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夜溫柔

第48章夜溫柔

從草木蟲魚的生活,我覺得一個經驗。我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目的。世間少我一個,多我一個,或者我時而幸運,時而受災禍侵逼,我以為這都無傷天地之和。你如果問我,人們應該如何生活才好呢了我說,就順著自然所給的本**著,像草木蟲魚一樣。你如果問我,人們生活在這幻變無常的世相中究竟為著什麽了我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說,人生是多麽苦惱嗬!我說,人們並非生在這個世界來享幸福的,所以那並不算奇怪。

這並不是一種頹廢的人生觀。你如果說我的話帶有頹廢的色彩,我請你在春天到百花齊放的園子裏去,看看蝴蝶飛,聽聽鳥兒鳴,然後再回到十字街頭,仔細瞧瞧人們的麵孔,你看誰是活潑,誰是頹廢了請你在冬天積雪凝寒的時候,看看雪壓的鬆樹,看著站在冰上的鷗和遊在水中的魚,然後再回頭看看遇苦便叫的那“萬物之靈”,你以為誰比較能耐苦持恒呢了

我拿人比禽-獸,有人也許目為異端邪說。其實我如果要援引“經典”,稱道孔孟以辯護我的見解,也並不是難事。孔子所謂“知命”,孟子所謂“盡性”,莊子所謂“齊物”,宋儒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和希臘廊下派哲學,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經義文,做我的護身符。然而我覺得這大可不必。我雖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聖先賢的聲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對於人生的態度。但是我平時很歡喜站在後台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隻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後台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蟆母、秦檜、嶽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爭也和我看鬥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樣。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隻覺得對著這些紛紜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件件都很有趣味。

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別。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前天遇見一個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說話時卻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撚一撚,像有胡須似的。他們說這是官氣,我看到這種舉動比看詼諧畫還更有趣味。許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氣忿地向人說:“如果我是一個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書了!”偏偏他不是女子,這已經是喜劇;何況他又麻又醜,縱然他幸而為女子,也決不會有求婚書的麻煩,而他卻以此沾沾自喜,這總算得喜劇之喜劇了。這件事和英國文學家哥爾德斯密斯的一段逸事一樣有趣。他有一次陪幾個女子在荷蘭某一個橋上散步,看見橋上行人個個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沒有一個睬他自己,便板起麵孔很氣忿地說:“哼,在別地方也有人這樣看我咧!”如此等類的事,我天天都見得著。在閑靜寂寞的時候,我把這一類的小小事件從記憶中召回來,尋思玩味,覺得比抽煙飲茶還更有味。老實說,假如這個世界中沒有曹雪芹所描寫的劉姥姥,沒有吳敬梓所描寫的嚴貢生,沒有莫裏哀所描寫的達爾杜弗和阿爾巴貢,生命更不值得留戀了。我感謝劉姥姥、嚴貢生一流人物,更甚於我感謝錢塘的潮和匡廬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我在幾年前做的《無言之美》裏曾說明這個道理,現在引一段來:

“我們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為它是最不完

美的。這話表麵看來,不通已極。但是實含有至理。假

如世界是完美的,人類所過的生活比好一點,是神

仙的生活,比壞一點,就是豬的生活便呆板單調已

極,因為倘若件件事都盡美盡善了,自然沒有希望發生,

更沒有努力奮鬥的必要。人生最可樂的就是活動所生的

感覺,就是奮鬥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們如

何能嚐創造成功的快慰了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

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想象的田地。換句話說,世

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這個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號所發表的《缺陷論》裏也說得很透辟。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假如荊柯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賈寶玉,也不過鬧個平凡收場,哪得叫千載以後的人稀噓讚歎了以李太白那樣天才,偏要和江淹戲弄筆墨,做了一篇《反恨賦》,和《上韓荊州書》一樣庸俗無味。毛聲山評《琵琶記》,說他有意要做“補天石”傳奇十種,把古今幾件悲劇都改個快活收場,他沒有實行,總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筆勾銷,不說你勾銷不去,就是勾銷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無論站在前台或站在後台時,對於失敗,對於罪孽,對於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個熱心驚讚。

朋友,我感謝你費去寶貴的時光讀我的這十二封信,如果你不厭倦,將來我也許常常和你通信閑談,現在讓我暫時告別罷!

你的朋友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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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

無言之美

孔子有一天突然很高興地對他的學生說:“予欲無言。”子貢就接著問他:“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了”孔子說:“天何言哉了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了”

這段讚美無言的話,本來從教育方麵著想。但是要明了無言的意蘊,宜從美術觀點去研究。

言所以達意,然而意決不是完全可以言達的。因為言是固定的,有跡象的;意是瞬息萬變,飄渺無蹤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言是有限的,意是無限的。以言達意,好像用斷續的虛線畫實物,隻能得其近似。

所謂文學,就是以言達意的一種美術。在文學作品中,語言之先的意象,和情緒意旨所附麗的語言,都要盡美盡善,才能引起美感。

盡美盡善的條件很多。但是第一要不違背美術的基本原理,要“和自然逼真”(nature):這句話講得通俗一點,就是說美術作品不能說謊。不說謊包含有兩種意義:一、我們所說的話,就恰似我們所想說的話。二、我們所想說的話,我們都吐肚子說出來了,毫無餘蘊。

意既不可以完全達之以言,“和自然逼真”一個條件在文學上不是做不到麽了或者我們問得再直截一點,假使語言文字能夠完全傳達情意,假使筆之於書的和存之於心的銑兩悉稱,絲毫不爽,這是不是文學上所應希求的一件事了

這個問題是了解文學及其他美術所必須回答的。現在我們姑且答道:文字語言固然不能全部傳達情緒意旨,假使能夠,也並非文學所應希求的。一切美術作品也都是這樣,盡量表現,非惟不能,而也不必。

先從事實下手研究。譬如有一個荒村或任何物體,攝影家把它照一幅相,美術家把它畫一幅畫。這種相片和圖畫可以從兩個觀點去比較:第一,相片或圖畫,哪一個較“和自然逼真勺不消說得,在同一視閡以內的東西,相片都可以包羅盡致,並且體積比例和實物都兩兩相稱,不會有絲毫錯誤。圖畫就不然;美術家對一種境遇,未表現之先,先加一番選擇。選擇定的材料還須經過一番理想化,把美術家的人格參加進去,然後表現出來。所表現的隻是實物一部分,就連這一部分也不必和實物完全一致。所以圖畫決不能如相片一樣“和自然逼真”。第二,我們再問,相片和圖畫所引起的美感哪一個濃厚,所發生的印象哪一個深刻,這也不消說,稍有美術口胃的人都覺得圖畫比相片美得多。

文學作品也是同樣。譬如《論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夕”幾句話決沒完全描寫出孔子說這番話時候的心境,而“如斯夫”三字更籠統,沒有把當時的流水形容盡致。如果說詳細一點,孔子也許這樣說:“河水滾滾地流去,日夜都是這樣,沒有一刻停止。世界上一切事物不都像這流水時常變化不盡麽了過去的事物不就永遠過去決不回頭麽了我看見這流水心中好不慘傷呀!……”但是縱使這樣說去,還沒有盡意。而比較起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九個字比這段長而臭的演義就值得玩味多了!在上等文學作品中,尤其在詩詞中這種言不盡意的例子處處都可

以看見。譬如陶淵明的《時運》,“有風自南,翼彼新苗;”《讀(山海經)》,“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本來沒有表現出詩人的情緒,然而玩味起來,自覺有一種閑情逸致,令人心曠神怡。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末二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也沒有說出詩人的心緒,然而一種淒涼惜別的神情自然流露於言語之外。此外像陳子昂的《幽州台懷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幽幽,獨槍然而淚下!”李白的《怨情》,“美人卷珠簾,深坐肇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雖然說明了詩人的情感,而所說出來的多麽簡單,所含蓄的多麽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