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4

盼(4)

南宮秋憋了一肚子的話,極其不情願地往清淑齋走。他本是想告訴藏殷,此後此刻,在消息傳開之前定下相應的對策、穩定朝廷才是是當務之急。但圍繞在藏殷周遭,那種濃鬱到幾乎沉澱的悲傷,又讓他實在狠不下心。

而且,仔細想想,遣他來做這件事顯然是經過考慮的。靜轅王的男寵搬進宮中與皇子小住幾乎沒人知道,但他作為禦史大夫、朝廷的情報核心,當然是知道的。而藏豫墜崖之事,宮裏現在知道的人也僅限於他和皇帝兩人,如果要盡量封鎖消息,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他似乎是傳送消息的最佳人選。

南宮秋無奈地歎了一聲,抬步踏進清淑齋無人守衛的大門。

伊竹提著一壺剛燒開的熱水往側室走,剛好看見一個陌生、身著朝服的男人在熙兒的帶領下朝與她相同的方向走。熙兒看見她,便迎上來,道:“伊竹,正好,南宮大人有事要見紫宸公子。你帶南宮大人進去吧?”

聞言,伊竹將目光轉向站在熙兒身後的南宮秋,有些疑惑為什麽禦史台的人會來找紫宸,嘴上卻還是禮數周全地道:“南宮大人這邊請。”

不知道為何,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南宮秋跟著伊竹穿過回廊,眼看不遠處就是側室的門,走在前麵的伊竹卻突然止住步,轉過身來對他說:“紫宸公子雙目不能視物,乃眼盲之人,還請南宮大人有個心理準備。”言下之意,別大驚小怪,傷了紫宸的自尊心。

“多謝提點。”其實他早就知道靜轅王的男寵是個盲人,而且就算不知道,他也不是那種會做出什麽失禮舉動的人。不過由此可見,藏豫的確如傳聞一樣把這個男寵保護得很好,以至於侍候他的人在微小細節上都如此上心。藏豫的死訊,應該會給他帶來不小的打擊。

“公子,”伊竹推門而入,走到坐在軟塌上的紫宸跟前。“禦史台的南宮大人有事求見。”

“冒昧來訪,還請紫宸公子見諒。”即使知道對方看不見,南宮秋還是朝他微微欠身,以表禮數。

聽到陌生的聲音,紫宸有些緊張,從軟塌上急促起身。“南宮大人言重了,快請坐。”然後又轉頭小聲吩咐伊竹扶他過去。

待伊竹為兩人上了茶,紫宸才開口問道:“不知南宮大人來訪所為何事?”

南宮秋暗忖片刻,慢慢道:“今天來訪,是受皇上所托。”說完,淡淡地瞥了眼站在紫宸身邊的伊竹。

伊竹立刻會意,欠了欠身:“奴婢告退。”

雖然他看不見南宮秋剛才的眼神,卻已從伊竹的離去意識到事態的嚴肅性,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藏豫,心裏頓時忐忑起來。

“紫宸公子……”麵對紫宸微側的臉頰和失焦的雙眼——這種無論何時都與他如影隨形的無助,向來言語利索的南宮秋突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他躊躇再三,還是決定開門見山。俗話說得好,長痛不如短痛。“紫宸公子,前日皇上接到從邊疆快馬送來的急報,說靜轅王爺追拿哈爾鑾大王之時,不慎墜崖。”

紫宸本就白皙的臉頰瞬間變得毫無血色。

“什麽……意思?”他聲音顫抖得厲害,輕若蚊嚶。

南宮秋沉歎,將事情的經過簡要地告訴了他,末了,又道:“韓玉將軍和子墨一直帶人沿著河流搜尋,但至今尚未找到王爺的……遺體。”

紫宸呆呆地坐著,隻覺得四肢冰冷、頭腦麻木,根本無法思考。南宮秋的話他聽見了,卻又好像根本沒聽明白,也做不出反應。

南宮秋見他神色不對,怕他一時承受不住打擊,趕緊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不安地喚道:“紫宸公子?”

不料紫宸卻像觸了電般,猛然起身大力拂開了他的手,而自己因為動作過快,被身後的凳子絆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翻倒的凳子和紫宸落地時發出一聲巨響,立刻引來了一直徘徊在屋外附近的伊竹。她顧不得禮數,匆忙地推開房門,大叫:“公子!您怎麽了?”

紫宸跌坐在地上,神色慌亂,正扶著一邊沒倒的凳子想站起來,但卻不知為何,總是蹌踉著跌回地上。南宮秋試圖扶住他的手臂拉他起來,卻被他一次次掙開。

“公子!”伊竹快步來到紫宸身邊,攙住他的手連拖帶扶地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您這是怎麽了?摔著哪裏沒有?”

紫宸恍若罔聞,掙開被伊竹攙扶的手臂,步伐趔趄,茫然揮動著雙手探向前方。伊竹看他臉色煞白,灰白的雙唇微微顫嚅卻發不出聲音,不禁大慌,抓住他的不停摸索的手問:“公子,您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公子?”

紫宸抿唇不語,大力甩開她,繼續步伐蹌踉地向前摸索。伊竹見他不回應,隻好將目光轉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南宮秋。“南宮大人!這是怎麽回事?你對公子做了什麽?”

“我……”南宮秋一時語塞,無措地看著伊竹,表情甚顯無辜。“紫宸公子可能是一時受了刺激才會如此……失常。”

他一說紫宸是受了刺激,伊竹即刻想到了遠在邊境征戰的藏豫。紫宸一向溫文爾雅、儀靜體閑,唯獨事關藏豫時,便方寸大亂,絲毫無法心平氣和。他現在如此激烈的反應,想必是藏豫出事了。

難道……?

但她沒有時間細想。就在她片刻出神之際,紫宸已再次掙脫她的限製,伸著雙手在屋裏橫衝直撞。伊竹見狀,也顧不得細究緣由,在他快要撞上半人高的琴架時緊緊攔住他的腰,死命拖住,祈求道:“公子要找什麽?奴婢給您找!您別動,奴婢給您找來!”

紫宸被她拖得動彈不得,雙手卻依然胡亂揮動摸索,失明的銀瞳呆滯渙散地望著前方,嘴裏喃喃:“信……信……”

信、信、王爺的那封信!紫宸一直當寶貝一樣珍藏在枕下,後來怕壓壞了,便改放進一個檀木小盒裏,每日都要拿出來讀一遍。伊竹慌忙地左右搜索,終於在床邊的小夜台上看到了那個刻著荷花圖案的檀木盒子。

伊竹一把打開木盒,將裏麵的那塊布塞到紫宸手裏。“信在這兒,公子。信在這裏。”

指尖撫過熟悉的布料,紫宸倏然停下所有動作,呆滯地摸索著繡在布上的字跡,嘴裏低喃著:“王爺……王爺……”然後便把布捂在懷裏,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方才屋裏的喧鬧與混亂隨著紫宸突然安靜下來。那是一種狂亂透支後的寧靜,短暫而脆弱。

南宮秋輕咳了一聲。伊竹聞聲一顫。這一聲咳嗽並非特別響亮,但在這詭異的安靜中,卻顯得格外震耳。她轉過身,這才想起來屋裏還站另外一個人。

“南宮大人……”

“我的話已經帶到,先告辭了。”南宮秋有些尷尬地說,正朝門外走去的身形頓住:“讓紫宸公子受了驚嚇,我很抱歉。”

“南宮大人!”伊竹回頭看了眼依舊呆坐著的紫宸,咬了咬牙,還是碎跑追了過去,怯聲問:“南宮大人,是不是、是不是王爺、出事了?”

南宮秋寓意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隨後便轉身走了。

伊竹杵在原地,身子無法控製地開始顫栗。

王爺他……王爺他……

整整一天,紫宸都像個一觸即碎的瓷娃娃一般坐在地上,緊緊地把藏豫寄給他的唯一一封信攥在懷裏。伊竹怕他受不住打擊,做出什麽傻事來,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中午的時候,子夜如往常一樣來到側室,邀紫宸到正堂與清彥一起用午膳。

伊竹猶豫再三地看了看紫宸。她不太放心讓紫宸一個人呆在屋裏,但她也不能讓子夜看出端兒來。子夜整日貼身服侍清彥,若讓他知道藏豫出了事,以清彥那麽敏銳細膩的心思,難保不會察覺出什麽。清彥的身子比紫宸還不如,除卻殘廢的雙腿和失明的眼睛,還有先天的心疾和一到春天就會發作的哮喘。何況他對藏豫出征一事毫不知情,若是乍讓他知道,鐵定受不住。到時候後果不堪設想。

“伊竹姐,怎麽了?”子夜看她輕手輕腳地從內室出來,又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門,不禁有些疑惑。

伊竹猛然轉過身,那一刹,子夜在她眼中看到了驚恐。他更加不解了。平時伊竹和他處得不錯,他也一直敬稱伊竹一聲姐姐,為什麽她會在他麵前露出如此表情?

“伊竹姐,你沒事吧?”他向前一步,雙眼微眯地問她。

“啊,沒事!我沒事!”伊竹強迫自己鎮定,盡量自然地朝子夜笑了笑。

“哦,是麽……”子夜似信非信地打量了她幾眼,卻又想不出有什麽能讓她驚慌的,於是微微清了清嗓子,道:“殿下讓我來告訴一聲,午膳已經準備好了。”

“哦、哦。”伊竹咬了咬嘴唇,撇開目光,道:“公子他昨夜著了點涼,現在還躺著呢。午膳就在房裏用了。”伊竹頓了頓,又補充:“晚膳大概……也不能和殿下一起用了。”紫宸這個樣子不知道要多久,還是現在做個鋪墊得好,以免到時候清彥起疑。

“紫宸公子病了?早知道剛才祁太醫走之前讓他順便來看看就好了。”子夜說,心想,她神色慌張應該是因為紫宸生病了的關係。

“是啊。”伊竹勉強地笑了笑。“我要照顧公子,走不開,麻煩你跟熙兒說一聲,幫我煮一碗白粥。”

子夜沒有細想為何如果紫宸隻是著涼卻需要伊竹做到連屋子都不出的地步。他隻是下意識地把紫宸和清彥視為同等,清彥腿不能行、目不能視,若是生病了,他當然也會寸步不離地照顧

“好的。可需要讓蓮太醫過來瞧瞧?”

“不用。”伊竹馬上否定。“公子現在隻是有點倦,大概躺躺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公子對診脈喝藥比較排斥,不到必須的時候還是不要請太醫過來了。”伊竹知道紫宸現在的狀態就像一根高度緊繃、一觸即斷的玄,維持現狀最為保險,等他緩過勁來,想通了再請蓮太醫來才是上策。

子夜點點頭。本來他覺得伊竹不請太醫過來實在有些蹊蹺。平時伊竹對紫宸的身體一向大驚小怪,他病了,理應裏馬讓太醫過來診治才對。不過既然紫宸本人不願意,這倒也合乎情理。

“哦,對了,子夜!”伊竹看他轉身要離去,突然出聲叫住。“殿下若是要過來探望,你就給擋擋吧。公子說殿下身子弱,要是被傳染上就不好了。”

“好的,我會轉告殿下。”

待子夜離開,伊竹急匆匆地回屋,看見紫宸依然像個被掏空了的布偶版癡然地呆坐在床前不遠的地上,姿勢沒有絲毫更換。

伊竹稍微鬆了口氣。但欣慰他沒有在自己離開後出事之際,同時也狠狠地心痛著。

她從王爺還是皇子之時便是他的宮婢,將近九年近侍左右。但她對王爺的情感,卻遠不及相識不到一年的紫宸。得知王爺辭世,她已是傷心地直想哭,那麽與王爺惺惺相惜、視彼此為存活的空氣般的紫宸又該多麽痛徹心肺?

可此刻的紫宸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他緊緊護著懷裏的那塊布料,失明的雙眼茫然地對著他根本看不見的前方出神,仿佛一個被大人遺棄的孩子,彷徨無助。伊竹輕步走到他身邊跪下,張口,想要出言安慰。最終,卻挫敗地合上雙唇,什麽也說不出。

正午的耀眼的金黃逐漸退為暮色的紫紅,在靜謐的房間裏傾入一束緩緩拖長的殘光,使得紫宸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中午熙兒送來的白粥原封不動地擱在桌子上,白色的瓷碗混合在藏藍的晚霞中。

伊竹揉了揉發麻的小腿,輕手輕腳地扶著床起身,默默取出火折子點燃了屋裏的燭台。

光,對於雙目徹底失明的紫宸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點亮蠟燭,也隻是為了讓他纖細的身型不顯得那麽孤單、憔悴。

酉時二刻,熙兒送來晚飯。伊竹將托盤擱在桌上,轉身走到紫宸跟前跪坐,柔聲問:“公子,吃點東西吧?您中午就沒吃飯。”

沒有回應。

“公子,就吃一點,好不好?要不,先喝口茶?”

依然毫無反應。

“公子!”伊竹努力壓下心中的害怕,苦口婆心地勸道:“公子,您這樣水米不進,身體會垮的。”

哄勸了半天,紫宸還是像個丟了魂魄的木偶一樣靜靜地坐著,對周遭不理不睬。伊竹沒辦法,隻能疲憊地坐在他身邊守著。

以往紫宸要是哪天鬧別扭少吃飯,伊竹總是會把藏豫搬出來,說公子要是清減了王爺會很心疼之類的苦肉計,逼得紫宸無奈,最後還得小口小口地乖乖把飯吃完。可是現在,她無論如何都不敢在紫宸麵前提起藏豫。

入夜,寒風四起,靜謐無聲。

伊竹哀愁地看了眼從上午就未換過姿勢的紫宸,微歎著揉了揉發麻的小腿,起身去關窗。隨後,又回到紫宸身邊,細言軟語地道:“公子,就寢吧,時候不早了。”

與預料中的一樣,沒有任何回應。

紫宸並沒有聽到她的話。自從得知藏豫墜崖的震驚與冰入骨血的恐懼退卻以後,往日與藏豫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便不受控製地在他腦海裏重演。

初次見麵時,強迫地勾起他的臉問他的名字的藏豫。那樣冷冽的聲音,帶著高貴而不可忤逆的霸氣,卻讓一直忐忑不安的他,倏然安靜下來。

帶他出府前,親手替他穿衣,然後逐一告訴眼盲的他,身上穿了什麽顏色衣服的藏豫。

在他失聰時,耐心照顧他、任他發脾氣鬧別扭的藏豫。

吻著他讓人嫌棄的盲眼,低聲說他的眼睛很美的藏豫。

為了顧及他的身體,寧可自己禁欲、卻仍然被他誤會的藏豫。

緊緊抱著他,沙啞地告訴他好好保重、等他回來的藏豫。

那個老是喜歡捉弄他,卻永遠能在他跌倒時將他護在懷裏的人,瞬間就這麽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不太可能吧……

……一定不可能的!

作者有話要說:有沒有人可以告訴俺,為啥這文越寫越多?本來打算三章以內完結……為啥到現在連預定情節的一半還沒寫到?!這是為啥啊啊啊啊啊啊!!

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