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解

90、何解

一路疾行,靈霄宮的大門終於出現在眼前。

拂瑤怔怔地望著正殿的牌匾,眼前頓時如浮光掠影,三生三世,躍然眼前,真真是恍然如一夢中。隻是這夢委實是太真切了些,連帶著眼都澀得發酸,心都痛得發麻。

遠處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拂瑤一下躍上了屋頂,看到幾個守夜弟子緩緩向這邊走來。此時,密密麻麻的星子點綴在漆黑的天幕上,夜已深沉。

“唉,你們說此次大劫,六界能否逃過啊?”

“誰知道呢?如今連我們靈霄宮對那女魔頭束手無策,不要說六界,我看連我們靈霄宮都自身難保,之前那麽多弟子……唉!”

“是啊,你們知道夜淵上仙至今還在休養中吧?他可是仙界的支柱,如今他都傷重,還有誰能對付那個女魔頭?要知道,她可是擁有封神靈!聽說連魔帝手中的獄界之鑰都被她奪走了,要是真被她打開了獄界,那麽我們……”

“胡說八道!”忽地傳來一陣嗬斥聲,一個身著青色衣袍的年長弟子訓斥道,“邪不勝正!不過是些跳梁小醜,能囂張到幾時?倒是你們,整日不尋思著怎麽好好練習法術,四處胡說八道,簡直不成體統!是想挨罰麽?”端看年紀,他倒並不見得多大,但完全不苟言笑的模樣,卻讓他看起來頗為古板,不易親近。

拂瑤細細一想,才記起他是專門負責帶靈霄宮新弟子的言溯師弟。

“師兄教訓的是!我們定不會再胡說了!”底下的三個弟子互相遞了個眼色後,就匆匆地溜了,言溯定在原地半晌,搖了搖頭後,也轉身離去。

拂瑤見他們都已走遠,便輕點了下腳尖,消無聲息地向偏殿飛去,最後在一個屋頂上停了下來。

她傾□,怔怔地盯著那扇半合的窗一動不動地坐著,一輪清月透過薄雲若隱若現,更襯得她臉蒼白如紙,瓦礫上倒映著她蕭瑟的影子。

那扇半合的窗內,月華浸染,偌大的房內靜謐一片,隻有素白紗簾隨風淩亂地擺動,一室清冷。

從前,不管她多晚歸來,銀月之下都有一抹素白的身影靜靜地站在那裏,她不歸,他便一直在那裏,一直到等到她歸來。想到這裏,拂瑤倏地蜷住身體,雙肩抑製不住輕顫,額上漸漸沁出細密的汗珠,熟悉的劇痛再次襲來。她咬緊早已慘白的唇,努力不發出一絲聲響,否則難免不驚動他人。一炷香後,疼痛感緩緩減弱下來,她的手無力地撐在瓦礫上,吃力地漸漸直起原本痛彎了的背脊,細細地喘著氣兒。

倏地,耳邊傳來細微的響動,她側了側身,隱在了屋瓴之後。

淡月下,窗邊那半麵剪影如畫,柔和的月輝流瀉在他身上,更顯得頎長玉立。

夜色朦朧,他微微仰首,唇邊好似動了一下,輕柔幾欲聽不清,拂瑤的心卻突然發狠地疼,淚水止不住滑落下來。

拂瑤默然抬手抹去滿臉的淚,轉過身,一襲紅衣赫然眼前,絢爛地攝目。一貫的妖嬈絕豔的臉龐,今時今日,看起來卻與往時不同了。

拂瑤望著他,久久才道:“琉鳶……你還惱我麽?”

他微微一愣,隨即歎息著攬過她在懷裏:“傻丫頭,虧你還想得起我。”

“琉鳶,我累了。”拂瑤悶悶地說。

琉鳶輕歎了口氣:“我以前就說過,你若是出了一心穀,往後日子自不比你在裏麵時暢快無憂,你非一意孤行,如今落得如此,倒是怨不得別人。”

一心穀,仿佛都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拂瑤怔忪,眼神中盡是悵然,“你覺得我傻麽?”

琉鳶直直地凝視著她,撇過臉輕哼了聲,“你一貫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就算重選一次,你還是會選擇出一心穀,莫非你還覺得自己聰慧麽?”

拂瑤默然不語,半晌才說:“琉鳶,你委實要如此一針見血麽?”

修羲族人向來知天命,洞悉乾坤。但是隻要不離開修羲境的一心穀,便可世世永存,永無愁苦,算得是世間唯一的極樂之境。早在她決意離開修羲境之時,就知道她的命從此再也由不得自己。

“你要是想聽含蓄委婉點的說法,我倒是可以配合。”琉鳶扶她坐下。

“琉鳶,我隻是與你說說而已,我做的事,又怎會後悔。” 拂瑤靠在他的肩上,“算來我其實並不虧。在一心穀時,我端是傻愣著過得暢快,出了一心穀,倒是愛恨情仇都嚐了個遍。你說這世間之事,十有八九我都周遭過這一回,許多人倒是想也未必有。”

琉鳶聽著,卻頗有些心酸,狹眸一轉,哼道:“你這丫頭別的本事沒有,倒是越發地懂得自我寬慰了。”

說罷又一歎:“可惜我們修羲族人一旦出了一心穀,法力便折損了大半,連洞悉乾坤之術也用不得了,不然……”

“琉鳶,我又怎會怨你?就算你當真不再理睬我都是我該受的,況且你終究是舍不得見我不快活的,不然又怎麽會出一心穀?”

修羲神族原本算得是真正最始的神族,比當時三丘九荒上的神族存在的時日更為久遠,但不知何故,他們後來突然隱世於修羲境之內,不再與外界接觸。這個中緣由興許也是有一番故事的,但她並不太知曉,隻知道族中祖訓第一條便是:族中之人永不能出一心穀。

當年她貪玩,偷跑出修羲境,又逢天劫,幸得師父相救。後來偶然從鳳墨鏡上看到師父被囚於檀雲之巔,便不顧眾人的勸導,一門心思地想去救師父出來,執意要出穀。琉鳶一怒之下,曾說任她胡作非為,也再不願管她死活了。

不曾想琉鳶後來終究是出了穀,還生生折了自己大半修為,說到底是她罪過深重,總是牽連許多關心她的人。

“我本是真真決意不再管你,”琉鳶哼了一聲,麵色有些不自然,撇過臉說,“他不過是順手救過你一回,雖是個皮相稍好的男子,但你也不至於尋死覓活要奔著去吧?你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是什麽?我管你死活做什麽?怪隻怪你走後日子困乏得緊,鳳墨鏡又離我的住處太近了些,是以漸漸養成了閑來無事就去鏡前觀賞觀賞眾生百態的消遣,還特地每次都避過有你的那麽一段。誰知道鳳墨鏡就和天宮的三生鏡似的,久不久就要年久失修一回。有一日我甚是無聊,便不知不覺溜達到了那裏,不經意就這麽一瞄,就十分不湊巧地瞄到你在誅神台上被那個妖女妍錦騙得肝腸寸斷,非要以身封獄界。你說我沒看到也就罷了,哪知畫麵如此清晰,我能完全置身事外麽?”

琉鳶一頓,突然邀功說:“你這丫頭,上一世若不是我與他合力救了你的元神,你此刻能好好站在這裏和我說話麽?”

拂瑤眼中氤氳著霧氣,久久後才抬眸盯著琉鳶說:“琉鳶叔公,你對我委實是好。”

叔公!琉鳶瞬間呆住,絕對的嘴角明顯地抽搐了兩下,肩膀抖了三抖,“丫頭……”

“嗯?”拂瑤擦了兩把臉,堅決地搖頭道,“直至適才,我才驚覺我以前太過沒大沒小了些,以我們的血親關係,這聲稱謂你實實是受得起的。” 其實若真要說,他確實乃她爹爹的叔父的堂弟的三叔的七叔公的八堂哥的二叔公的堂弟,算得是她的叔公。可惜族中他們一姓人才就凋敝了些,從他們記事起,整個修羲一族琉姓子孫合共就他們兩位而已,拂瑤原本名喚琉璃。

“其實你可以直喚我名字的。” 琉鳶咬牙切齒地深吸兩口氣,告誡自己要淡然,淡然,不然就著了這丫頭的道,這眼角紋便爬得越發的歡快了。

拂瑤見好就收,斂起玩笑,道:“好吧,那你以後你委實不能再說我不分尊卑了。”

琉鳶橫了她一眼,“總之你一日不與我作對,便難受得緊。”

拂瑤淡淡一笑,目光定在他的眼角細細的紋路上,臉色亦漸漸黯淡下來。“琉鳶,是我拖累了你,若是你不出一心穀,斷是不會老的。”若修羲族人始終不踏出一心穀,那待到修為足夠高時,千秋萬代都不老不死,不生不滅,洞乾坤而知天命,可謂是真正的神。

琉鳶輕歎了一聲,道:“你不要以為我隻單單是為了你才出穀,其實最重要的是我在穀中呆的時日太長,連我自己都覺得實實是了無生趣,才出來走一遭的,你不必掛心,況且……你風姐姐既已不在,我呆在哪裏又有何區別。”

“風姐姐……”拂瑤喃喃地低語,心中酸澀緩緩劃開,那個不小心掉落在修羲境的奇特女子,終究是……

她永遠記得當時風姐姐消失時,琉鳶死死地攥著風姐姐的錦帕,就這麽呆呆地望著,嘴角在笑,眼睛卻蘊上一層化不開的薄霧般,剝開那層迷霧,隻剩下是深不見底的井,已然死寂得再不能泛起一絲漣漪。

後來琉鳶就象換了個人,笑得越發的明豔妖嬈,但始終再不碰情之一字。

再抬眸時,他已恢複平素一貫的絕豔,“不提也罷,都是久遠到要去忘卻的事了。”

他又瞥了一眼那抹月華下的清影,問道:“你當真不去看他麽?”

拂瑤眼神黯了黯,搖了搖頭,隻是問:“不管我做何決定,你都會與我站在一邊是麽?”

“這次未必會。”

拂瑤知道他已完全明白她的意圖,定定地凝視著他:“我意已決,琉鳶,你可否老實告訴我,師父此次的劫數是否必須要聚魂珠才可解?”

琉鳶不說話。

拂瑤默了片刻後,搖了搖頭,盯著他的眼道:“不對,他魂體不全,又逢天劫,單是聚魂珠也回天無力吧?是否還需要別物輔助?是何物?”

琉鳶驟然轉過身。

拂瑤急忙拉住他,轉到他麵前,哀求道:“琉鳶,再幫我一次好麽?告訴我,就當我求你。”

琉鳶眼神倏地冷淡下來,厲聲道:“你會真正的元神寂滅你知道麽?這次不再象以前有他的修為和精魄再幫你塑魂,而你體內修羲族的靈力也快枯竭了,你若是救了他,便是把自己置於死地,徹底地消失於天地間!你知道麽?”

拂瑤驟然放開手,望著那扇空蕩蕩的窗戶,忽地說:“如果是風姐姐,你會怎麽做?”

琉鳶垂眸不語,許久以後才歎了口氣,抬眸直直地凝視著她:“既然你真的決定了,我就不再攔你,不過這一次,就算你死在我的麵前,我也決計不會眨一下眼睛。你說得沒錯,聚魂珠確實可以重聚他的元神,但還需封神靈為輔。”

拂瑤聞言,怔忪片刻後說:“琉鳶,答應我一件事好麽?”

琉鳶撇過眼,不再看她。拂瑤淺淺一笑,明白他已知道她想說什麽。

讓他以為她已經用了聚魂珠,讓他心安無掛,她如今唯一能做的。輾轉三世,她心底唯一的一點期盼,就僅此而已,可惜即便如此簡單,也從來由不得她,哪怕半點都由不得她。

“琉鳶,還有一件事,當年師父把我從靈觀山送回到靈霄宮,是為了找聚魂珠是麽?”

“嗯。十顆聚魂珠在上次紫魄打開獄界封印之後就散落到世間各處,需耗費許多修為才能找到它們所在的位置。而上兩世為救得你的元神,他的修為已經折損得差不多了,隻能在靈觀山一邊清修,一邊找尋聚魂珠的下落,這就是為何他極少出現在仙界中,後來……”

琉鳶頓了一頓,聲音更加輕緩,“你本一直呆在他身邊,但是有一日你的滅魂劫突然發作,需知滅魂劫第一次發作之時,痛苦非常人能承受,他幾乎是又散了大半的修為來幫你渡劫,那時你的元神又快要蘇醒了,若是喚醒前世的記憶,你身上獄界封印的力量就會隨之覺醒,滅魂劫會發作得更快,於是他不得不進一步塵封你的記憶,將你送到靈霄宮。”

拂瑤一直默默地聽著,淚水就這麽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絲毫聲響。

風在冷夜中簌簌地吹,雨點一絲絲落下來。

素白的雪衣在風中淩亂,然後被慢慢浸透,身後是無邊無際的夜,黑得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