑簾子迎出來道:“老叔裏邊請,小店幹鮮果品俱備,針頭線腦兼全。”

王老爹進去一瞧,除西邊一間靠牆有架胡梯通樓上,那兩間齊齊的擺著八個大櫥,都是時興的明水家俱式樣,使玻璃做的櫥門,裏頭擺著各色貨物一眼就能看得到。就是那櫃台也和尋常店家不同,他家的櫃台台麵也是玻璃,底下擺著精致川扇、濟南頭花和上好的瓷碗、新樣的玻璃器皿。俱都光彩奪目。王老爹樣樣都愛,看了半日,手裏豬腿墜手才想起來意,問小夥計:“這莫家巷有個王慕菲王秀才,家住在哪裏?”

那小夥計聽說是尋東家的,手裏提著豬腿,想必是來送禮的,越發的恭敬起來,重新打個千兒道:“敢問老丈可是王府親戚?”

王老爹點點頭,那小夥計忙笑道:“小的帶老丈去罷。”和李二叔打個招呼就在前邊引路。

隻耽誤了這片刻功夫,地下已積了薄薄一層雪,小夥計縮著頭在前邊一路小跑,留下一串腳印。走了一會指著一條岔出來的小巷道:“這裏進去一個紅門就是他家。”又替他敲門。

王家正因下雪,尚真真帶著小梅在廚下煮酒釀做點心,王慕菲在客座聽得有人敲門,親自來開。看到板著臉的老爹,先就唬了一跳,接過豬腿打發小夥計道:“去搬壇子好花雕來,再去學宮門口那家五葷鋪買個九格攢盒,記我們帳上。”看老子臉上微有些笑,才敢請安問好,引著到房裏坐定,提著豬腿到廚房跟娘子說:“爹來了。”

尚真真笑道:“現成的酒釀,加兩個荷包蛋你先捧去給爹點點心。奴就去菜市買菜去。”

王慕菲道:“是雜貨鋪小夥計送爹來的,我叫那小猴兒買酒買攢盒去了。我爹吃酒愛的是各色幹果子,你收拾幾個下酒菜來罷。”

真真點頭,忙忙的把手裏收拾的魚放下,添火洗手。鍋裏下油,除油炸花生米外,又裝出一高盤大壯瓜子、一高盤天目山的小核桃,叫小梅去熟食店切了幾十個錢的豬耳朵、鹵鴨頭。收拾四個盤子拿大托盤裝了,自家小心翼翼送到客座,又進上一壺溫的滾滾的黃酒。王老爹高高坐在上首,冷眼瞧這個尚真真低頭殷勤服侍,恭敬無比,再看兒子笑嘻嘻眼巴巴望著他,不好再擺出一副冷臉,微點頭道:“媳婦辛苦。”

王慕菲笑得兩個嘴角都要貼到耳根。就是真真,退出來半個時辰,小梅猶問她:“小姐,你笑什麽?”

尚氏摸臉,果真嘴角上翹,笑道:“沒有什麽。”轉過身還是在笑。

雪天路滑,李二叔怕小夥計砸了酒,親自抱著一個十五斤的大花雕送來。王慕菲留他吃了兩鍾酒去了。王老爹就問:“這個老板卻會做生意,這樣大雪天親自來送貨。”

王慕菲也是存心要在老子跟前顯本事,輕描淡寫道:“他領著我家的本錢,自然殷勤。”

王老爹不動聲色,撿了把瓜子在口裏磕,心裏盤算那雜貨鋪子裏盡是時興稀罕之物,再連三上三下的鋪麵,少說也要二三千兩銀的本錢。這個臭小子當年離家身上一個大錢沒有。想來都是那尚氏的私蓄,難怪兒子對那婦人言聽計從。想到此處就問兒子:“那你這個鋪子一年紅利多少?”

王慕菲笑道:“真真說今年生意極好,且等過了年正月裏那幾日得閑再算。”

王老爹又道:“我看你西廂裏也有幾台織機,可有賺頭?”

王慕菲搔頭道:“想是有吧,多少卻要問真真,兒子要讀書,不耐煩管這些俗事。”

王老爹不再說話,吃了幾杯不肯再吃,隻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就要家去。王慕菲到臥房和娘子說知。真真忙開櫥翻出給公公婆婆做的兩件藍底金壽字緞麵皮襖兒,給小姑子打的一雙金手鐲,還有幾雙鞋腳。就要打成包袱。王慕菲攔她道:“且住,爹爹叫我們回家過年,你備的這幾樣禮物到那時再送罷。”

真真做難道:“總不好叫公公空手家去。”

王慕菲笑道:“前幾日那一簍花筍幹,咱們這裏少見,叫爹爹捎回去,又不費事又有麵子。”

真真忙搭上胡梯,到閣樓取下來,卻是兩隻簍子,那一簍是山東大紅棗。兩口兒送到巷子口,到底雇了輛車送王老爹家去。

卻說王婆子接著吃醉了老頭子,問他:“你在兒子家吃的好酒!問得兒子何時回家否?”

王老爹大聲道:“叫他過年回家呢,我說這臭小子這麽怕那個尚小姐,原來作坊和雜貨鋪,都在她手裏。問我兒一年有多少紅利,他說什麽?問真真!”

青娥拎著兩隻小簍子,抿著嘴隻是笑。王婆子一巴掌拍在小女兒後腦,傷心道:“我吃盡苦頭養大的兒喲,怎麽就叫那個小狐狸精迷的不認得自家爹娘。”

青娥丟掉兩隻篾簍,抱著肚子靠在牆上笑的要死,王老爹就覺得喉嚨裏癢得緊,咳嗽一聲緊過一聲,嗓子都要咳破,王婆子才自醒悟,拍著大腳數落他父女二人:“天這樣冷法,還站在外頭吹風!”拎起兩隻簍子飛一般進屋,舉起剪子喀嚓兩下剪斷麻繩。王老爹扒開蓋子,裏頭還有一層草紙,再扒開,原來是一簍花筍幹,一簍大紅棗。

王老爹越發的著惱,推翻兩隻簍子,怒道:“不孝子,年節邊上拿這樣不值錢的東西糊弄娘老子。”

滿地下都是紅通通的大紅棗和雪片一樣的筍幹。青娥愛惜,一枚枚拾起,順手納一枚紅棗到嘴裏,又取一枚送到王婆子嘴邊,笑道:“娘,你嚐嚐,可是好吃。”

王婆子吃了一個,果然好吃,肉厚甘甜,還沒有棗核。她再取一枚掐開,原來這棗子挖去裏頭的核,填上了不知道什麽餡在裏頭。這棗子丟到口裏極甜,老太慶嘴上卻不肯承認,隻道:“這些值得幾何?分明是有了媳婦忘了娘。”手下把兩隻簍子重新拴好,青娥還要抓一把,王婆子打她的手道:“留著送你姐夫年禮,也是咱們一家的臉麵。”

青娥低頭抱怨:“又說不值錢,又說送年禮有臉。姐夫家那樣有錢,哪裏看得上這幾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