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勸兄

大漢嫣華 三二一 勸兄

隆冬北風呼號,雄駝草原上覆蓋著層層霜雪,一層又一層的帳篷穹頂被飛雪漸漸覆蓋成白色。在雄渠最大的王帳中,燭火通明,一身黑色裘袍的左穀蠡王渠鴴坐在首座上,神情慵懶,姿態隨意。

自王庭風波之後,渠鴴回到雄渠部,雄渠便雄兵林立,嚴陣以待各種從王庭而來的風霜。

爐火在地灶中熊熊燃燒,發出“啪”的聲音,渠鴴將溫熱的酒液一飲而盡,帳外匈奴童仆進來稟報,“大王,王庭那邊來人了。”

“不見。”渠鴴揚聲,帶著不耐煩的意味。

“……是阿蒂居次。”

渠鴴猛的怔住。

王帳的簾蔓被從外麵掀開,披著一身雪白大氅的蒂蜜羅娜走了進來,仿佛從嚴冬走入初春,光燦滿麵,雙手折疊交叉於胸前,微微折腰,風姿款款,“哥哥!”

匈奴奴仆們端上溫熱的酒水食物,兄妹二人在帳中相對而坐。闊別多年,彼此都已經不是少年時的模樣。

蒂蜜羅娜笑盈盈開口,“哥哥,你前些年南征北戰,落得個風濕腿的毛病,每到隆冬雪季就要好好保養,這些日子還好吧?”

渠鴴微笑,“還好。”

“那就好。”蒂蜜羅娜聲音歡欣,提起案上的白玉雞首壺,將渠鴴麵前的酒盞倒滿,複又重新放下,

“單於懲治了杜康哈,將杜康哈的人頭懸掛在王庭的旗杆上,如今丁零部已經由杜康哈的侄子索羅繼承了族長之位。”

渠鴴的心微沉。

蒂蜜羅娜這樣說,雖是表明自己王庭被算計之仇已報,向自己示好。但更重要的是表達了她的立場,為冒頓走著一趟做說客。他聽著妹妹笑盈盈的話語,隻覺得滿口的酒香都變的不是滋味。頓了頓,一口將酒盞中的烈酒飲下。方抬頭問道,

“阿蒂,你這些年過的好麽?”

蒂蜜羅娜麵上無懈可擊的笑意微微一僵,垂下眼眸,凝了一會兒,方幽幽道,“那要看怎麽看了。我現在求仁得仁,自己倒覺得很好。”

渠鴴“啪”的一聲拍案而起,“你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

“阿蒂,哥哥不是聾子。也不是傻子。這些年,單於日日留連在旁的閼氏帳中,去你的帳中的時候少而又少。雄渠部的人都在為你打抱不平,你倒自己說過的不錯。咱們雄渠部千嬌萬寵的小居次,不是讓他冒頓娶過去當擺設的。”他情緒激憤,忽的靈光一閃,一股念頭從心底冒出來。迅速攫住自己的心,止也止不住,盯著蒂蜜羅娜,聲音微緩,帶著幽幽蠱惑,

“阿蒂。若我日後成了匈奴單於,你雖做不成大閼氏,卻也是單於的胞妹。尊榮絕不會下於此時。你不高興麽?”

蒂蜜羅娜猛的揚聲,“不高興。”

“哦?”渠鴴重新坐下來,身體後仰,聲音有些發涼,“我以為我們兄妹情深。難道我們二十多年兄妹情分,還比不過你和冒頓?”

蒂蜜羅娜心中一急。急急站起來,身子探向前方,“哥哥說的這是什麽話?我和冒頓夫婦不過是麵上的情意,如何比的上我們兄妹之間感情深厚?什麽人在我心中都是抵不過哥哥的?”

“那你為何隻幫著冒頓?”

“我不是幫著冒頓,我是念著整個匈奴。”

蒂蜜羅娜定了定神,揚聲解釋道,

“哥哥,匈奴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如今這般強盛光景,這是我們這個時代匈奴人的驕傲。但如果我們能清醒一點,就會知道,匈奴已經到了它強盛的頂點了,此後隻會開始走下坡路。”

她在帳中緩緩走了幾步,條理清晰的講下去,

“匈奴與漢交接,自來兩國對壘,勢力無非是此消彼長。中原漢人在秦代軍勢盛於一時,大將蒙恬率軍攻伐草原,匈奴難以攖其鋒芒。其後秦失其鹿,中原楚漢爭天下,無暇顧草原,咱們便抓住這個機會,一點點茁壯強大起來,這才有了平城一戰中對漢高帝劉邦的大勝。但匈奴發展在冒頓鐵騎之下已到極盛,中原卻地大物博,底蘊深厚,隻是在之前的楚漢之爭中消耗了太多的國力。如今,大漢兩代君臣休養生息,已經漸漸緩過氣來,實力上升。長此趨勢下去,說不定很快就會趕上匈奴。

咱們匈奴,冒頓一代雄主,逝去之後,稽粥實力膽略俱都不足,哥哥若聯合其他匈奴部落,與稽粥奪權,未必不能贏得最後的勝利。可是你與稽粥相爭,損毀的到底是匈奴的整體實力。匈奴若降,則便再也敵不過一旁旭日升天的大漢。待到漢朝揮兵進入大漠,匈奴很有可能敗北,拱手將河南大片草場讓出去,甚至連漠南都可能保不住,到時候,哥哥也會成為匈奴的罪人,後世千年,煌煌記史,難道哥哥你希望日後在上麵看到,‘匈奴衰敗始於左穀蠡王渠鴴與王子稽粥奪權’的說法麽?”

蒂蜜羅娜煌煌巨言,震在耳邊,渠鴴聽的轟隆發聵。世上每一個男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渠鴴這些年的野心被對冒頓的臣服壓下,如今冒頓已老,稽粥和自己也已撕破臉,雖退縮於雄渠一隅,卻時刻有傾覆之險,倒不如拚命搏一回,輸了不過是身葬草原,若是贏了,便可贏得一個輝煌未來。對於當下漢匈兩國之間的態勢,他自認也想的透徹,卻並未如蒂蜜羅娜一樣從時間維度統籌,如今聽的蒂蜜羅娜這麽說,雖是覺得有一定道理,但若要自己為了這些大道理放棄近在咫尺的機會和尊榮,卻終究是不那麽心甘的,於是冷笑道,

“哦?所以阿蒂也覺得哥哥反對這次對漢作戰錯了?”

“不,”蒂蜜羅娜搖頭,信勢十足道,“恰恰相反,我認為哥哥說的是正確的。若單於這次執意對漢作戰,有很大可能不能實現願望。”

“那你為何不勸著冒頓?”

蒂蜜羅娜垂下長長的眼瞼,“因為我覺得,匈奴需要這樣一場戰爭,來真正認識漢朝。”

“哥哥,你知道麽?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有強盛如匈奴,有清健如漢初。如今漢朝休養生息不過十餘年,雖然緩過了一口元氣,但遠沒有到達強盛的頂點。可匈奴人還停在平城之戰的輝煌之中。哥哥你在王帳之中說的都是對的,但匈奴上下各部,卻沒有一個放在心上。這樣的現狀實在是太不妙了!”

“哥哥,我們降生在這個年代,幸甚有此匈奴,不幸遇彼強漢,匈奴雖是草原遊牧民族的第一個高峰,但與此同時,和他為鄰的漢朝也正孕育著蓬勃的活力。這個初生的民族是這般的具有內在向上活力,曆經了幾次動亂,卻沒有傷到大筋骨,依舊在向上發展。而這一點,匈奴人卻居然沒有幾個能真正認識到。如今,咱們需要一場真真切切的大戰,讓匈奴人真正認識漢族人。隻有真正認識了,才能夠正確對待,才能夠在剩下的日子調整心態,奮發補救,為此,哪怕付出一場戰爭的代價,也是值得!”

渠鴴心思紛亂,垂下眼眸,不知所想,忽的冷笑道,

“阿蒂,你素來聰慧,目光遠大,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哥哥我已經與單於父子撕破臉,若是此時靜止不發,待到冒頓結束漢匈大戰,騰出手來,想要對付哥哥,哥哥說不定會戰敗身亡?你如今身為大閼氏,除了那些錦上添花的功績,最重要的理由,是因為你是須卜家的女兒,雄渠部最珍貴的居次。若是哥哥敗了,你還想坐穩這個大閼氏的位置麽?”

蒂蜜羅娜一揚螺首,“哥哥胡說。你怎麽會敗?哥哥坐擁雄渠一部,勢力強於一方,便是單於想要明刀明槍的動你,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更何況,”她下巴微微一揚,

“單於此次作戰必定受挫,之後返回草原,定不會再有對付你的心思。”

渠鴴嗬嗬一笑,大口飲盡盞中酒。今日與蒂蜜羅娜一談,隻覺心旌動蕩,雖然不得不承認蒂蜜羅娜所言有理,不得不放棄,但想到自己萬丈雄心,付諸流水,便是素來心胸闊達,終究有些鬱鬱,饒是蒂蜜羅娜慣來是自己最疼愛的妹妹,依舊不由自主的遷怒了一些,忍不住刺了她一句,“阿蒂,你聰明太過銳利外露,連我這個做哥哥的都覺得硌的慌,何況於旁的男人呢?”

蒂蜜羅娜麵色刹那間變的慘白,挺直了胸膛,勉強笑道,“哥哥胡說些什麽呢?阿蒂不要聽。”局促的張望了張望,

“不早了,阿蒂先走了!”跌跌撞撞的奔出帳子。