擾3

擾(3)

次日上午,藏豫下了朝之後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去養心殿喝茶,而是目光冷冽地走向皇宮戒備最森嚴的刑部。

還未踏進刑部大院,已能察覺由裏麵散發出來的那股無法忽視的肅殺之氣。那是種經過多年沉澱的肅靜,近乎死亡,讓人不寒而栗。可此時藏豫的步伐卻無比從容。與其說刑部是宮廷重要的法製係統之一,倒不如說是藏豫掌控的地下組織的最終連環。被他鎖定的可疑分子,經過禦史台調查鑒定,最終會被送到刑部,接受處決。而為了捕獲現在關著的那個人,他已隱忍很久了。

為這一刻蓄謀多年,真正到來時,卻沒有半點喜悅。

大牢中本就陰暗,下到地下二層,更是全靠燭光點明。藏豫在最裏麵的一間停下,出示了他特有的圓龍玉佩,待守衛打開粗木條組成的牢門後,躬身入內。

“老臣已恭候王爺多時。”公孫硯稍顯沙啞的嗓音自牢內一角傳出。

藏豫麵色無波,輕蔑地道:“已被革職的罪人,還敢以‘老臣’自居?”

“嗬嗬……”公孫硯一笑,但仿佛動作太大,隨即便開始咳嗽。藏豫冷眼站在一旁,也不催他。公孫硯捂著胸慢條斯理地咳了一陣子,然後又幫自己順了順氣,才開口:“後天就要斬首的人,還有何不敢?”

藏豫嘴角微揚。到底是兩朝宰相,即使作為死囚麵對他,心境也絲毫不亂。

“老臣到底輸了。”公孫硯輕歎,語氣除了惋惜卻聽不出怨恨。“王爺可知道,老臣隻差一步便能成功了呢……”

藏豫雙手抱臂,背著光依在公孫硯對麵的牆壁,道:“差以毫厘,失之千裏。公孫硯,你選錯人了。”

公孫硯輕笑著點了點頭。“果然是五皇子麽?我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處破綻。”

他聳了聳肩,道:“破綻很多,他隻是最大的一個而已。”

“嗯……”公孫硯沉思片刻後,認輸地搖了搖頭。“我縱橫官場,閱人無數,卻到底還是低估了你。”

“你隻是高估了你自己。”

牢內一陣沉默。兩人在朝中針鋒相對、交手多年,現下輸贏有了分曉,卻透著某種大勢已去的平靜。

“那可否請王爺提點,是怎麽發覺的?”過了半晌,公孫硯語氣平和地問。

“大量支出銀兩購買兵器,市麵卻毫無風聲、北境鄰國結盟,以及軍中的奸細,幾件事太過巧合,並不難察覺。”

公孫硯微微一驚。他本以為私買兵器之事已經做得極其隱秘,沒想到卻早已被藏豫掌握。

“既然王爺早就發覺,為何到現在才行動?”

“本王隻是一直想不出你逼宮之後又想擁立何人。後來五皇子到清淑齋鬧事,恰巧為本王解了疑。璿貴妃與五皇子不如你心思周密,順著他們查,很快便查清了。”藏豫一頓,道:“若是逼宮,四皇子才是最佳人選。”

公孫硯苦笑道:“四皇子心性與王爺極似,相比之下,五皇子好操控些。”

“也更蠢些。”藏豫冷聲譏諷。

公孫硯一笑,不置可否。

“你其實知道這種事一定會被我發覺吧?”一陣沉默後,藏豫平聲道。“為何還要做?”

“多少年了,你還是一樣自負。”公孫硯莞爾道。“當時你回宮的時候才十七歲吧。僅僅十七歲年華,竟然因為一句簡單的‘不想’而冒著抗旨的罪名拒絕皇位。你和殿上的那位從來都是這麽目中無人,隻知道做自己喜歡的事啊。”他一頓,神色中浮出一絲怨恨。“至高無上的權威,憑什麽給予兩個如此隨心所欲、眼中隻有彼此的人?憑什麽要我臣服於你倆之下?我不甘。”

藏豫嗤聲一笑,冷冷道:“所以我說,你高估了自己。”

公孫硯聞言,微微點頭,苦笑:“古人有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看來老夫這場賭局本就毫無勝算。隻是,王爺,你也未必是贏家。”

藏豫冷眼瞥過公孫硯一臉寓意深長,緩緩道:“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是麽?公孫硯,野心勃勃,到頭來隻是別人的一顆棋子,這下可是甘心了?”

公孫硯片刻吃驚,但很快便會心地一笑:“原來你已經知道了。”現在回首,發現從前妄想能贏過眼前的這個人實在荒謬。原來一直深藏心中的僥幸隻是幻覺,如掩耳盜鈴一般幼稚。

走出地牢,猛然踏入外麵一片陽光明媚讓藏豫覺得有些晃眼,不禁抬手遮住光線。一陣輕風吹過,溫暖間夾雜著一抹清涼。

“快要入秋了呢,子墨。”他輕聲歎道。

子墨長隨藏豫左右,自是知道方才他口中的黃雀——北境哈爾鑾氏已在暗中備戰,似是不管有沒有公孫硯都準備一決勝負。

“主上準備何時起兵?”

“初春。”

冬季過後,他將作為護國大將軍,揮軍北上。

晚上回府時,天色已暗。藏豫推門踏進早已點起蠟燭的書房,一眼便看見韓玉坐在案桌後。還沒等他開口,後者猛地站起身,對他劈頭就問:“春天要出征北上,可是真的?”

藏豫微微一怔,沒想到今早大殿上才決定的事他竟然已經知道了。

“是。”

得到他的肯定,韓玉反倒輕鬆下來,神色中渲染著淡淡的興奮,使他本就俊逸的顏容更加神采飛揚。

“很好。”一旦出征,他和藏豫便能回到八年前的時候,肩並肩地撲戰沙場,在戰爭塵土飛揚的激昂中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仿佛全世界就隻有他們兩個。

可藏豫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在暗黃的燭光下,他原本清俊瀟灑的麵容顯得有些疲憊,眼底含著一抹化不開的陰鬱。他對韓玉無力地一笑,道:“你明日就要進宮,今天早點歇息吧。我也累了。”

韓玉聞言,有些吃驚地望向他,眼中閃著疑惑,以及……失望。

他不明白為何藏豫不為能離開皇宮的束縛而高興,不明白為何藏豫不為能再次飛馳沙場而興奮,更有些事,他隱隱猜到,所以無法壓製那股強烈的悲憤在心裏泛濫。可最後他還是什麽都沒說,朝藏豫潦草地一點頭便快步退出了書房。

藏豫看他離去的背影,不是不知他心裏所想。八年前,韓玉與他在邊境鎮壓蠻族,天天刀光劍影的日子,卻從未見疲憊,終日樂在其中。可此一時,彼一時,八年前,他心裏無牽無掛,滿腔熱血隻待噴灑沙場,現下,一想到要與那個人分開,隻覺苦澀惆悵。

“出征之事 ,暫時不要讓紫宸知道。”在通往凝雨軒的回廊中,藏豫偏過頭對子墨吩咐。

“是,主上。”

踏入凝雨軒,看見那個他心係的人正站在圓桌旁,由伊竹扶持著泡茶。隻見紫宸一手扶著茶壺,一手提著長頸銅壺,微微左右擺動後總算對準茶壺的頂口,注入熱水。可他一手控製不好力度,倒得太快,滾燙的熱水從茶壺中濺了出來,灑在他另一隻手上。

“噝!”紫宸低抽一聲。

“公子!”伊竹也是一驚,趕緊從他手中拿過銅壺放到一邊,隨後扯下了木架上的棉帕,浸了涼水,敷在他手上。

“沒事,隻是燙到了。”紫宸聽著伊竹手忙腳亂的聲響,忍不住開口安慰。“我也真是苯,連沏壺茶都做不好。”

站在屋外的藏豫聽到這句話,心裏湧上一股難言的憂愁,使得深埋心底的那抹恐懼朦朧若顯。

“公子,還是上些藥吧,那水可是滾燙的。”伊竹擔憂地看著紫宸已經有些紅腫的纖纖玉手,道。

紫宸剛想拒絕,卻聽到不知何時已經進屋的藏豫歎道:“下去吧,本王來。”

“……是,王爺。”伊竹顯然也完全沒注意到他,愣了片刻才姍姍欠身退出了凝雨軒。

“王爺什麽時候回來的?”紫宸感到藏豫扶著他向床走去,偏頭問。

“剛回來一會兒。”藏豫將他按在床上坐好,躬身從床下取出藥箱,拿出裏麵一個玉製小瓶。

“那……王爺都看見了?”

“進屋的時候剛好看見。”說著,倒了些許凝雪露在指肚,往紫宸的手上輕輕塗抹。“怎麽突然想起學泡茶來了?”

“嗯……”紫宸臉紅了紅,支支吾吾地道:“就、就覺得……突然……有興趣了。”

其實他是覺得藏豫最近好像一直很累,才想學著給他泡茶,但藏豫滿腦子想著他即將出征的事,根本沒看出紫宸的羞澀。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幫紫宸纏上紗巾,禁不住地去想若是自己此次一去無歸,眼前的這個人會是何反應?紫宸看不見,又毫無生活技巧可言,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非常依賴他。這他知道,因為這種脆弱正是在他不斷地縱容下形成的。紫宸原本是倔強的、是會咬著唇獨自黯然神傷的,所以當他打開心扉時,藏豫是那麽的想嗬護他、寵溺他、讓他有個可以依賴的人,好幫他把該有的愛都補回來。可現下自己若戰死沙場,紫宸唯一的精神支柱將被毫無保留地摧毀。到那時,失去了心愛的人、失去了依靠的他是否有足夠的能力與勇氣獨立地活下去?

他不敢想。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懼。

“王爺?王爺?”紫宸推了推許久沒有動作的藏豫,擔憂地喚道:“你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藏豫抬起頭,呆滯地望著自己的倒影印在那雙淡銀色的瞳中,心裏沒有以往的憐愛,隻是感到冰冰涼涼的哀愁,苦澀無比。

感到他動,紫宸用沒受傷的手摸上藏豫的臉,想通過觸感了解他的表情。“王爺,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宮裏……出了什麽事麽?”

“紫宸……”開口時,嗓音有些沙啞。

“嗯。”紫宸皺著眉應道。

“從明天開始,學著自己走路吧。”

作者有話要說:偶回來了~~這篇文卡了好久(其實現在還在卡……)偶會盡量維持更新頻率……不過因為這個學期修的課比較難,無法保證啊……各位親多擔待吧……

其實這篇文偶原先預計是80來頁word doc,寫著寫著就不知不覺到150頁了,而且還沒完……現在偶是想十二月底之前完結,然後開新坑(雖然具體開哪篇偶還沒想好……也許會開兩篇……不知道……)。親們再耐心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