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五功過

三三五 功過

骨都侯陶裏從單於王帳中出來,奉命捧著一壺鴆酒前往誅殺大閼氏蒂蜜羅娜。待行到大閼氏居帳前,遠遠望見前方人影紮堆,熱鬧非常。

編著發辮的匈奴侍女們攔著蒂蜜羅娜,“阿蒂閼氏,你不能這麽做啊!”

蒂蜜羅娜拚命掙紮衝前,眼角含著熱淚,“單於與我多年夫婦,對我恩重情深,如今單於病重,我若能為單於做些什麽,定當萬死不辭。你們不許再攔我!”

“這是怎麽了?”陶裏看著這兒的情形,駭然問道。

閼氏帳前早就圍了不少人群,“我們也不知道啊。”一旁的人愣愣的道。

天空像是一個灰色的篩子,倒扣在草原之上。經過了幹旱的秋冬季,草原正式進入今年漫長的雨季,王庭空氣沉悶,烏雲塞滿陰霾的天空,積鬱鬱的像是要壓下來一般。

蒂蜜羅娜衝過侍女的阻攔,一路在王庭飛奔,穿過王庭中心轉而向西折,漸漸越走帳篷越是稀疏,跟在後頭的人群終於有人發現了她的目的,駭人呼出聲來,“阿蒂閼氏這是要往祭台去啊!”

王庭百姓頓時愀然變色。

祭台是匈奴人看的最重的地方,乃平日裏單於王公祭祀天神之處。匈奴人認為象牙是人世間最純潔的寶物,用純潔的象牙搭成高台,站在祭台上的貴族能夠與天神直接溝通。縱然是冒頓單於,如無大事,也不會時常登上祭台。蒂蜜羅娜閼氏縱然是大閼氏,這無故觸怒天神的罪名,也是兜不起的。她這是吃了什麽膽子,竟要擅闖祭台?

天際轟隆隆響起雷聲,細雨綿綿的下下來。打濕了王庭的地麵。祭台高高的矗立在王庭盡頭,曆經風雨,依然肅穆威嚴。

蒂蜜羅娜摘下頭上的金環、簪花。一步步登上祭台,淒清的背影在身後祭台灰霾寬廣的天空映襯下顯得分外渺小、高遠。王庭百姓默然站在祭台下遠望著蒂蜜羅娜。被空氣中不知名的肅穆氣氛所震。竟默然立在祭台之下,看著這般的景象,無一人出聲。

陶裏心中狐疑,眉頭皺的簡直要夾死蒼蠅,蒂蜜羅娜閼氏這是要做什麽?

“轟隆隆”天空中響起一番炸雷,簡直要將人心都震破,雨水嘩啦啦的瓢潑一樣的下下來。打在地上如同織起簾子。

蒂蜜羅娜一身雪白狐裘跪在祭台之上,初夏的雨水向下澆,將她的身子澆透,打濕的發縷貼著麵頰垂下來。不愧為如玉美人,在這般的情況下不但不狼狽,反而顯出幾分特別的淒美。虔誠的在台上拜了下去,祈禱出聲,

“天神啊。信女阿蒂祈求單於平安。若單於能夠長壽一年,阿蒂願折壽二十年以換之。信矣,以自身血肉為證。若此心不誠,天必誅之!”

左屠耆王稽粥得了屬下傳來的消息,冒雨匆匆趕來。在祭台上看見蒂蜜羅娜握住腰間黃金匕首,麵上頓時變色,大聲喊道,“阿蒂閼氏,你對單於的忠心情意大家都明白,你……”聲音微微變了變,

“別做這樣的傻事啊!”

王庭百姓也為蒂蜜羅娜的風姿所感動,亦錯錯落落大聲喊勸道,

“匈奴有這般賢良大閼氏,是匈奴之福,天神一定會聽到阿蒂閼氏的誠心祈禱!”

“單於萬年,小民亦願以身替之,供養血肉,祈求單於雄風再現草原!”

“是啊,阿蒂閼氏,為單於祈福,咱們這樣的草民來做就可以了,大閼氏您是千金貴體,可千萬不能自毀啊!”

……

蒂蜜羅娜跪在高高的祭台上,目光掠過其下王庭芸芸眾人,微微一笑,“刷”的一聲抽出腰間黃金匕首,挽起狐裘長袖,露出一條雪白的胳膊。伸出匕首在手臂上狠狠割了下去。

鮮血倏然湧出來。

蒂蜜羅娜麵色發白,手中匕首卻絲毫沒有晃動,繼續向下割下去,直到一片血肉生生的離開了身體。

遲遲而來的大雨嘩嘩的往下澆著,仿佛不知人間喜怒興衰。美人鮮血,這樣的畫麵太過於淒美刺激。百姓們為之所感,虔誠的跪在泥濘的雨地上,淚水流過臉頰,深深伏拜,口中祝願,

“天神庇佑,願單於長命百歲。”

“願阿蒂閼氏長命百歲。”

……

王庭瓢潑的大雨澆的陶裏透心的涼。

蒂蜜羅娜閼氏這般誠心崇敬單於,闖上祭台,想天神祈求單於長壽,甚至割下自己臂上的血肉為祭;王庭百姓為蒂蜜羅娜閼氏的高義所感,陷入狂熱崇拜之中,若自己捧著鴆酒出來,說是奉單於之命處死蒂蜜羅娜單於……隻怕憤怒的百姓頃刻之間就會把自己淹沒。

祭台之上,割傷的臂膀一片血肉模糊,冰涼的雨水澆在蒂蜜羅娜的傷處上,蒂蜜羅娜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似的,麵上一片淡漠。

稽粥瞧著蒂蜜羅娜的傷處,隻覺痛心至極,在台下勸道,“大閼氏,你割肉獻祭已了,身子傷重,還是趕快回去養傷吧。”

陶裏亦咽下心中苦水,上前勸道,“是啊,大閼氏,如今雨正下的大,你還是先回去歇息歇息吧。”

蒂蜜羅娜在雨中抬起頭來,凝視著陶裏,惕然一笑,“多謝骨都侯關懷。隻是這向天神祈禱最需要的就要誠心,阿蒂願長跪在此,單於病情沒有好轉,阿蒂絕不回去。”

稽粥並不是個呆子,雖心痛蒂蜜羅娜,發現蒂蜜羅娜這般針對陶裏,頓時警覺起來,轉望陶裏,見他捧在手中托盤上的酒壺,不由起疑,問道,

“陶裏,你到這兒來做什麽?你手上捧著的是什麽?”

陶裏一驚,麵色轉而慘白,勉強笑道,

“左屠耆王見笑,小的本是奉單於的命來探看大閼氏的。到大閼氏帳的時候正看見大閼氏衝過來祈福,這才一道跟了過來。”

“原來如此,”稽粥點了點頭。森然道,“阿蒂閼氏在匈奴人中素有威望,稽粥一向佩服於她。若是有人對她不利,稽粥是絕對不允許的。陶裏。你,聽明白了麽?”

左屠耆王稽粥乃是匈奴人公認的下任單於,冒頓單於雖雄懾草原,但如今卻已病入膏肓,他下命自己誅殺大閼氏蒂蜜羅娜,阿蒂閼氏卻是雄踞一方的左穀蠡王渠鴴最疼愛的胞妹,且下任單於稽粥是眾人皆知戀慕阿蒂閼氏的。

陶裏想明白了這些。忽的瑟瑟發抖。

若自己真的奉冒頓的命對阿蒂閼氏動了手,那稽粥上台之後,自己能夠留得一條性命麽?

潑天似的雨水依舊在往下澆著,沒有絲毫停歇的痕跡。蒂蜜羅娜在祭台之上跪著。背脊挺直,如同一株孤傲的楊柳。陶裏望了望祭台下沉心伏拜在雨水裏的茫茫百姓,又望了望左屠耆王稽粥高大的背影,終是跺了跺腳,匆匆返回王帳。

“廢物。”病骨支離的冒頓氣的渾身發抖。一腳將陶裏揣倒在地上。撲到帳壁上抽出自己心愛的雪亮彎刀,回過頭來,“我親自去取了她的性命。”

“單於,”艾胡上前拚命勸道,“你的身子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啊!”

“單於。”王帳簾子從外麵開處,一個麵容平常的小侍從端著一盞藥站在簾下,“您喝藥的時間到了。”藥碗中尚冒著騰騰的熱氣。

冒頓接過藥碗,咕嚕嚕的一口飲盡。

大漢後元六年,一代梟雄冒頓單於故去。

祭台上,蒂蜜羅娜咬著胳膊上刀割絞肉一樣的疼痛,跪在大雨之中,聽聞遠處王帳揚起的悲聲,心中一放,頓時昏伏在祭台上。

蒂蜜羅娜從昏迷中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帳中的寢床上。

寢床寬大,齊地絲綿如同美人柔順的肌膚一樣光滑柔軟,她低下頭,發現自己右臂上的傷處已經厚厚的包紮起來,看不見一絲傷處。

唇角微微的翹了翹,她從床上坐起來,打開朱紅紗繡梅花帳簾,“有人在麽?”

簾子開處,一身素服的朵娜匆匆的進來,麵上閃過驚喜之色,“閼氏,你醒了。”

“發生了什麽事?”蒂蜜羅娜問道。

朵娜低頭稟道,“單於在三天前逝世,新單於親自將你抱了回來。交待了奴婢等好好照顧你,在帳子裏陪了閼氏好久才離去。新單於已經在單於榻前登了位,號老上單於。如今王庭中一片忙亂,正在處置新單於登位之後的一些瑣事呢!”

蒂蜜羅娜傾倚在床柱之上,寂然良久,悵然的落了一行淚。

他要殺了她,她為了自保,隻能在他每日飲的藥中下了厲毒。後來在祭台上割臂獻祭,感天動地,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最終撐到了那碗藥遞到他麵前的時候。就這樣,他仰藥而去,而她終於熬了過來,成功的活下去。

可就算這樣又如何呢?

一種麻木的痛覺如颶風吹過心中空洞,宛如塵沙。一路走來二十年呀,從最初的兩情相悅到如今的相愛相殺,時光這樣爬過了我們的肌膚,欲訴已經忘言!

蒂蜜羅娜從榻上起來,披上一件狐裘,“單於畢竟去了,我去給他道個別!”

“閼氏,”朵娜在身後叫住她,神情欲言又止。

“怎麽了?”蒂蜜羅娜問道。

“沒什麽,”朵娜笑道,麵上迅速堆起一團刻意微笑,“你身上傷還沒有好,還是在帳子裏養養吧。王庭的人都知道您為單於哀毀過度,不會說你的。”

蒂蜜羅娜麵上神情漸漸沉下,“究竟是怎麽了?”

朵娜沒回答,低下頭,不敢與蒂蜜羅娜直視。

蒂蜜羅娜眸中似有所悟,快步趕到帳門前,一把掀開簾子。王衛鮮亮的刀色澤刺亮了她的眼。一隊百人王庭侍衛隊持著刀戟守在自己帳外,為首的百夫長回過頭來,朝著蒂蜜羅娜恭敬折胸行禮,

“屬下王庭衛隊百夫長科達奉命守衛阿蒂閼氏。阿蒂閼氏,單於吩咐了,讓你留在帳中好好養傷。外頭風大,您還是不要出去了!”

蒂蜜羅娜心沉入穀底,冷笑道,“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科達不以為意,持起手中彎刀,“那就請恕小的得罪了!”

蒂蜜羅娜氣的花容失色,喝道,“放肆。”怒火將嬌美容顏染的分外明豔。忽聽的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蒂你何必和這般人生氣呢?”

蒂蜜羅娜回頭,在帳簾外看到了稽粥。

稽粥身材高大,身上的黑毛大裘衣將他的氣質映襯的更加沉穩內斂,唇下蓄著一抹黑黑的胡須,不過是登上單於寶座數日功夫,氣勢便較從前倏然一變,有了讓人心懾臣服的威勢。

蒂蜜羅娜冷冷一笑,笑意如刀齒一樣,“老上單於,你是要把我困在這帳中麽?”

稽粥淡淡一笑,步入了蒂蜜羅娜的帳篷,一雙漆黑的眸子盯著蒂蜜羅娜,留戀不肯稍離,“阿蒂,你何必一定要這麽想呢?”他柔聲道,“你身子太弱了,我隻是想讓你待在這帳中好好養一養傷。”

“多謝單於好意了,”蒂蜜羅娜冷笑,“可惜我這個人天生就閑不住,在帳中躺了這麽多天,骨頭都酥了,想要到外頭去走走。”

稽粥默然,頓了片刻,方抬頭,麵色淡漠道,“如今父王剛剛逝世,王庭一片忙亂,若是你出去了,有什麽雜事傷到你了,就不好了。你還是在帳中待幾天,若有什麽就吩咐科達,不會有人怠慢你的。待到過幾天收繼之禮成,自然就好了!”

他話語輕柔,蒂蜜羅娜美眸瞬間睜大,看著稽粥片刻,開口道,“稽粥,你是不是覺得冒頓不在了,我就得求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