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97、約定

侍女端著疊好的衣裳立在門邊,一見到魘月陰鬱著臉走過來,連忙驚慌地垂著頭。

“去叫伏乾過來。”

侍女連忙答應,“是。”

剛一推開門,魘月的臉色就驟然一變。撐在桌上的手肘控製不住地微微抖動,額上也滲出細密的冷汗,後背傳來的痛楚直通胸口,就仿佛有團烈焰在瘋狂地燃燒,全身的骨頭都快被焚化了。他吃力地慢慢抬起手,解開衣襟,左肩的肌膚上是一片血肉模糊的黑紫,形狀就象是被某種動物撕咬過的痕跡。

他緩慢地走到臥榻邊,拿出一瓶藥散,灑在傷口上,頓時傳來“嗤嗤”的聲音,丹藥瓶突然滑落到地上,此時,房門輕叩的聲音響起。

他包好傷口後,應了一聲:“進來。”

伏乾關上門,戰戰兢兢地垂頭問:“鬼王有何吩咐?”

許久後,魘月略顯深沉的聲音傳來:“伏乾,你如今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裏了麽?”

伏乾聞言,連忙跪下道:“屬下不敢,屬下隻是替鬼王不平,你如此為鬼後著想,她竟完全不領情,屬下實在看不過才……”

陣陣咳嗽聲傳來,伏乾抬起頭,看到魘月臉色煞白,頓時大驚失色道,“鬼王你……”

魘月眸光掃向伏乾,唇邊勾起一抹冷笑,“所以你就罔顧我的命令?”

伏乾深知自己違抗命令在先,說:“我的命本來就是鬼王救的,我曾經就立下重誓,鬼王隨時要拿走都可,我絕無怨言。”

魘月盯著他半晌後,微微收斂冷眸說:“本來你必死無疑,但是我身邊能信得過的人隻有你,所以我暫時饒了你這條命。”

“謝謝鬼王不殺之恩。”

“但是我要你發誓,今後除了我,要對拂瑤惟命是從,對她要如同對待我一樣,”魘月望向他問,“你做得到麽?”

“這……”

魘月臉色陰鬱地盯著他。伏乾猶豫了半晌,終是點頭說:“鬼王放心,我日後定然效忠於鬼後。”

“當真?”魘月銳利的眼直直地盯著他,好像要看進他的心裏去。

“是。”

魘月終於從他身上收回目光,怔怔地望著左手上翠綠剔透的翡翠扳指,好久後才回過神來淡聲說:“以後不要再叫她鬼後,直接喚她的名字吧,接下來我吩咐你幾件事,你務必記住!”

伏乾聞言一震,直覺此話聽起來有幾分怪異,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隻得鄭重道:“鬼王請說,我定銘記於心。”

魘月輕緩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交給伏乾,交代道:“過幾日我會離開一段時日,待我走後,把這個給那小狐狸服下。”

伏乾接過瓷瓶,望了望魘月蒼白的臉色,心中已猜到七八分,隻不過……伏乾思索了片刻還是問出:“鬼王這次是要去……”

魘月淡淡地斂了下眸,說:“找鳳卿。”

伏乾聞言後大驚失色,連忙說:“鬼王萬萬不可!如今那鳳有封神靈在手,目前六界無人能敵。”

鬼王之前為幫拂瑤續命,就已折損了大半修為,後來進冥生境取螭饕神獸角血就更屬勉強,如今竟還要與那鳳卿……伏乾忽然跪下道:“鬼王請三思而行!”

“我既然做了決定就不會更改。”

伏乾沉思片刻後,神色凝重地道:“敢問鬼王是為了幫鬼後拿回聚魂珠麽?如若是,讓屬下去吧。”

魘月抬眸望了他一眼,唇邊勾起一抹諷笑:“你有把握能拿回聚魂珠?”

伏乾一時語塞,他確實無絲毫把握。

“我不允許一絲一毫的差錯。”見他默然無語,魘月自懷中拿出一個鈴鐺手環遞給他,“第二件事,我離開以後,如果這個鈴鐺響,你就到荒野之宆外的塵禹山來,它自會帶你找到聚魂珠,到時候……若是她還在這裏你就把聚魂珠給她,若是她不在了,你去尋到她,務必要把聚魂珠交到她手中。”

莫非鬼王已經做好此去不回的準備了?伏乾神色哀慟,默然不語。

魘月的神色卻很專注:“你可聽明白了?”

伏乾怔了一下,終是應聲道:“好。”

魘月略微放下心來,倏地劇痛發作,猛地一口鮮血往喉嚨上湧。

伏乾臉色驟然一變,“鬼王,你中了螭饕神獸的冰毒?”

魘月拿出錦帕拭幹唇角的血,淡淡地說:“區區小毒而已。”

伏乾心情沉重,垂眸,聲音也跟著略帶一絲沙啞,“那鬼王打算何時離開?”

“等此毒稍微緩解,”他又咳嗽了幾聲,繼續道,“你去把寶庫裏黑色木盒裏的瓷瓶拿

來。”

伏乾一驚,脫口而出:“鬼王萬萬不可!那瓷瓶裏裝的瓊櫚丹雖可短時間內抑製你體內

的毒性增強內力,但是對身體那根本就是催命符……”

魘月眼色一凜,沉聲命令道:“拿來。”

伏乾嘴唇艱難地動了一下,那幾個字終究都卡在喉嚨裏,最後應了一聲“是”,就退出門去了。

魘月盯著門看了半晌後收回目光,低垂著頭專注地盯著右手指上的翡翠扳指,手指輕輕摩挲著,灼亮的黑眸瞬間黯淡下來。他緩慢起身,向一旁的白玉雕台走去,從暗格裏取出一個紅木匣子,取下扳指,攤在掌心上又看了好半晌,最後才將它裝了進去。

背部突然又傳來一陣劇烈的灼痛感,他手支著頭又咳嗽了幾聲,不象之前,而是一陣撕心裂肺地咳,他忙掏出錦帕,但是可能是咳得太劇烈,連帶著手都抖得厲害,錦帕就這麽飄落在地上。

他本想去撿,可惜連抬抬手都覺得吃力,指尖抖動地厲害,在碰到那錦帕的瞬間,眼前突然一暗,身子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窗台之上,白色的花朵,嫩綠的葉子,怎麽看都覺得生機盎然,但看在拂瑤眼裏,卻隻覺得沉重。

小狐的毒,師父的劫,這兩件事時時提醒著她時辰不多了,可她卻被困在這裏什麽都不能做。衝不開魘月的結界,每日卻被迫喝下無數妖魔元丹凝成的湯藥,她的心一日比一日急迫煩躁。

已經幾日不曾見到魘月,隻是伏乾每日按時把湯端過來,雖然還是冷顏相對,但是說話倒是客氣了許多。

拂瑤一開始並不理會他,他也十分聰慧,隻冷漠地說一句:“拂瑤閣主若是不肯喝,我也勸誡不了你,隻有請鬼王親自來了。”

拂瑤再不理會,也不可能對他最後一句話無動於衷,每每冷冷地盯他一眼後便喝下去。有時她也自暴自棄地想反正她一身罪孽,就算最後元神寂滅,也是罪有應得罷了。

門輕輕被打開,拂瑤抬眸,正好對上一雙妖魅中略帶深沉的眸子。他一身淡青素色錦緞長袍,外罩一層薄如蟬翼的黑紗,臉色卻蒼白得驚人。拂瑤怔了一下,然後低下頭,繼續看著手中的書。

拂瑤坐的臥榻旁邊有一個藤椅,魘月右邊背脊側靠在藤椅上,靜靜地凝視著她。她不說話,他也不作聲,隻是這麽看著她。

一炷香後,拂瑤終於沉不住氣,放下書,抬眸回視他道:“你有何貴幹?”

魘月淡淡斂下眸,微微攏了攏衣袖,然後抬眸,衝她一笑說:“沒有貴幹就不能來麽?”

拂瑤移目望向他,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打量他,這才發覺他好像比之前更消瘦了許多,連帶著衣衫都有些不合身了,可是眉梢還是帶著笑意,笑得有幾分妖孽,有幾分狂傲,有幾分漫不經心,也有幾分戲謔不羈。

拂瑤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笑著,但卻終歸是不同的,那時全然的肆無忌憚已漸漸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眉目之間的淡淡黯然之色。

到最後,她終歸是欠了他許多。

她斂下眸,又埋首專注在書上,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你出去吧。”

魘月忽地輕笑了兩聲,說:“還在生氣?以前倒沒發現,你這麽倔強。”

她抬頭望向他,正好對上他一貫的妖魅流轉的雙眸,璀璨升輝。

見他忽地低頭,捂著唇咳嗽了幾聲,一聲輕歎自拂瑤口中溢出,望著他道:“你怎麽了?”

也許是沒料想到她會如此問,他的黑眸中閃過一絲愕然,隨後淡淡的笑意在他如墨的眸子裏蔓延開:“瑤兒,你總算願意和我說話了。”

拂瑤聞言又垂下頭去,淡聲道:“那你肯放我出去麽?”房間內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又多此一問了嗎?拂瑤有些自嘲地想。

魘月突然說:“瑤兒,再等十日我會放你離開,從此我再不會阻擋你做任何你想做的時候,這幾日你乖乖陪陪我好麽?”他的聲音絲毫無平素的不容置疑和獨斷專橫,輕柔得好似在詢問一般,連慣常的妖魅放肆的眼神也收斂得寧靜平和。

拂瑤怔了片刻,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問:“你說的是真的麽?”

他淡淡頷首。

思索片刻後,她問:“為什麽?”

他忽地一笑:“你是要問為什麽我忽然要放你離開?還是說為何一定要在十日以後?”

“兩者都是。”

他的眼神倏地有些渺遠,好似在想什麽,怔怔地盯著窗台那幾株曼珠沙華許久才說:“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麽?”

拂瑤的思緒被扯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正在曆劫,全身染滿鮮血。“我記得。”

“當日你救我一命,我雖贈你龍延香,但總歸是不忍心見你落到今日這般田地,才強行把你帶回荒野之宆。”他頓了頓,定定地望著她說,“不過誠如你所說,既然你的心不在這裏,我強留你也是無用的,所以我決定讓你走。隻是這一次後,我永遠不會再見你,自然也不會再幫你。所以此次一別,算是真正的相見無期,我會完完全全把你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一絲一毫都不剩……”他笑了笑,繼續說:“……所以你也要忘了我,我們就當是從未遇見過,真正的兩不相欠,好嗎?”

拂瑤白皙的臉上仿佛有著淡淡的光華,久久後,才輕輕地應了一聲:“好。”

魘月好像得到什麽保證一樣,原本幽深的雙眸瞬間淺了下來,指尖撚過白色的曼珠沙華,目色異常柔和地繼續說:“所以我讓你留下十日,就當是陪陪我,十日後我們永遠都不要再相見了。”

她淺淺地低下頭,說:“我答應你。”

白色的曼珠沙華在他指尖綻放,和他白皙異常的手相得益彰,顯得越發的驚豔美絕,而他修長的手指素白如蔥,原先的那一點翠綠早已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